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奈:日出印象

 

印象派(impressionism)是一个宏大的议题,笔者并没有能力去驾驭。但坊间对印象派存在些许误解,倒是可以聊一聊。

提起印象派,都会加上一个定语言:法国,即法国印象派。这或许符合事实,因为印象派的画作的确都诞生于法国。但是,这样的提法不一定公允,因为印象派的画作在其诞生时期,即十九世纪中后期,并没有得到法国人的认可,也没有得到法国油画市场的青睐,而是被视作叛逆,是下三滥之作。印象派艺术家们也被污蔑为“不懂艺术”,说他们是一群:“疯子”。印象派的画作被法国官方举办的巴黎油画展拒绝入选,作为安慰,只能参加所谓“落选者沙龙”举办的画展。“落选”在这里明确地标示这些画作是在官方画展中落选的,是被淘汰的。被贴上“落选者”这样的标签,显然是对画家的一种侮辱。画作卖不出去,画家的生计无所着落,印象派面临走投无路的境地。印象派在法国受到的这种待遇令当今的法国人都难以启齿,而命名为法国印象派,是不是有点显得干涩?印象派被世间认可,那是在十九世纪末,当其跨越了英吉利海峡来到英国,又进一步跨越大西洋来到美国,在纽约、费城和芝加哥举办画展,受到美国收藏家们的捧场,并在油画市场被频频卖出高价之后。不论是莫奈(Claude Monet),还是雷诺阿(Auguste Renoir),他们的画都在美国受到了青睐。正是美国人慧眼识艺,看中其艺术价值,才使得印象派在西方美术史上站稳了脚跟。是美国人赋予了印象派以生命,并使其耀眼,使其辉煌。仅就这一点而言,将印象派称之为美国印象派也未必不可,似乎更合乎历史的逻辑。1987年,笔者专程驱车前往宾夕法尼亚州,参观了由巴尼斯基金会(Barnes Foundation)收藏的艺术品,其中光印象派雷诺阿一人的作品就有二百来幅,此外还有很多德加(Edgar Degas)和梵高(Vincent van Gogh)的作品。可见美国人对印象派画作的收藏之多,数量之惊人。法国人这时才恍然大悟,急忙把印象派搂入怀中。当然了,话说回来,还是称其为法国印象派显得更浪漫一些。“印象”一词本是美术评论家用来挖苦此类作品所使用的贬义词,没想到竟从中滋生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美术流派,并得以当当正正地登堂入室。

什么是印象派?人们通常会指向其技法,画的模模糊糊,缺乏明显的轮廓,这就是印象派了。这是对印象派的片面认识,是误解。印象派的首要特征,不是技法,而是题材,是题材的世俗化,这是颠覆性的变革。自文艺复兴以来,虽然油画题材兼具了人性,但依然以宗教、神话和贵族题材为主。正是印象派突破了这类题材,抛弃了对历史题材和文学故事的宏大叙述的依赖,回归世俗,将当下市民阶层的都市和乡村生活搬上画面,直接从大自然的现实生活中获取“瞬间印象”,所以它是现实生活生动的反映,它令人倍感情切,这才是印象派的特质所在。虽然题材的突破从古典主义画家米勒(Jean Francois Millet) 就开始了,但米勒的特点依然是以宗教的情怀对生活进行重新构思和提炼,并且他的画长期不能进入法国油画沙龙的视野。而印象派的题材特征则是以客观主义视角直接取自世俗生活和大自然,不作任何宗教的提示,为艺术而艺术。印象派的第二个特点才是绘画风格,打破学院派的条条框框,放弃对事物的写真要求,而追求对场景的氛围和人们的情绪表达,即追求印象,而不是具象;追求神似,而不是形似。追求视觉的唯美主义,力求通过视觉给人们以情绪上的感染,崇尚视觉即艺术,而并非通过形象的逼真。印象派的第三个特点是它的创作空间,它将创作从室内搬到了室外,将艺术视野从有限的室内空间,拓宽到无限的大自然中。从大自然直接采光、取景、选材,使创作呈现出勃勃生机。印象派的第四个特点是用色,不打底色,不用调色板,在画面上直接使用三原色。强调色彩对比,放弃传统的灰色基调,大胆使用红、黄、橙等热色,追求色彩明亮鲜艳。即便是背景也不用灰色和褐色,而用蓝、紫、绿。在室外创作,拒绝使用黑色,因为阳光下万物没有黑色。第五个特点是用光,强调一个物体,不仅接受外来光,而且反射光。比如两个人在一起,一个穿红,一个穿蓝,那么红衣服上必定有蓝色反光,蓝衣服上必定有红色反光。这是以前的技法中所没有的。印象派的一个分支-点彩派,又称新印象派,在这点上就走得有点远了。室外创作,丰富了在外光下,补色,补光等崭新的技法。此外,印象派在笔触上,零落不拘,随性自由,追求点化的小笔触与长线表达。总之,印象派应该包含上述所有内涵,而不单单只是“印象”在字面上的含义。

提起印象派,都会说那是马奈(Edouard Manet)开创的。这话对,也不对。虽然马奈是印象派的领军人物,但严格地说马奈的画风并不属于印象派,唯有其后期的作品才有点印象派的意思。也就是说,马奈这个人是属于印象派的,但他的画未必。这不是有点奇怪吗?是的,说马奈的画作是印象派,那是人们对马奈的误读。马奈的功绩在于它影响并呵护了一批年轻的印象派画家,为他们的成长提供养分,为他们免受油画沙龙的嘲弄而挺身而出。一期期“落选沙龙”就是在他支持和鼓励下举办的(一共八期),落选的印象派在此找回了自己的尊严。由此马奈成为印象派公认的精神领袖。可是就技法而言,马奈自己的画作却迟迟没有进入印象派的技法领域。马奈作品的突破在于题材。当时,突破宗教和贵族题材是需要勇气的,马奈作到了。他的“喝苦艾酒的男人”,气坏了巴黎的贵族们,这样一个醉汉,怎么可以入画?他的“奥林匹亚”画了一位风月女子,立即被骂为有伤风化;他的“草地野餐”一反以往画古典裸体的庄重和理想传统,而展现出现实生活中裸体的惊艳和现实感,实在是有点石破天惊的意思。两个中产阶级的绅士,居然也能跟着入画。这种颠覆性的挑战触动着贵族的神经。

马奈:草地午餐

但是“奥林匹亚”和“草地午餐”都不是印象派画作,其特点是削弱了画面空间的纵深感,并弱化了人体的雕塑性和精致性,加强了平面感。这些离经叛道的特点对作为后来者的印象派画家们有很大的启发,他们从马奈那里吸取养分,并超越了马奈,从而创造了印象派。马奈的成长很有意思,他初期的作品首先是突破了题材的拘束,他中期的作品开始采纳一点印象派提倡的光色,他后期的作品才尝试印象派的技法。正真的印象派是从莫奈的“日出印象”开始的。其实“日出印象”不过是一张抓住晨曦瞬间的速写,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完成的很好,但它的张力就在于其对保守主义观念的挑战。此外,印象派画家还有德加(Edgar Degas)、雷诺阿(Auguste Renoir)、毕沙罗(Camille Pissarro)、西斯莱(Alfred Sisley)、莫里索(Berte Morisot) 等一批比马奈年轻许多的艺术家。至于马奈,等到他的学生,也是情人,莫里索成了印象派,反过来,启发了他也创作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印象派的作品。说到底,他始终不算一个印象派的正式成员,他超越了库尔贝(Gustave Courbet)的现实主义,却又被莫奈的印象派所超越。所以他只是现实主义与印象主义之间的过渡人物。但是,这并不影响他本人辉煌的艺术成就,其作品不仅具有“法国性”而且具有“世界性”的地位不可撼动。

所谓印象主义,是对陈陈相因的古典写实主义的突破。那么印象派还是不是写实主义呢?古典写实主义追求写实,即追求形体的“真”;而印象主义认为干嘛非要形真,形似就可以了,能不能追求点别的?于是从形真到形似,迈出了一大步;但是它依然没有摆脱“形“,也就是说印象派闹了半天,依然没有跳出写实主义体系,它只不过是写实主义的一个分支而已。但这就已经足够精彩了。既然印象派不过是写实主义的一个分支,画家们不过只办了八次画展后就分道扬镳,那么其在美术史上的地位究竟如何呢? 在古典写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之间,有一个巨大的鸿沟,从古典写实主义直接跨向现代主义几乎不可能。因此必须在古典写实主义与现代主义之间搭起一座桥梁。那么谁来作桥墩呢?印象派和后印象派便是两个桥墩。印象派是为了突破古典主义而诞生的,后印象派是为了迈向现代主义而诞生的,而在印象派与后印象派之间则很容易作无缝连接。这样从古典主义通过印象派和后印象派这两个桥墩便比较自然地跨越到了现代主义彼岸。如果以桥的中线为界,那么显然印象派是属于相对传统这一边的,而后印象派则属于相对更现代的那一边。站在桥中间的是新印象派,即点彩派。

中国有没有印象派?这是一个令人悲催的问题。回答是:中国有萌芽状态下的印象派画作,但没有以印象派命名的画家。上个世纪初,中国油画家分为两支,一支赴欧美,一支下东洋,他们学成之后,纷纷回国,成为“油画东渐”的实践者,开拓并引领了中国美术的现代转型。其中不乏钟情印象派者,如汪亚尘、刘海粟、俞寄风、林风眠等老一辈油画家,都曾满怀热情地向国人介绍印象派绘画;再如周碧初、刘海粟,潘玉良、卫天霖,秦宣夫等,也的确创作了一些借鉴印象技法的画作。比如周碧初的《夕阳倒影》模仿莫奈的《日出印象》,刘海粟的重彩浓色模仿梵高,而秦宣夫的审美情趣则游走在印象派与后印象派之间。有些画家还自觉或不自觉地将中国画尤其是写意画的理念融入印象派的作品之中。比如林风眠对中国画笔墨的借鉴,潘玉良的长线白描,卫天霖研究民间艺术的装饰性,等等,中国油画的前驱者们孜孜不倦地探索着印象派的中国风格。中国人对印象派的探索由于抗战而被终止,更令人遗憾的是1949年之后,印象派的作品被批判,并指出这不仅仅是艺术方法和艺术风格的问题,而是艺术观的问题。说什么具有反现实主义倾向,因而是阴暗的反动的,是一支向党进攻的冷箭;说什么将社会主义现实涂抹得模模糊糊,丑化了工农兵的英雄形象。印象派成为资产阶级艺术的代名词。一直在边缘行走的印象派终于被打入冷宫,仅有的一点印象派萌芽也被定为资产阶级艺术垃圾而摧残。革命现实主义之写实主义统治着中国画坛将近四、五十年。印象派不得不退出了中国的历史舞台,这是中国油画史的缺憾,乃至悲哀。

 

特意收集了一些印象派的代表作,供读者欣赏:

雷诺阿:游艇上的午餐

西斯莱:塞纳河畔的勒阿佛尔

莫里索:穿夜礼服的少妇

卫天霖:白芍

刘海粟:南京夫子庙

秦宣夫:闹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