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年代末,当中国人从30年的闭关锁国、自我陶醉中苏醒过来、开始睁开眼睛看世界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被我们不断唱衰的西方资本主义在社会经济发展、科学技术进步和生活水平质量方面,已经将我们远远地抛在了后面。那时我们才意识到,像驼鸟一样将头扎进沙子回避不了现实的挑战,蒙起眼睛不向外看阻上不了别人的进步,嘴硬不承认别人的成绩自己的落后填补不了我们与人家实在的差距。那时候,一种紧迫感压在政治家和知识精英的心头。我们落后了,要急起直追,成为大家的共识。如果再不改革开放,我们就将被“开除球籍”,这种危机感成为推动改革的强大动力。

30年过去了,追赶型的现代化已经初显成效。我们在经济发展、科技进步和生活水平方面,与西方社会的差距在缩小,国家的综合实力大大增强。我们终于可以松了一口气,不再有被“开除球籍”之忧,有的人已经开始做起“世界第一”的美梦了。

然而,就在我们意识到与西方经济和科技发展的巨大差距的时候,在西欧的南端又掀起了一股民主化浪潮。当我们在经济和科技领域拚命追赶发达国家的时候,这股浪潮已经蔓延到全世界,从而彻底改变了世界的政治格局。我们又一次尴尬地发现,当我们的经济和社会生活日益与发达国家接轨、融入全球化进程的时候,我们的政治生活却疏离了世界性的民主化大潮。诚然,我们不再担心被“开除球籍”,但是,当世界上越来越多的人由臣民转变为公民的时候,我们13亿中国人的绝大多数还不知公民为何物;当国际社会日益成为民主社会、“民主国际”呼之欲出的时候,我们却不被这个民主社会所认同。

1974年,在南部欧洲小国葡萄牙发生了政变,结果不是建立独裁政治,而是实现了由威权政治向民主政治的转变。而后希腊和西班牙也转向了民主。这意味着,西方资本主义世界最后几个威权政治的堡垒垮塌了,同时,它也是新一波世界性的民主化浪潮的开始。美国已故政治学家享廷顿后来将其称为“第三次民主化浪潮”。但在当时,这几个南欧国家转向民主并没有引起人们太多的关注,因为在那个时代,民主与威权政治处于拉锯状态,相互频繁更替。但是,很快,这股最初的民主化微波迅速蔓延。它先是波及葡萄牙和西班牙的前殖民地拉丁美洲,70年代后期和80年代,拉丁美洲的威权政治一个接一个地垮台,让位给民主;接下来,民主化浪潮涌进亚洲,韩国、菲律宾和中国的台湾地区开始了向民主的过渡;到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这股民主化浪潮已足够强劲,在前苏联和东欧地区,有数十年历史看似非常坚强的斯大林模式被冲垮,这个地区纷纷转向议会民主;接下来,90年代初,多党民主风潮登陆撒哈拉以南的非洲,一批国家采纳了多党民主制度模式。甚至在中东伊斯兰国家,一向属于民主的沙漠地区,也受到了民主化潮流的激荡。从90年代后期直到今天,虽然民主化浪潮高峰已过,个别国家还出现了威权政治的回潮,但民主化浪潮仍然保持着它的强劲势头,包括像印度尼西亚这样的伊斯兰教大国、不丹这样的封闭落后的喜马拉雅山中的王国,都走向了民主。前些年,在中亚和东欧,一批已经采纳民主制度的国家相继发生了“顔色革命”,进一步推进了民主。

经过民主化浪潮的扫荡,当代世界政治格局已经根本改观。欧洲、北美洲、拉丁美洲和澳洲都已经是民主的大陆,非洲的权威主义政权成为民主化浪潮中的若干孤岛,在亚洲,它也只剩得残破的半壁河山。所谓“半壁河山”的意思是说,有约一半的国家采行了民主制度:“残破”的意思是说,剩下的这半数国家中也有一些或进行了民主或半民主的改革,或成长起了强大的民主力量(如缅甸),民主的条件趋于成熟。

看看我们周边有哪些民主国家吧:日本、韩国、俄罗斯、蒙古、吉尔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阿富汗、巴基斯坦、孟加拉、印度、尼泊尔、不丹、泰国、柬埔寨、印度尼西亚、菲律宾以及我国的台湾地区。此外,新加坡、马来西亚、哈萨克斯坦、我国的香港、澳门可以视为半民主制度。越南前几年开始了党的最高领导人的竞争性选举,国会由人民直选产生,在政治体制改革方面已经走在了我们的前头。

这就是我们面对的世界政治格局,它使我们这个“中央之国”具有了一层新的涵义。改革开放30年,我们专注于经济发展,虽然在政治上也取得了巨大进步,但与这个期间世界性的民主化步伐比,我们显然落后了。面对这种局面,我们应该有80年代初那种压力感、危机意识。虽然一些西方人倡导的国际“民主联盟”短时间内也许不会出现,但一种无形的“民主国际”(享廷顿)已经出现;虽然我们不会按西方某些人的意志采行西方某种特定的民主模式,但我们需要接受普世性的基本的民主原则;虽然我们可以不理睬西方一些人对中国民主进程的干预,但我们应该自觉地推进民主。

我们应该认识到,民主化是大势所趋。仅有经济的发展、社会安定是不够的,只有建设一个民主法治社会,才能成为国际社会受尊重的一员。

使一个社会实现稳定的秩序,让人民都得到温饱,这当然是伟大的成就,但在今天的社会,这是远远不够的。现代社会还需要使每个成员得到起码的尊重,让人们享受到基本的人权和自由,通过参与国家公共事务成为国家平等的一员,成为国家的主人。这样的人民才是受尊重的人民,这样的国家才是受尊重的现代文明国家。当年南非白人统治者放弃排斥黑人的政治制度的时候,他们意识到,不实行民主,南非就不会被国际社会所接纳,就不会得到国际社会的尊重。不丹的国王凯萨尔主动还政于民,推行民主时,向他忠诚的国民解释说,只有实行民主,不丹才能得到国际社会的尊重。他们是有见识、有现代政治教养的政治家。一个国家实行民主,意味着他的人民在国家中有地位、得到尊重。在自己国家里没有得到尊重的人民,就不能指望其在国际上得到尊重;在国内不尊重自己人民的领导者,在国际社会也不会得到尊重。

一个实行民主的国家,其政治是开放的,透明的,因此其行为也是理性的和可以预期的。而威权政治必然是封闭的黑箱政治,其政治有着不确定性、不稳定性,其决策经常是任性的、非理性的,无法预期的,它往往成为世界上祸乱之根源,因此也难以得到国际社会的信任。

民主是公平的政治游戏规则,是和平地竞争权力,习惯于国内公平竞争与和平竞争的民众和政治家,在国际社会的竞争中也会倾向于公平与和平的方式。而威权政治在国内不遵守公平的规则,靠强迫和暴力来维系政权,那么在国际政治的场合,也会轻易破坏游戏规则,动辄使用武力将自己的意志强加于人。国际政治与国内政治虽然有许多不同,但就政治行为而言,国际政治是国内政治的自然延伸,如果在国内政治中习惯于不受制约、不守规则、专横任性的政治行为,自然会将其运动到国际政治中。掌握权力的人首先是在国内政治中受到人民的驯化,然后在国际政治中变成无害的。

民主制度使政治共同体中的每个人平等地享有政治权利,平等地参与公共事务,在关涉公民利益的公共事务中尊重每个公民的意见,这是对人的尊重。政治家在国内事务中习惯了尊重人的行为方式,在国际政治的场合便会尊重其他国家的人。而威权政治就是不尊重人,蔑视人,将人不当人,这种对国人的态度自然会引伸到国际关系场合。不尊重自己国民的统治者,不可能尊重其他国家的人民。

在民主的国家里,由人民选择国家决策者,政府对人民负责。在这种制度下,统治者很难出于转移国内矛盾的需要制造国际争端,也很难出于自己的野心和虚荣发动战争,绑架自己的人民。在非民主制度下,人民是贱民,很容易被统治者所欺骗和利用,成为统治者的炮灰。但在民主制度下,人民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他们的最大利益是和平而非战争。因此,民主国家之间更容易相处,更少纠纷,有了纠纷也容易化解。美国著名政治学家达尔曾论述说,从1945年到1989年间,世界上共发生过34场战争,没有一起发生在民主国家之间,甚至“民主国家之间几乎不会想到要打仗,也不会进行备战。”历史的事实使许多政治学家相信,民主国家之间不打仗,专制国家之间才打仗,民主国家与专制国家之间才打仗。因此,世界和平最可靠的基础在于世界的民主化。或许,断言“民主国家之间不打仗”有点儿轻率,但民主国家不容易打仗,或民主国家较少打仗应该不会错。我们看到,当德国和日本被进行了民主化改造后,其统治者的战争野心也消失了,其民众的好战精神也被消解了。虽然他们都再次成为世界强国,但人们不再担心它们会成为侵略战争的策源地。所以,成为民主国家意味着成为国际社会积极的建设性的成员、和平的成员。

改革开放30年,我们在民主的道路上有了长足的进步,也获得了国际社会相应的肯定和赞誉。但是,我们还有很艰巨的路要走。我们需要认清世界大势,通过不断推动民主和法治建设,赢得国际社会更多的尊重。中国民主法治建设的成功,应该是当代世界政治进步的最伟大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