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绀弩被友人“写”进了监牢,冯亦代到章伯钧家当坐探,这些令人难以置信而又不得不信的故事,震撼着善良的人们。这些故事仅仅发生在过去吗?不,还在中国的大地上继续上演,甚至愈演愈烈。人们在吃惊之余,应当警惕起来,同这种丑恶现象作斗争,识破形形色色的告密者。
我想起了往事中的若干花絮。
(一)
一九八0年九月的一天,两个年轻人闯进了我的家。其中一个自我介绍,名锺粤秋,广东韶关的工人。他说:“一路北上,与各地的民刊负责人串联,大家都要求成立『全国民刊协会』。我们想请你作指导。”
“民刊”即民办刊物。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北京市革委会禁止在西单贴大字报,民办刊物反而有所发展。一九八0年,北京有民办刊物五十五种,全国有一百二十七种.后来,官方改称为“自发刊物”。“自发”者,脱离“党的领导”也。再后来,直呼为“非法刊物”。
我对锺粤秋调侃道:你的名字的意思是锺爱广东的秋天。北京的秋天不如广东,你回去吧,不要成立什么“全国民刊协会”,还是各自为战,全面开花为好。成立了全国性的组织很可能被一网打尽.
他说,成立了“全国民刊协会”才能有力地促进改革,推动民主事业.
那时,邓小平刚发表《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我说,现在正是大好时机.为了自下而上地促进邓小平提出的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我们要在各地、各单位当改革派。
他说,你不瞭解我们工人的痛苦,每天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在本单位没法当改革派。他越说越激动,音调高亢,唾沫四溅.还说,你不要以为只有你们知识分子能够研究理论、创办刊物,我们工人照样能搞。
那个与他同来的夥伴倒是很冷静,他只是向我提问题,不谈自己的看法。他提问的倾向性很明显,例如:你认为民刊是否需要有人作指导?你如果不愿意作指导,是否可以推荐别人?过去闹革命强调知识分子和工农相结合,现在搞改革是否也要强调?他大概从我的神情已觉察到对他的不信任,特意向我出示工作证:北京齿轮厂,马XX.
我对姓马的有所警惕,所以说话很谨慎。我说的也是内心真实的想法。我对锺粤秋这样的人是爱护的,不在乎他的言语冲撞,而是好心相劝,无奈听不进去。果然不出我所料。一九八?年九月,他们成立了“全国民刊协会”。一九八一年四月十日,全国统一行动,把所有的成员都抓了起来。这个锺粤秋被判了十几年徒刑,而那个姓马的却平安无事。
过了几天,得知王若水也有同样的遭遇。《四五论坛》的负责人徐文立带了几个人去人民日报与王若水谈话。哪知这几个人中混进了一个公安部的侦探,用微型录音机录了音。第二天,公安部就将谈话记录上报邓小平。邓小平批示:要王若水说清楚。王若水当时是中共中央纪委委员,根据《关於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他控告公安部,在党内使用对敌斗争的侦察手段是违反党纪的。问题是这种违反党纪的做法得到邓小平的首肯,什么《准则》都不管用了。极权主义的特徵就是制定规则的人不守规则,无可奈其何。
王若水是不难“说清楚”的,但后来还是给他按上一个“与非法刊物有联系”的罪名。
我想起来,那个姓马的将一个背包放在桌上,离我很近,说不定里面也有微型录音机.即使录了音也不会上报邓小平了,因为我的谈话不合乎公安部的需要。这一次我没有上?,后来找了别的由头还是给我按上一个“与西单墙和非法刊物有联系”的罪名。
共产党的工作方法是抓典型。原来王若水和我被他们派定为典型了。
一九八0年,波兰发生了声势浩大的“团结工会”运动。邓小平等人起初是兴高采烈的,认为它是抗议波兰政府、向苏联霸权主义的挑战。随后,“团结工会”与共产党和波兰政府的对立,刺激了中国领导人。胡乔木写了一件《关於波兰危机》的策论。他认为,中国也有可能爆发像波兰那样的事件,必须制定对策。波兰“团结工会”的工人后面站着知识分子。为了防止中国的“团结工会”,首先必须搜索工人后面的知识分子。他们打开探照灯,一下子就锁定王若水和我。所以不管王若水是否“说清楚”,也不管我是否支持“全国民刊协会”,总是在劫难逃。
(二)
一九八0年初,教育部下了一个调令,调我去南京大学当教师。按传统,文人被贬出京城是一种惩罚.韩愈“夕贬潮阳路八千”的时候,感歎:“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教育部的职权只能调动重点大学的校长.在这方面我享受到了重点大学校长的待遇。不过这是不正常的。我自己和别人都认为,这是教育部长蒋南翔滥用职权,挟嫌报复,因为不久前我在真理标准讨论中批评了教育部。当时,思想解放派气焰颇盛,我在北大也有群众基础.在校内外的合力支持下,我拒不执行。北京人在“文革”中下放外地时都吃过苦头,所以害怕被调出北京。对这种恶劣的做法,大家都希望我顶住,说:“你要是顶不住,下面就轮到我们了。”我抵制了两年。教育部的调令一个又一个,虽不足十二道金牌,也有七八道。一九八二年初,邓小平发话了:“我已经说了两年,叫郭罗基去南京,怎么还不去?再不去就开除党籍,开除了党籍还要去,再不去就开除公职。”这才知道,原来蒋南翔是执行邓小平的旨意。
邓小平的这几句浑话,居然载入中央书记处会议纪要,於是就“郭罗基问题”上上下下忙碌起来了。中宣部召开的理论工作座谈会对我进行缺席裁判。因中宣部长王任重不得力,中途换马.邓力群一上台,理论工作座谈会就演变成批郭大会。接着,北大党委又组织力量对我进行批判。他们要求在教师中造成声势,却要求在学生中保密,怕支持我的学生起来闹事。
北大党委成立了三人小组,专门处理“郭罗基问题”,成员是党委副书记张学书、纪委书记巫宇苏、组织部副部长杨福旺。他们每天要向中央组织部、每周要向中央书记处汇报“郭罗基动态”。
除了对我本人批判以外,对於支持我的人也无情打击。中文系副主任费振刚公开声明:“凡是批判郭罗基的大会小会,我一律不参加。”结果把他的职务给撤了。
有些人就与我“划清界限”了,路上见了面都不打招呼。但志同道合的朋友们更加关心和爱护,每天都有许多人来看望我们全家,络绎不绝.
有一天,我对妻子说:“这些日子来看望我们的朋友中,有一个人是带着任务来的。”
她很吃惊:“谁?”
我说:“那就是M.”
“她和你不是二、三十年的老朋友吗?怎么会干那种事?”
“不是老朋友还干不了那种事。”
“你怎么看出来的?”
“第一,到我们家来的朋友,或是夜深人静时来,或是来的时候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他们怕被人发现.而M是冠冕堂皇而来,大摇大摆而去,这就是说,她不怕上面知道她和我们家的来往。而且,只有她每天都来,看来她的任务需要每天汇报。”
“那么,第二呢?”
“第二,她和我们交谈,老是提问题,十万个为什么,从来不说自己的看法。提的问题都是很毒辣的,例如,周扬对你的问题怎么看?周培源怎么看?你们『井冈山』(原反对聂元梓的派别)的老部下有没有採取行动?大学生有没有人对你表示支持?等等。这些问题是为了搞清楚围绕『郭罗基问题』上下左右的动态.”
妻子说:“那我们上当了。”
我说:“也没有上什么大当。重要问题没有对她讲过.要提供一些情况,让她去汇报。如果她不能完成任务,就会派别人来。我相信,她的汇报不会太离谱.换了别人,很可能添油加醋,更糟。与其如此,还是让她干下去。”
妻子是一个沉不住气的人。有一次,M来时我不在。妻子和她话不投机,马上就给她脸色看:“你要什么情况?说,我告诉你,让你去汇报。”M很尴尬,从此不来了。
看来上面派不出合适的人来了,以后就找我们教研室的党支部书记,要他汇报“郭罗基动态”。
(三)
我还没到南京,南京大学党委书记章德在全校教师大会上说:“郭罗基要来了,大家提高警惕!”好像喊“狼来了!”很多人不知道郭罗基是何许人,於是互相打听。
教育部向南大说明调动的原因时,强调“郭罗基是北京的不安定因素,中央决定把他调出北京。”南大的负责人一听,吓坏了:“他到了我们这里不还是不安定因素吗?你们北京都对付不了,我们怎么对付得了?”不愿接受。中央组织部下了命令,一定要接受。由於教育部把我说得很可怕,在南大的传说中,我几乎成了恐怖分子。我到南大后,在校园里走动,背后总有人指指戳戳:“这就是郭罗基!”还有人说:“不像嘛!”本人是文弱书生一个,不像传说中凶神恶煞似的“郭罗基”。真李逵,假李逵,真李逵反而不像李逵了。
我们的住房早已分配好了,邻居是数学系的一对夫妇,男的姓王,女的姓李,都是共产党员.两家相处甚好。过了几个月,我又发现问题了。我对妻子说:“这一家是监视我们的。”
“你怎么又看出来了?”
“第一,我在南京是脑门上刺了字的,谁都知道我是北京下来的『有问题的人』。一般人不是敬而远之,就是畏而避之,只有这一家反而和我们套近乎。否则,什么情况都得不到。”
妻子说:“对了,有时套近乎很不自然。”
“第二,我们家来了客人,他们家不是大人就是小孩总是开门探头张望。”
妻子说:“没错,李XX在厨房里老是问我,什么人,从哪里来。”
我叮嘱妻子,千万不要翻脸。识破了,没有什么危险,反而有好处。如果我们有什么事要让上面知道,可以故意向他们吹风.
北京的朋友传来一个口信,邓力群在一个会议上说:“郭罗基到了南京,北京还有很多人去看他,值得注意。”北京的朋友一下子就断定:“你们家的邻居有问题!”
妻子又沉不住气了,在厨房里同李XX吵起来,说:“你们还要什么情况?拿笔来,我说,你记下来,向北京汇报。”
毕竟他们不是老练的告密者。被揭穿以后,他们夫妇俩很不好意思。王XX向我表示歉意。他说,决没有向北京汇报,是党委佈置的任务,总共汇报过三次。我告诉他,邓力群点了我的名。他说没有想到后果这样严重,真对不起。他还说:“我们家是八代贫农,总认为要听党的话。干这种事是不光彩的,以后不干了。我们决定马上搬家。”
不久,他们就搬走了。
(四)
有一种人最可恶,既不是职业侦探,也不是上面交待了什么任务,而是自觉自愿自主自动地充当告密者。我在北大哲学系有一位同事,大家都说他是“打小报告专业户”。
平时,无论开什么会,他都忙於作记录。大家不理解他的辛劳。有人嘲笑他是“无事忙”。一搞运动,他的小本子成了宝贝。
他的床底下装了一箱小本子。必要时他就拖出箱子,翻阅小本子,整成一份一份的材料。一看,确实有问题,而发言者本人已不记得当时是怎么讲的了,有口难辩.因为他存心不良,记的时候就按下钉子了。许多同事都吃过他的苦头.像我这样的自由化分子,更是他的重点对象。
一九六二年一月的七千大会,毛泽东作了象徵性的检讨。之后,为了消除怨气,笼络人心,搞了一个甄别平反运动。我在一九五九年被作为右倾机会主义受到批判,也属於甄别平反之列。党委的决定中说:“郭罗基同志的言论非但不是右倾机会主义,而且是完全正确的。”我以为从此就可以无所顾忌了。
接着在党内讨论形势。为了让大家畅所欲言,规定“三不”──不抓辫子,不戴帽子,不打棍子,再加“一不”──不做记录。心想,那位“打小报告专业户”没有用武之地了。通过讨论,要求思想统一到如下一套说辞:大跃进的成绩是主要的,缺点和错误是次要的;不要算经济账,要算政治账;发生缺点、错误的原因是经验不足;等等。我的发言大放厥词:如果说大跃进的成绩是主要的,那么取得成绩的大跃进的一套做法就应当坚持,现在为什么抛弃了这一套做法?如果说大跃进的成绩是主要的,那么抛弃了取得成绩的大跃进的一套做法,今后怎么能说成绩是主要的?关於犯错误的原因,经验不足只是犯错误的条件,不是原因。同样在经验不足的条件下,可以犯错误、也可以不犯错误,可以犯大错误、也可以犯小错误.分析真正的原因,回避了一个“左”字。据说“社会主义时期的主要危险是右倾”,难道就没有左倾的问题?另一位教师孙伯?附和我的意见。我们相信了那“三不”再加“一不”,以为讲过就没事了。
北大党委常常指责“哲学系有人反对『三面红旗』”。不知说的是谁.一九六四年暑期,党委要哲学系整风,指出五个方面的严重问题,最严重的问题是“反对『三面红旗』”,代表人物为郭罗基、孙伯?,根据就是一九六二年在讨论形势时的发言。我们两人被戴了“反对『三面红旗』的代表人物”的帽子,自己还不知道。我刚摘了“右倾机会主义”的帽子,又被戴上“反对『三面红旗』”的帽子。
党委要我检讨。我说党委违反了自己的规定,规定是“三不”,现在为什么抓辫子、戴帽子、打棍子?而且还有“一不”──不做记录,现在关於我的发言记录是哪里来的?那个“打小报告专业户”挺身而出:“是我会后打电话向党委宣传部汇报的,锺哲明(副部长)作了记录。”他自以为对党立了功,而为哲学系的教师所不齿.
他们要我交待思想,我要他们拿出记录,他们暗中的勾当又不敢见人。我既不交待思想,也不检讨错误.附和我的孙伯?作了诚恳的检讨,算是过了关.“反对『三面红旗』的代表人物”唯我独尊,直到“文化大革命”开始,北大党委改组,才风吹帽落。
那个令人痛恨的“打小报告专业户”,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了冲击,一箱小本子也作为黑材料被烧了。
(五)
有人认为,受命充当告密者不应追究,罪在制度。如果把具体的人的活动排除了,制度就成为虚无.有人培植告密者,有人充当告密者,这就是制度;只有培植者,没有充当者,不成其为制度。即使在恶劣的制度下,个人的活动也负有法律责任和道义责任。有人不受命也干,有人受命也不干,更不是决定於制度。上述“打小报告专业户”是不受命也干,我还要说一个受命也不干的故事。
一九八三年三月,我在南大参加招考研究生的政治课阅卷。有一位年轻的女教师小李,总是坐在我旁边,端茶倒水,非常热情。十天阅卷结束,小李送我回家,对我说:“郭老师,是有人派我坐在你旁边的,要我来摸你的底,对周扬的报告是什么态度?”
三月七日,周扬作纪念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的学术报告,针对中国的现实阐述了马克思主义关於人道主义和异化的理论,发人深省。中共党内的保守派,在胡乔木、邓力群的带头下,群起而攻之。他们不以批判周扬为满足,而是要围剿一股自由化势力。所以派人来摸我的底,以便与周扬挂?。
我说:“对周扬报告的态度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可以公开谈论一下。”
小李说:“不要,你不知道他们把你的话作什么用。派我来摸你的底,看样子事情挺严重的。”
她还说:“通过十天的相处,从你讨论问题的深度,为人的风度,工作的态度,我看不出你是『有问题的人』。我的妈妈是老干部。她对我说,你这是当特务,不能干伤天害理的事情。郭老师,你放心,我决不会做有损於你的事。”
我说:“你怎么向他们汇报呢?”
她说:“你不用担心,我会应付。不过,他们没有从我这里摸到你的底,还会派别人来,你千万要小心!”
我对她的保护表示感谢.这就是对恶劣的制度不盲从、不合作、不受命的人。
关於人道主义和异化问题,又搞了一场批判运动。新华社写了一个稿子,让周扬看过后播发,就算周扬的公开检讨。周扬郁郁寡欢,一病不起,以至成了植物人。
周扬的讲稿是王若水协助起草的。王若水被撤销了人民日报副总编的职务。
邓小平在中共十二届二中全会上提出“清除精神污染”问题,邓力群作补充发言,点了六个人的名:周扬、胡绩伟、王若水、郭罗基、李洪林、阮铭,作为重点对象。虽然没有从我这里摸到底,结果还是把我和周扬挂上了?。
现在暗中告密,算是文明的了,还有赤裸裸的手段。派人探听,嫌不及时,乾脆请你来“喝茶”,做下笔录,签字画押。要不然,警车开到门口,要什么材料进去抄家。再不识相,打断三根肋骨。一个政权丧失了存在的现实性,只好靠恐怖统治;以恐怖统治维护的政权,更加丧失存在的现实性。这就是历史的辩证法。明朝亡於东厂、西厂,国民党亡於中统、军统,共产党弄不好就会亡於国安、公安。
二00九年四月十五日
於哈佛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