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祖父之死
掌燈時分,張文英一個人敲我家的門,我姐李瑛開了院門,我母親秀姑將他迎進來。張文英閃過父母門口,進了爺爺的房門。父親不在家,去了青島。母親跟著張文英後面進了爺爺房間。
爺爺在炕上和衣而臥,身上還蓋著一床新被,這是一入冬母親就給他預備好了的。老人身患哮喘病,最怕寒冷天氣,過了霜降就不再出房門,一日三餐都有秀姑端到炕頭小桌上。這些年世道艱難,老人家早已油盡燈枯,只懸著一口氣,不肯閉上眼睛。等著上面給他結論。今晚一見張文英,老人家登時坐了起來,雙目炯炯放出一點寒光。
張文英上前一步,握住李德乾的雙手,眉開眼笑道:
老李,身體還好吧,我來看看你。
母親搬來一把杌子,讓張文英坐在炕前,瑛子早端來一缸熱茶,母親接過,遞給張文英:
張主任,天氣冷,喝杯熱茶驅驅寒氣。
張文英喝了口茶,道:瑛子這麼高了,多大了?上幾年級?
李瑛小聲說:十三歲,上五年級。
爺爺喝茶有自己專用的紫砂茶壺,母親給他續了水,他對著壺嘴喝了一口茶,說:這孩子聰明啊,如果是個男孩,有皇帝的時候能考上進士。可眼下…….
爺爺搖了搖頭:
我這口氣咽不下,眼閉不上,就是擔心孩子跟著我吃瓜落,耽誤了前程……..
老李,把心放肚子裡去吧。我今天就是來告訴你這個好消息的。你的案子了了。什麼殺八路,罵共產黨,都是壞地瓜陷害。一風吹了。正式文件下來了。老張將文件交給爺爺收好,爺爺眼花,讓孫女讀了一遍給自己聽:
關於李德乾同志若干問題的審查決定。
經查,關於有群眾舉報李德乾於一九四七年殺害八路軍傷兵、搶奪槍支一事,並無事實根據;舉報李德乾解放後多次酒會辱駡偉大領袖毛主席、攻擊共產黨和人民解放軍,純屬捏造,不予認定。李德乾在解放前確實參加過非我黨領導的武裝隊伍,但沒有跟八路軍敵對的行為,屬於一般歷史問題,應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子女升學、就業、當兵等均不受其影響。
平度縣革命委員會、平度縣公安局
一九七五年二月一日
李瑛發現,這份文件是用鋼筆抄寫在聯辦的信紙上的,也沒有公章。但爺爺心意已足,他長歎一口氣,就像一塊壓在頭頂上的千鈞巨石被掀掉一般。
送走張文英,德乾非常激動,臉色潮紅,嚷著要喝酒。母親也很高興,殺了一隻小公雞燉了,又讓李瑛到小舅家拿來一瓶好酒。
獨眼狼和留福也得到了消息,提著點心來看五爺,三個人一起圍著小桌,喝著小酒,慶祝老李政治上得解放。
爺爺高興地從盒子裡拿出那份寶貝文件,交給獨眼狼和留福看,獨眼狼當八路的時候讀過一點書,能看文件,看過後沒做聲,給留福也使了一個眼神,兩個人只一味陪爺爺喝酒。
我一把老骨頭,定什麼罪有個屁關係?橫豎能讓我戴著黑帽子去閻王爺那裡報到?我不認罪,是怕連累我的孫女孫子的前程啊。共產黨的章程,就這點讓人不服氣,爺爺是反革命,孫子孫女也跟著當反革命,株連九族,連學都不讓上,歷朝歷代都沒有這個章程!
爺爺越說越激動,獨眼狼和留福都不敢接話茬。只是一味地嘟囔:
老張是個厚道人,老張是個厚道人啊。
第二天父親從青島回來,爺爺把他的平反文件給他看,父親看文件是個抄件,疑竇叢生,去找張文英,要看正式文件。張文英取出一張油印的文件來,原來爺爺的處理決定是跟孫大牙、邵瘸子、留福、獨眼狼寫在一起的,只有簡單的幾句話:
關於李德乾的審查結論
查該殺害八路軍傷兵一案,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但該參加過敵偽武裝,因未有敵對行為,應屬一般歷史問題。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子女不受影響。
老張寫給爺爺的那個決定,是他自己根據組織決定的內容大差不差起草的一個安慰版,多了些溫情,少了冷冰冰地傲慢。知道內幕的獨眼狼和留福,不由地感慨老張厚道。
政治上總算有了結論,今後不會影響後代的政治前程,爺爺高興之余,心力耗盡,樂極生悲,進入彌留之際。一日,爺爺勉強睜開眼睛,示意守在身邊的獨眼狼、留福把我母親叫來炕前,讓留福扶他起來,指著窗外南牆根桃樹下的一捆高粱秸說:
瑛子他娘,我快要咽氣了,有句話要跟你交代。
爹,有啥話您吩咐吧。
母親低著頭站在炕前。
你嫁到我李家,吃糠咽菜,拉扯兩個孩子,沒過一天好日子,李家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看著,難為你了。
我娘眼淚紛紛墜落:爹,別說了,吃苦受累,都是我的命!
爺爺繼續說:我知道你們日子艱難,還有兩個孩子要養活,我死之後,不要治棺木,就用南牆根那捆胡秫秸子,將我埋了吧。
說完,帶著微笑,閉上了眼睛。原來,秋天的時候,爺爺就開始為自己的後事做準備了。
母親拉著我姐和我哥兩個孩子,跪在爺爺遺體前,哭得死去活來,肝腸寸斷,父親剛剛從南村大集上買了爺爺最喜歡的關東煙葉,剛進胡同口,就聽到妻子和一對兒女撕肝裂膽的哭聲,唬得扔了自行車,趔趄著跑進院子,邊跑邊哭喊:
爹,等等我,讓我看您最後一眼啊。爹!爹!
母親害著眼病,哭得眼裡滴出血來,斑斑點點,灑在衣襟上:
公爹,您放心,我就是砸鍋賣鐵、賣房子典地,也要給您治棺木,絕不讓你睡那胡秫秸子!
爺爺死了。小舅拿來一百二十塊錢交給父母打棺木,辦葬禮。岔河口侯登枝的兒子孫子也來披麻戴孝,原來當年侯登枝去世,家裡一貧如洗,準備用胡秫秸埋葬死者,爺爺聽說,賣了自家的一頭驢,給侯登枝打了口薄板棺材,二十多年了,侯登枝的兒子感念至今,打聽到爺爺去世,帶著自己的兩個兒子來弔孝。
街坊鄰居、爺爺的生前友好,也都紛紛來上禮弔孝。出殯那天,白幡飄飄,雨雪霏霏,送葬的隊伍沿著大沽河堤緩緩而行。忽然河東來了一支送葬的樂隊,吹吹打打,不約而至,領頭的是一個白衣女子,唱一首新編的祭曲,祭辭幽怨,催人淚下。詞曰:
李氏遠祖兮,之先南疆;
洪武填魯兮,沽河湯湯。
東萊路遙兮,皇命難違;
篳路藍縷兮,開闢榛莽。
孔懷兄弟兮,立村莊幹;
開枝散葉兮,人丁興旺。
平地風波兮,紀氏奪田;
大獄興起兮,家產傾蕩。
兄弟星散兮,年少投姐;
避秦桃源兮,生根沙梁。
海波不寧兮,倭寇犯境;
寄身烽火兮,離亂備嘗。
俠肝義膽兮,捨生忘死;
義救傷兵兮,奸人譭謗。
黃鐘毀棄兮,瓦釜轟雷;
亡靈暗助兮,逃出生天。
不取不義兮,冰雪高德;
恪守良知兮,義薄雲崗。
弱女遭辱兮,挺身援手;
白刃加頸兮,何懼虎狼!
周鼎傾覆兮,神州陸沉;
赤焰四播兮,孤守純良。
不黨不群兮,不諂不媚,
寧折不彎兮,華族脊樑!
敢笑勳臣兮,屈身獨夫;
唯君草萊兮,柱國榜樣。
我本娼女兮,膠水白蓮;
玉陷污濁兮,蓮遭蝦戲。
質非蒲柳兮,心悅寒梅;
送君靈前兮,遺我心傷。
天公垂淚兮,人神同悲;
哭我李公兮,萬世難忘!
這女子唱得梨花帶雨,如泣如訴,鄉民們雖然聽不太懂,但也聽得出,是在哭我爺爺,說我家族的故事,曲子哀怨悱惻,曲詞惹人心傷,聽的人也跟著紛紛落淚。
父親聽到最後,知道這女子是白玉蓮,就是那個被我爺爺從天火燒的屠刀下救了的小白鞋。等到把爺爺的棺木下葬,葬禮結束,父親到處尋找那支送葬的樂隊和那個唱曲的女子,哪裡還有蹤影?
父親非常遺憾,未能記下那支曲子,不想自己十三歲的女兒,天資聰穎的李瑛卻默寫了出來,父親喜出望外,叫刻碑的留宸把曲詞另刻一塊詩碑,也立在爺爺墳前。
立碑的那天,獨眼狼把父親拉到一邊,說:你這個女兒,天賦異稟,小白鞋唱一遍,那麼長的曲子她就能都記住,這是過目成誦啊,怪當她爺爺說,這丫頭聰敏,生在前清,能中進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