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称谋母亲
或许,人到了知天命之年,才会有更多的人生感悟。无奈莫过于离别,悲哀莫过于死别。人生难得周全,父母恩难报答,亲情难以酬谢,心愿难得美满。2020庚子岁,全球爆发瘟疫,使得多少外乡游子,海天相望,家国难回,亲人难聚。我在2019年除夕给亲友们的新年问候语,就莫名地写道:今年过年不拜年。果然,不仅对我而且对全世界的人而言,2020都是一个非常特别的年份…..
追忆2011辛卯岁,我应邀获得赴美访学签证后,内心顿然萌生一种隐约的预感,可能将来与父母亲朝夕相处的时日会不多了。 “子欲孝而亲不待”的古语在耳边萦绕,我随即请二哥购买车票,让父母尽快来北京小住一些时日。因为我要去北京西站接父母,那天正好错过了人民大学成人教育学院的最后一门考试。后来很快赴美,我的本科毕业论文是在美访问期间完成写作的。因为我再也没能回国,也就再没有机会去完成那门考试了。因为此,我最后没有拿到毕业和学位证书。尽管如此,感恩上天的怜悯和厚爱,让我能继续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如今已逐渐获得融会东西方的学识,不久将获得更高的学位。我在自由世界能够尽一个读书人的良知和责任,做了一般人难以做且不敢做的学术研究和公益活动。
那次,父母在京住了约半年的时间,我们每天都一起在小区外的潮白河边或小公园散步溜达。此前,他们来北京时已经参观过各种名胜古迹,如故宫、颐和园、天坛、长城等。于是那次父母的到来,我有空就带他们到北京周边参拜各种寺庙。在那段时间,父母和我朝夕相处,聊了很多他们的所见所闻,以及苦难经历和人生故事。回首那段岁月,乃是我和父母都最难忘的时光,也是我人生中对父母了解最多最深的时候。如果没有那次的相聚相伴,我必定会更加的自责和遗憾。
在离京赴美前几天,我送他们上了京港线火车,父母没有回萍乡老家而直接去了东莞的三哥家。当我把行李安放在车厢货架上后,本来想坐下来再陪父母聊几分钟。母亲担心火车马上要开了,她就催促我赶紧下车。在嘈杂喧闹的车厢里,我再也没有来得及坐下来,于是站在人行过道上稍微停顿了一下,看了父母亲最后一眼后,无奈转身匆忙地下车了。我在站台上,站在父母亲的卧铺车窗外,看着火车缓缓启动,我们互相隔着窗户挥手惜别。 现在才终于明白,那次的离别竟然成为了我和母亲的永别……
一晃来美快十年了,虽然我和父母亲一直保持频繁通话,有时视频聊天,但毕竟我不在他们的身边,离别的伤感总是难以抚慰彼此思念的心。哥姐早已把我的情况告诉她了,她的头脑清楚,思维清晰,判断准确,她理解我的处境。曾经对政治迫害的恐惧,使得父母亲及家人都担忧我的人身安全。虽然,她多次嘴上说,视频见面是一样的,不必因为父母而冒着生命危险回来看望。但在去年夏,母亲重病康复后在湘东姐姐家住,一次母亲和我视频通话,聊了一会儿后她就开始悲泣流泪了。母亲是知道自己老了又病了,怕有生之年在跟前再也见不到她的蛮仔了。那个时刻,内心再坚强的母亲,再也难以控制住对儿子的牵挂和思念之情。在电话这边,我的内心亦是久久难以平复,时常感到无奈至极。
父亲快接近九十岁的时候,他的听力严重下降,他又坚持不肯用助听器。慢慢地,我很难和父亲畅快聊天了。后来这些年,我每次拨打电话都是母亲先接,然后在她帮忙大声招呼、传话和解释的情况下,我和父母亲三人家长里短地问寒问暖。虽然每次聊的都是一些家常,但从来不会觉得乏味,而且彼此都能从中得到精神和心灵的慰籍。这么多年来,众亲友们一旦去看望他们,都会拍照片或录视频给大家分享。特别是表哥表姐们,只要去看望了都会发照片或视频给我。我非常感谢亲友们体谅我远在海外的思乡之情,思念之苦。如今,曾经那份难得的聊天,那种珍贵的影像,已经变得异常珍贵,以后难以再有了。
我是父母亲生命中最小的一个儿子,是他们的最疼爱的蛮仔啊。从16岁在湘东中学读书住校开始,我就算是逐渐离开了父母身边,开始了自己独立的人生。如今,蓦然回想起来,已经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不敢说,我比哥嫂和姐姐们更了解父母。那是永远了解不够的,这是我无法弥补的最大遗憾。在我的记忆里面,父母的形象是清晰的,父母的人生经历是深刻的。虽然关于他们的回忆可能不完整,故事可能不连贯,岁月可能不准确,但这一点都不影响我此时对父母亲的无限追忆……
慈母钟氏,生于1937丁丑年,今年已八十有四矣。母亲出生在湘省醴陵王仙镇板沙洲,一个靠河边的小村庄。那是一个非常奇特的江南鱼米之乡,周边有广阔的田野和弯弯的河流,近处小山上有棵巨大葱翠宛如华盖的松树,远处有几座状如雄狮昂首的神奇山峦,民间有很多古老美妙的传说。记得小时候,我去板沙洲都要乘渡船过河,每次只要远远地在河这边能看到那棵松树了,我就知道马上要到外婆家了。在参禅悟道研修《易经》多年以后,我认为自己有一多半的先天运气和福分是出自外婆家,来自王仙板沙洲那个神奇的地方。
回顾母亲一生,或许用两个词来形容最为恰当,一是“苦难”;二是“慈爱”。我之所以用“苦难”一词来概括母亲的一生,是既敬佩她的坚强与伟大,也伤感她的艰辛与磨难。记得母亲曾经回忆说,她19岁和父亲结婚后不久就分家了。他们在祖屋西边的两间简陋的瓦房里居住。母亲一辈子共生了六个儿女,四男两女。听母亲说,我有一个大姐出生在1960年,因为大饥荒而夭折了。父亲在电厂工作,每天来回上下班都要走二三十里路,奔波劳碌,异常辛苦。母亲在家既要料理家务,又要带孩子,还要去地里干农活。母亲在五年之内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 我与大哥相差十岁,而与上面的三哥小五岁。记得母亲曾说,生三哥的当天上午,她还去了山坡上割番薯藤做猪食,回来中午就分娩了。她生完孩子两天后,就去门前河边洗衣服和婴儿尿布。因为孩子生的太密集了,在那段艰苦岁月里,母亲在夜里从来没有过一个完整的睡眠,白天还要干一整天的家务和农活。她抚养照顾前面的四个孩子异常艰辛,其苦和累实在难以形容,也无法言表。
1950年代,伯父和父亲分别在天津和北京工作,因为家族有海外关系和阶级成分等原因, 他们兄弟俩先后被遣送回乡。二伯父因此没有结婚成家,他36岁时孤身一人从南昌回到乡办企业农机厂上班。父母亲就把大哥过继给二伯做儿子。大哥年小,虽然过继了,二伯又难以照顾,他们依旧和父母亲一起生活。直到大哥24岁结婚成家之后,才与我们分开独立生活。二十多年来,母亲要承受一个大家庭的重担,其劳苦可想而知,其艰难不言而喻。但母亲从未怨言,从不分彼此,辛苦地付出,默默地奉献。为了这个家族,她承受了很多的委屈,她流下了太多的辛酸泪水。这是外人难以理解,旁人无法体会的一种苦难煎熬啊。
不仅如此,父母白手起家,夜以继日,含辛茹苦,在祖屋西边的菜地上盖起了几间瓦房。而且是拆了盖,盖了拆,反复多次拆改后,才从刚开始的土砖房,最后建成钢筋水泥结构的二层小楼。如今,房子中间还有一个大庭院。在生产队疯狂迫害的年代,性格耿直刚烈的父亲遭受了很多的排挤,打压和迫害。我曾经亲眼目睹父亲被几个狗崽子按倒在无水的稻田里,用稻草绳捆绑拉去批斗游街。那时我还很小,记不清是哪年的事了,但那刻骨铭心的场景却永远印在了我的脑海里。听母亲多次讲,1958年大炼钢铁,村里人都被驱赶去炼钢铁了。父亲说了一句实话:“人人都去炼钢,田里稻谷不割,山上茶籽不摘,将来吃什么!”由此被人告密揭发,他被抓去坐了三个月专政监牢。我们家多次在半夜被村委会和大队派来的人搜查。有时候,母亲为了应对突如其来的搜查,她把父亲从工厂捡回来的废旧铁钉、铁丝、电线等其他一些东西,藏在我们睡觉的枕头下面。往事不堪回首,凄苦不忍诉说。在改革开放以前,母亲忍受了太多的恐惧和惊吓,父亲承受了太多的欺凌与侮辱。或许,后来移民美国后,我对灭绝人性的鄙视,对践踏人权的厌恶,对极权社会的摒弃,对近现代史的无畏研究,就是从父母曾经的人生苦难经历中而萌生出来的。
我之所以用“慈爱”一词来总结母亲的一生,那是因为母亲有着巨大的慈爱情怀。母亲一生从未有过坏心眼,从未有过害人之心。面对生产队的腐败不公,她的忍辱和慈悲是常人难以做到的,这正是她人性中光辉的一面。母亲继承了外婆的香火,有着浓厚的传统民间信仰,她一辈子敬拜老天爷,相信道教的神仙和佛教的菩萨。母亲的性格乐观开朗,秉性热情好客,慈悲善良。她默默地做了很多好事,也帮助过不少邻里。我们兄弟在外面结婚成家后,父母亲总是以不添加儿女的负担和麻烦为借口,依旧选择住在老家乡下。他们耕种田园,自食其力,互相照顾。在他们的儿女中,我是走得最远的一个,不管原先在国内,还是后来在美国,我都保持每周与父母通电话的习惯。在外三十多年了,我从未间断过。后来他们年岁太老而不用手机了,每次都要通过家人转接。有时我打电话,但他们没能及时接到,这让我感到不如以前方便舒心了。在电话中,父母总爱说两句话:“家里什么都有,不要买东西回来!”,“只要你们在外面好,我们就放心了!”
我和母亲永远有聊不完的话题,我们之间总是很珍惜,也很享受聊天的那份快乐。她喜欢和我分享她的一些见闻。比如,她会告诉我,老家发生的一些事情,最近做什么梦,有什么想法,她看什么新闻了,美国发生什么事了等等。有时候,她很想和我继续聊,因为时差的原因,她担心我睡觉太晚,或太忙了,或电话费太贵了等等。我会一再告诉她,打电话免费,但她还是会提醒我,别聊太长了。哪怕她最近几个月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她还是一再说:不要担心她,让我别太操心了。她一再告诉我,不要把她生病的消息告诉亲友们,免得他们担心,防止他们又给红包又送礼物。她永远都是为别人着想,她的心真是太慈悲了。哪怕这几天,病情越来越重,她的眼睛已经难以睁开了,话也说不清楚,甚至说不出了。在她的脑子清醒,还能听明白的情况下,她还是示意哥姐,让我不要担心她,让我不要太难过…….
追忆我的少年时代,还在生产队的时候,我家永远都是缺衣少粮。母亲无奈就在米饭里参杂很多红薯丝,我们还不懂事,有时很难下咽,就偷偷挑出来放在桌子上,母亲往往拿过去自己吃了。我记得有一次过大年的时候,母亲在土灶上用大口铁锅把水烧开了,但没有米下锅做饭,她还在等父亲当天领了工资然后去市场买米回来。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解散生产队,分田到户以后,家里的日子才慢慢自在安稳下来。哥姐也都长大了,纷纷离开老家出外寻求新的发展机会。父母亲继续保持传统农民的本色,还是坚持在老家下田种地,上山采摘。父亲是个耕种能手,母亲又是能干勤快的贤内助。那时,家里既养牛又养猪,既采摘桐籽又丰收茶籽,还种很多蔬菜,如辣椒、南瓜,冬瓜等,多得吃不完还有剩余,有时父母就去赶集卖掉。哥姐也都参加了工作,这样一来家里的经济状况慢慢好了起来。全家就我多读了几句书,如今却漂泊在美国。恰逢疫情泛滥,核查程序复杂,隔离观察漫长,各国封关停航,回国路途艰难,只能海天相望,书文遥寄思念。
近期以来,母亲身体的病痛越来越加重,以至于夜里无法躺下安稳睡眠,只能彻夜长坐在床上或椅子上,哥嫂和姐姐轮番陪伴她到天明。母亲的痛楚,此时儿女却无法分担,这种爱莫能助的悲戚现实,让我实在难以面对。记得一周前,在11月19日晚上10:30分,我拨打二哥手机和母亲视频通话,她还叫上在旁边的父亲一起和我见面。我预感母亲来日不多了,一股久已压抑在内心深处的悲戚突然涌上心头,我在电话中竟然泣不成声,热泪盈眶,最后止不住眼泪夺眶而出。母亲看着我这样,她却表现的异常平静,还是嘱咐我不要太担心她,提醒我注意身体,我是她心中永远关心不够,放心不下的谋娃子。挂了电话后,这不由得让我感叹母亲内心视死如归的坚强!
后来几日,我打回去的几次视频,她都在闭着眼睛休息。我不忍心打搅她,让二哥不要叫醒她。美东时间11月25日晚间的视频通话,她的眼睛只能微微的睁开了,或许母亲还能依稀地看得见我。她还在问旁边的二哥,谁打来的电话。二哥凑在她的耳边说,是老蛮仔打来的。并且告诉她,吴勇在路上,马上就会到。她想说话,但已经说不清楚了, 我也听不清她说什么了。我真没有想到,11月19日竟是我和母亲最后一次清晰畅快的通话,或许那是她最后一次清楚地见到我的面容。这是多么悲戚的现实,那是多么痛苦的情景。在此,唯有感谢亲友,这么多年来关照我的母亲;唯有感恩家人,这么多来替我尽孝照顾了母亲。
纵观母亲一生,早年真是活的太苦了,晚年有幸享受到了幸福时光。临终前的病痛,又让我们看到她生命的坚韧与顽强,人性的慈爱和宽厚。我坚信,她的生命必将获得永生! 在母亲生命最后弥留之际,她心头惦记的蛮仔却躲避海外,家国海天相望,难归故里尽孝,真是遗憾至极! 我此时此刻漂泊异国他乡,惟能乞求上天能减少她的病痛,唯有祷告上天让她能够往生天堂!
11月26日是美国一年一度的感恩节,大清晨在小区和树林边散步,我用英文向上帝祈祷,向主耶稣基督乞求,期许我的母亲能获得永生升入天堂。上午,我就动笔撰写这篇回忆文章。北京时间11月27日上午,母亲的房间飞来一只奇特的鸟,有时鸟飞落在床架、被褥、窗户、日光灯等其它家具上,飞来飞去久久不愿离去。我的三哥记录一段4分多钟的视频发来与我分享。我反复看了多遍,感觉天使降临,无比神奇,非常祥瑞,似乎感动了天地。北京时间11月28日戌时,母亲安祥地永别了我们,离开这个世界…….
无尽哀思,无涯追忆,撰挽联一副:
哀哉,游子出海,忠孝双难全,上帝聆听罪子祈祷兮,或至诚所致,终感动天地也;
呜呼,瑞鸟入宅,福慧两具足,天使赐予慈母祥瑞兮,乃至德所召,今驾鹤西归矣。
异乡游子:称谋
11/26 泣书;11/28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