三十一
 
 
华不忧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眯着眼,听着音乐。
这是一首哀婉忧伤的曲子,音调忽高忽低,音速忽快忽慢,长笛和双簧管交替演奏,配之以简单的和弦伴奏,似一个思乡的游子,在一个满月的晚上,站在广袤的原野,向着故乡的方向倾诉。
这是捷克作曲家德沃夏克的作品《自新大陆》,是女儿乐隽托人带给他的。女儿在信中说,如果想她了,就听这首音乐,那是女儿在异国他乡向父母倾诉思念之情。
华不忧从没听过西洋乐曲。他年轻时接触过中国古典音乐,喜欢琵琶演奏的《十面埋伏》,欣赏这首曲子时,他仿佛置身于金戈铁马的战场,听到了得得得的马蹄声,咚咚咚的击鼓声,当当当的刀戈撞击声,以及撕心裂肺的呐喊声。那时候的他不仅是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更是一个秘密共产党员,他向往血与火的战场,恨不得奔赴前线和他的战友们冲锋陷阵,打碎这个人吃人的旧社会,建立一个民主、自由、崭新的新社会。他还喜欢古琴演奏的《广陵散》,崇拜那个刺杀韩相的聂政,他曾在听完这首曲子后突发奇想——他想效仿聂政,潜入敌营,刺杀一个国民党将官,演绎一出轰动全国的壮举,鼓舞前线浴血奋战的战友,如安重根刺杀伊藤博文,如加、库、瓦刺杀海德里希。他现在一想起这些事就羞愧不已,感慨当年是多么幼稚、可笑、荒诞不堪。
他的父亲有一架手摇留声机,在为数不多的十几张唱片中,就有这两首曲子,他回沔城时几乎每天都听。
父亲认为这两首曲子不好,建议他少听或不听,向他推荐了古琴曲《梅花三弄》,告诫他,做人要有梅花一样的品格,他认为那是小资情调,一个革命者不应该是这种格调。
后来他成了右派,忙于生计,没有欣赏音乐的条件,恢复工作后,他工作繁忙,家事烦杂,没有欣赏音乐的心情,现在老了,满大街的流行歌曲激活了他心底里的音乐细胞,他的脑子里满是跳动着的音符。女儿托人带给他的磁带让他第一次接触了西洋音乐,他一听即醉,有如“子在齐闻韶”,感慨“此曲只应天上有”。
老伴罗梅发现他又在听这曲子,知道他又想女儿了,就轻手轻脚地出去,把门关上,或到菜场去买菜,或到广场上去跳舞,把老头一个人留在家里。
华不忧的四个孩子中,最让他省心的是老伴带过来的大女儿晓菊,她早已嫁人,大孩子已经十五、六岁,一家人其乐融融的生活在乡下,逢年过节,晓菊和大女婿会带着外孙进城来看外公外婆,给他和老伴置一身新衣、新鞋。大女儿的追求很实在,就是有吃有喝有钱用,孩子们能够健健康康的成长。最让他不省心的是幺儿子乐水,哀莫大于心死,他已经对这个儿子不抱希望。大儿子乐山同他大姐一样,追求不多,小富即安,奉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事原则,与世无争的生活在这个世上,除了挣钱,除了希望儿子姑娘有出息,除了希望命运多眷顾他的家庭,没有过多的想法。小女儿乐隽自小体弱多病,弱不禁风,是一个现实版的林黛玉,他只担心她的身体。她自小就是一个乖孩子,从不惹是生非,他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让他担惊受怕、牵肠挂肚,甚至让他魂牵梦萦、朝思暮想。
一九八三年,她考取了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修学法律专业。
大二那年,她写信告诉他,她参加了学校的文学社。她兴高采烈地对他说:“春天到了,百花开了,五彩的蝴蝶在花丛中穿梭,我穿了一套花衣裳,在花园的小径上蹦蹦跳跳,我是蝴蝶吗?蝴蝶是我吗?我们的文学社叫乱花社——乱花渐欲迷人眼。”
大四那年,她又给他写了信,在信里对他说:“虽不是冬天,却有了冬的寒意,花园里的花凋谢了不少,但还是有几支梅花在严霜中怒放。没了蝴蝶,没了蜻蜓,没了燕子的呢喃,只有乌鸦的聒噪。我们的文学社改了名,不再叫乱花社了。校方说,这个名字一听就是资产阶级自由化,更名后的文学社叫浅草社——浅草才能没马蹄。在这个国度里,我生活了二十多年,一直以为自己是花朵,猛然发现自己不过是一株小草,一株卑微、猥琐、轻贱的小草。”
她本科毕业后继续攻读法学硕士,她的思想,她的世界观就是在这样一个环境下形成的,环境造就了女儿。
他曾在五月底收到过女儿的来信。女儿在信中说,我和全国几百万大学生是和平游行、和平请愿,绝不是动乱,更不是暴乱。我们要求言论自由,要求新闻自由,要求结社自由,要求民主选举,这些都是宪法赋予我们每一个公民的权利,我们的这些权利与生俱来,不是什么人恩赐的,这个专制体制无端地剥夺了我们的权利,我们和平游行,我们和平请愿,是在提醒他们,这是我们的东西,请把我们的东西还给我们!
女儿的这些话,在华不忧听来似曾相似,这些都是他年轻时说过的话。
他也曾是一个爱憎分明的青年,被历次的政治运动折磨成了没有脾气的糟老头子,就像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被岁月的风雨浪涛打磨成了一块光滑圆润的卵石,躺在世俗的河滩上,任凭风吹雨打、潮汐冲刷,没有怨气,没有怒气。
四十三年前, 他考入了武汉大学。
这是一所风景如画的大学,座落在珞珈山麓,东湖岸边,校园内四季常青,鸟语花香。华不忧遵从父亲的教诲,立志学有所成,日后好光耀门庭,造福社会。他朝乾夕惕,夙夜匪懈,学而不厌,笃学不倦。他的同学嘲讽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即使学富五车,也是一个腐儒,于国于己无益,可他不以为然,依然故我。
李教授是华不忧最喜欢的老师,他研究的方向是社会学和经济学,华不忧喜欢他的课,常常向他请教一些经济学方面的问题。李教授为人谦和,诲人不倦,也喜欢华不忧这个学生。
华不忧来到李教授的家里,他要向李教授请教。他刚刚看完亚当•斯密的《国富论》,亚当•斯密在这本书中讲到,在资本主义体制里,每个人为了自己的私利做些事情,他们做的这些事情会提升共同体的利益,个人私利很重要,有了私利,也就有了社会财富的积聚和国家的富裕。华不忧还看过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他在这本书中强调,人类在慈善的动机下,意图与行为是一致的,他主张“同情”,强调人类应该在和谐友善中,携手走向伟大的自然界所设定的善良目标。华不忧认为,亚当•斯密的《道德情操论》强调道德情操,《国富论》主张私利,而道德情操和私利是不可调和的矛盾。
李教授对华不忧的治学精神很赏识,他向华不忧系统地讲解了亚当•斯密的经济学思想,指出在亚当•斯密的理论体系里,道德情操和私利并不矛盾,二者可以达成相同的目标。
临走时,李教授交给他一本名为《社会学大纲》的书,对他说,研究经济学避不开社会学,这本书是我们中国人自己写的,你拿回去好好看看。
一个月后,华不忧来到李教授的家,兴高采烈地向他汇报了学习心得,他说,这本书写的太好了,他看后收益良多,特别是第四、第五部分,让他清楚了社会的经济构造,明白了社会的意识形态。
李教授说,还有唯物辩证法和历史唯物主义,你也应该好好看看。
华不忧说,我对唯物、唯心,主观、客观,总是把握不准,弄不明白。
李教授说,你要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搞明白就好了,我研究了几十年还没完全搞懂呢。这本书你先不用还我,慢慢看吧。我再给你一本书,你拿回去好好看看。说完,从书架上取下来一本书,交给华不忧,对他说,研究经济学,这本书一定要看。华不忧一看,是卡尔•马克思的《资本论》。
半个月后,华不忧又来到了李教授的家,对李教授说,他已经看完了《资本论》,有些问题要请教李教授。
李教授说,我们一起探讨吧。
华不忧说,他不赞同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
他们开始辩论,辩论了几个晚上,华不忧终于认同了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认同了剩余价值是工人创造的,认同了资本家剥削工人。
他离开李教授家里时,李教授又递给他一本书,他接过一看,书名是《共产党宣言》。
华不忧与李教授接触多了,就不再客气了,到李教授家里更勤了。李教授家里订了一份《新华日报》,他常常拿起来就阅读,他慢慢了解了共产党,慢慢了解了共产党的主张,他发现共产党比国民党更民主,更开明,更讲法制,他读到了毛泽东的《论联合政府》,毛泽东说:“有些人怀疑共产党得势之后,是否会学俄国那样,来一个无产阶级专政和一党制度。我们的答复是:我们这个新民主主义制度不可能、不应该是一个阶级专政和一党独占政府机构的制度”,毛泽东郑重承诺,要保障人民“言论、出版、集会、结社、思想、信仰和身体”等自由。
华不忧对国民政府的腐败深恶痛绝,他认定中国的未来、中国的希望就在中国共产党身上。
一九四六年二月,重庆发生了较场口流血事件,知名民主人士李公朴、郭沫若、陶行知、章乃器被特务打伤,他义愤填膺,毅然和同学们上街游行。
同年七月,国民党特务在昆明暗杀了民主人士李公朴和闻一多,他毫不犹豫地和同学们上了街,愤怒声讨国民党特务的暴行。
他的这些表现得到了几个学长的肯定,他们找到他,与他交心谈心,吸收他秘密加入了共产党。
同年年底,北平发生了美国大兵强奸北京大学学生沈崇的恶性事件,他和他的同志接到了上级党组织的指示,要求他们在某月某日发动学生上街游行示威,华不忧第一次出色的完成了党交给他的任务。
后来,他和他的同志鼓动同学们参加了声援台湾“二•二八起义”的游行示威,鼓动和领导了有大学生和市民参加的“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游行,鼓动和领导了武汉市民的“抢米运动”,一九四九年五月的一天,他和他的同志组织武汉市民迎接解放军进城。不久,新成立的人民政府安排他担任了沔城县第一中学副校长。
一九五七年,他在整风运动中说了真话,被打成了右派,遣送回老家监督劳动,他开始反思自己走过的路,这才发现他的党是一个主要由流氓无产者组成的政党,是一个崇尚暴力、相信暴力可以解决一切的政党,是一个毫无法制意识和民主意识、只知膜拜威权的政党,是一个比国民党更加独裁、更加专制的政党,由这样一个政党组建的专制政体就是一个政治绞肉机,任何人都可能被这个绞肉机绞成齑粉——包括它的领袖,它的统帅。
他终于认识到自己是自作自受。
而女儿,则与他不同——她在主张正义。
面对女儿,他很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