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萧
 
 
人,一旦上了一定岁数,会发现哲学其实比政治更有意思。倘若他再活若干年,便会发现,在宗教面前,哲学其实不过是一个不谙世事的懵懂孩子。因此,米兰-昆德拉才会感叹: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显然,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领悟到这句犹太格言所蕴藏的深刻内涵,到目前为止,我仍然被围困在一个由坚固外壳紧紧包裹着的政治城堡,用完全政治化的眼光来审视这个世界。但是,并非我天性对政治感兴趣,如亚里士多德所言,相反,在人生的某一阶段,我曾经非常厌恶政治,并刻意同它保持距离。然而,它却异常准确地抓住了我,就像抓住我们当中的每个人一样,将我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拖拽出来,冲我大声咆哮,最后将我打翻在地。作为一个被现实打上烙印的失败者,这促使我不得不正视自己与政治之间的关系,面对它的淫威,以及它的反复无常。
 
而我得出的结论是,在今天的世界上,政治并没有给信仰留出空间,相反,政治本身已经进化成为一种真实的信仰。而当政治成为人类生活的道德之源时,和人类有关的历史便会演变成一场悲剧,这意味着思想自由的终结,意味着精神上的死亡。这正是现代社会的荒诞之处——政治,往往并不是更加促进了人类自由,相反,它通常是站在自由的反面,即利用人类对自由的追求,来强化自己的力量。
 
坦率地说,我们并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但我们却知道什么是社会主义。在生活中,我们只能凭自己高超的想象力,凭借朴素的直觉去感知自由的可能存在,然而,我们却比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的人们都理解社会主义,我们中间的每个人都是这方面的权威,同时也最有发言权。
 
社会主义是一个集谎言、恐怖、秘密警察、政治审查,以及无神论的愚蠢、狂妄、纵欲混杂在一起的综合体。它允诺人们以平等,却进化出最森严的等级制度;它允诺人们以自由,却将奴役的枷锁牢牢地套在每个人的脖子上;它允诺人们以民主,却创造出最残忍、最不人道的现代极权制度,任何真实的个人在这种制度下都变得无足轻重;它允诺人们以富足,却无时无刻不在主动制造贫困、饥饿和死亡;它假装自己是一个无比圣洁、受命于历史法则的梦幻天使,却始终瞪着贪婪的眼睛,随时准备伸出肮脏的双手去抢夺人们的口粮和食物。总而言之,每一天,我们都在用我们的眼泪,我们的痛苦,我们的恐惧和我们的嘲讽在体验它,用我们的血肉之躯全身心的投入和实践着它。
 
社会主义也提倡一种自由,但那是以集体主义观念存在于世的,它认为自由只能在某种以集体形式存在的共同体中才能得以实现。事实上,它正是这样干的,当财产国有化以后,那些以国家的名义实行统治的人们,便理所当然地成为这种集体自由的真实继承人,通过占有和支配整个社会的共同财富,他们完成并实现了这种自由,即压榨、剥削并心安理得地享用他人工作成果的自由,至于其他人的自由,则被缩减为歌颂这些社会主义暴君们的自由,吉拉斯将这个集体称之为“新阶级”。
 
事实上,对于个人来说,置身于一个社会主义社会,这本身就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特别是他如果还想成为一个诚实、正直和对常识有着敏锐嗅觉的人,则更是如此,迟早有一天,社会主义的铁拳会让他从冷冰冰的现实世界中清醒过来。在我看来,一个真正的社会主义者,不可能在一个社会主义社会找到立足之地,当社会主义实现之日,便是他的内心流亡之时,要么,他永远地闭上自己的嘴,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保持沉默,如果他继续坚持他所坚持的信念,他就已经成为真实的社会主义眼中的敌人。换句话说,那些平素以社会主义者高调自居的人,在道德上是可疑的,他们很有可能是一些表里不一、伪善和玩世不恭的双面人。
 
今天,通过玩弄华丽的词藻、夸张的手势和哗众取宠的行事风格来吸引眼球的个人主义时代已渐成过去,我们正在进入一个暗哑的、有点让人手足无措的社会主义新世界。它像一场席卷一切的巨大海啸,远远地呼啸而来,在这种排山倒海的力量面前,人们除了放弃和四散溃逃,几乎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碾压和吞噬我们曾经拥有的一切。
 
这个世界的荒谬之处在于,明明是一群有罪性的人,却偏偏想要去创造一个完美的社会。如果要追溯这种思想的源头,那么,它至少可以上溯到伏尔泰。在他的精神领域,主题就是反对宗教权威、反对旧制度、反对传统价值对人的束缚,用纯粹的个人理性来抗拒上帝的诫命,强调改变和进步的意义,诸如此类。只要伏尔泰的光芒依然闪烁在现代世界的天空,那么,我们就不要指望世界从进步主义浪潮的桎梏中挣脱出来,而社会主义,只不过是其中最耀眼、最为成功的一个典范。
 
2020年12月24日於平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