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沽河

12 奪地

民國初年的一個清晨,人稱老員外的李光奎一瘸一拐,爬上長滿蒺藜和三葉草的河堤,坐在堤頂一塊被歲月侵蝕得千瘡百孔的石頭上,背靠高聳的界碑,吸起旱煙袋來。那碑上鐫刻著“雞鳴三縣”四個魏碑體鮮紅大字。老員外吸著煙,望著滾滾東來的大沽河。晨曦染紅了河面上飄散著的一縷一縷乳白色的薄霧,籠罩著穿河而過的石橋。秋汛時節,渾黃的打著旋渦的河水幾乎漫過橋面,早行的過河人不得不惦著腳跟快步通過,生怕一不小心栽進河中。

大沽河是一條南北流向的季節河,流經莊幹村東,有一條支流匯入,河面驟然變寬,流速漸緩,幾乎是九十度轉向西去,流過一公裡左右,再折向南,浩浩而去,注入膠州灣。這段唯一東西走向的河段,分開了平度、膠縣和即墨三縣。河北岸是平度,南岸是即墨,掖縣通往青島的公路連接石橋,橋東是平度、即墨地段,橋西是膠縣。老員外屁股下面坐的這塊大青石,正好是分開三縣的一個地標。

 

昨天夜裡,老員外正吃晚飯,紅眼圈的長工頭麻三驚慌失措地來報告:老爺,不好了,河沿裡的灘地,被人種上黑麥了。

老員外很詫異:什麼人種的?河水消了?

水才消了一半,老爺,我天麻麻亮就去看到的。本想等地幹了,老爺,您說過今年種大麥。前天去藍底拉豆餅,才兩天沒去。母狗養的紀老鬼把咱的地給種了,我扒了扒,種的是黑麥,都發芽了。

五十多歲剃著光頭的麻三一臉惶恐,結結巴巴地說。

老員外說:不關你事,南沙梁紀家惦記咱這幾晌地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默默放下碗筷,裝了一袋煙,麻三趕緊打著火鐮給他點上。

飯是沒心思吃了,老員外揮揮手,麻三讓侍女把碗飯端下去,又給東家沏了茶水,垂手站在炕下,聽候吩咐。

紀老鬼來者不善啊,看來祖上經過的禍事,又要臨門了。

老員外看一眼這個忠心耿耿的長工,又道:你先去灶上吃飯吧,明天一早,去沙梁把老陶找來,我有事吩咐他。

老陶是老員外的一個朋友,在沙梁開酒館。麻三知道那酒館其實也是李家的產業,老陶的身份跟自己差不多,不過是管家而已。麻三猜不透東家的心思,口裡答應著,默默退了下去。

這一晚老員外翻來覆去沒睡好,本來柔軟的枕頭硌著腦袋殼生疼。好不容易挨到雞叫頭遍,穿了衣服,喊起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十二歲的小兒子金寶。

懶鬼,釣魚要趁早,太陽照著屁股,你一根魚毛也休想釣到。

老員外掀起被窩,朝金寶黑亮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

老員外娶過四房妻妾,生了五個兒子,一個女兒。老大老二和老三是第一任妻子,河東岔河口馬氏所生。馬氏去世之後,老員外娶了藍底燒酒作坊崔家的二小姐為繼室,崔氏也生了一個兒子,沿著德字輩一路排下來,叫德元。京城鬧義和團的那一年,山東地面亂哄哄的,老員外去濟南府送燒酒,在濰縣被強盜搶了,腿也被打瘸了。回家後躺了三個月,崔氏又染疾去世。老員外只好將崔氏伴嫁帶來的侍妾鶯兒扶正。從此不再經營酒業,專心務農,打理莊園。又過了幾年,鶯兒生了一個女兒,因為是朝霞滿天的黎明出生的,老員外認定是個好兆頭,對這唯一的女兒視若掌上明珠,專門請了沙梁村的秀才取了名字,叫彩霞。鶯兒貌美命薄,扶正沒有幾年,在大沽河洗衣服時失足落水而死。老員外歇了幾年,賣了三十畝好地,娶了最後一任妻子,東岸女兒村豆腐穆家的三女兒玉嫚。二十世紀的第一個年頭,玉嫚生了他的最後一個兒子,老員外親自取了小名叫金寶。如今金寶也長成半大小子,虎頭虎腦,酷似自己年輕時候。

金寶從土炕上爬起來,揉了揉眼睛,伸手扯過一條馬褲穿上,粗布對襟的白褂子搭在胳膊上,跟著老爹走出院門。四眼黑狗從草垛裡鑽出來,歡天喜地跟著金寶出門,卻被金寶踢了一腳:回去!好好看門!

四眼狗委屈地嗚咽了一聲,夾著尾巴逃回來,依舊臥在麥秸垛掏出的狗洞裡。

天空中還掛著寥落的晨星,在黑色的雲朵中間,一閃一閃地眨著眼睛。父子倆走下村東的河堤,從河面上吹來一陣帶著濃重濕氣的冷風,讓剛剛從被窩裡出來的釣魚人打了個寒顫。老員外抬頭看天象,活動了一下筋骨,從一棵歪脖子柳樹下解開一艘橡皮船,招呼兒子上了船。

金寶用槳撐了一下岸,小船向河心駛去。老員外並不划船,只是用木漿掌握方向,讓橡皮船順流而下。

金寶不解:不去黑石崖嗎?昨天有人在那裡釣到了三斤重的紅鯉魚呢。

老員外道:先去看看灘地,你麻叔說,水都消了。”

金寶嘟囔道:看灘地就看灘地,沿著河堤往西走著去看就是了,早知道才不開船呢。

老員外瞪了他一眼:你知道個屁!

老頭子吼住嘟嘟噥噥的老兒子,把船漸漸導向北岸,順流由東而西,像個檢閱軍隊的將軍,看著那一大片河水退去後裸露出來的灘地。今年的河水消得快,三分之一的河床都已經露出來了,上游沖刷而下的淤泥黑亮亮,油汪汪,翻耕一下就是上好的肥料。一想到如今這塊肥肉要被人搶走,老員外看在眼裡,痛在心裡。

船快到石橋的時候,父子倆把船靠了岸,老員外用他那雙種了一輩子的莊稼的老眼打量了一番,差不多有三十畝!沒錯,三十畝,能打好幾囤糧食呢。

老頭子搖搖晃晃上了河堤,兒子金寶還惦記著去釣鯉魚,橡皮船上的木桶裡還裝著夜裡煮好的用來打窩的大麥呢。

金寶在身後喊道:爹,您自己走回家,我去釣魚了。

老員外已經爬上了河堤,在大青石上坐下了。他沒有回應兒子,吧嗒吧嗒只顧抽起煙來。

爹,爹!

金寶好像鳴叫的大鵝喉嚨突然被什麼掐著了,他驚愕地看見,在他家的灘地上,影影綽綽有幾個人影,撅著屁股好像在翻地。

金寶扔了木漿,把橡皮船拖到岸上,深一腳淺一腳跑到翻地人面前,劈手抓住一個正在埋頭翻地的漢子衣領:你們幹嘛?這是我家的地,快住手!

那漢子不屑地掰開金寶的手,他身後還有三條精壯漢子,一個長腿像高粱,一個矮個子活像冬瓜,還有一個闊嘴齙牙,一臉凶相,看著一個半大小子來管事,不由嘻嘻哈哈笑起來:你家的地?你叫它答應嗎?

長腿的光頭長工推了一把金寶,差點讓他摔個嘴啃泥。

對呀,你叫叫它,答應就算是你家的地!

三個傢伙嘻嘻哈哈地打趣。

金寶一看這幫人耍無賴,用一根手指點著那領頭的道:你有種別走!

撒腿跑回莊園去叫人。

這夥人哈哈大笑,並不理睬,繼續撅著屁股翻地。

當金寶帶著麻三及十幾個精壯後生扛著鐵鍬、鋤頭趕來的時候,驚愕地發現那片灘地上冒出上百人,都持鐵鍬、鋤頭,還有幾個穿著黑綢褲、光著膀子的傢伙拿著紅纓槍和大刀片,一個家丁模樣的傢伙手裡還拿一支火槍。為首的是一個三角眼,留著山羊鬍子,一身白色綢緞的老傢伙。此人正是南沙梁村的首富紀老鬼。這陣勢,一看就是要奪地。

金寶不知所措,朝著老員外大喊:爹!爹!

老員外冷眼看著這場一觸即發的械鬥,慢慢站起來,一瘸一拐走到帶頭的紀老鬼跟前,雙手抱拳做了個揖。

一臉奸笑的紀老鬼一手拄著文明棍,鄙夷地瞥了一眼面前這個眼神渾濁,頭髮枯焦的瘸子,一手摸了摸下巴上灰白的山羊鬍子,就當還禮了。

老員外問:老紀,你今個兒是要仗著人多勢眾,奪我灘地?

紀老鬼奸笑道:你的灘地?這灘地乃是大沽河所賜,河水消退,灘地露出,先占者先得。怎麼就成了你的地?

紀老鬼比老員外年輕十幾歲,但也有五十多了。和紀老鬼都讀過幾年私塾,平時愛看戲,都照著戲文上的口氣說話。

老員外氣得鬍子一抖一抖的:這裡立有界碑,大沽河以北,石橋以東,歸我平度。石橋以西,才是膠縣。你也算識字斷文知書達理的人,你乃膠縣人氏,跑到平度地界,妄言灘地歸屬,豈不可笑?

紀老鬼仰頭大笑:哈哈。大沽河從萊西發源,流經即墨、平度、膠縣,注入膠州灣。河堤內灘塗乃從上游沖積而來,如何就能斷定它的歸屬?沒有灘塗,這裡就是一片黃沙,寸草不生,一錢不值。自古以來河堤內的灘塗,先占者先得。還有,你家祖先六百年前從雲南而來,大沽河與你李家沒半毛錢關係,這北岸河堤外的三百畝良田,還不是你家先佔先得了?我們說什麼了?今天紀某不過是有樣學樣,許你做初一,就許我做十五,如此而已。

老員外早知道這個紀老鬼刁鑽奸滑,生有一張利嘴,一番詭辯,竟讓自己理屈詞窮。

好一副利嘴鋼牙。老紀,我不跟你打口水官司,咱們到衙門去說話!

一言為定。不過紀某有言在先,你不說我是膠縣人嗎?那好啊,你要告狀就來膠縣縣衙,平度縣衙管不了老紀!

一番口水仗,把老員外氣得吐血,金寶和長工們只好先把他扶回家,再做理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