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入烟尘

一、《隐入烟尘》的何止你我

近来,小众文艺电影《隐入烟尘》有点火,其中的农村写实生活,虽然此前曾一度引起都市小粉红的不适和不满,但随着在大疫背景下苦情叙事的增强,人们开始借助影情来表达另一种无法言说的精神压抑。苦情共振,既得益于艺术真实,直到让人伤心,也因为现实更需要艺术的加持,故此。

不过比影中人物更悲剧的是,此民间共振场景,又因与盛世叙事相悖,故再遭被下架的宿命。请注意,人物和艺术这两种殊途同归的宿命,都如烟尘一般,发生在同一片天空下。

抛开现实纠结,说说影中生活周边。

当我看到影中苦难夫妻相携造窝,男主拓制泥坯的情节,却与我此前写过的一个滥尾文学不期而遇,遂心生感慨:若单从纯技术面看,那堆泥在事先根本没有经过发酵,事中也没有真正拌和为一体,还是所谓“生的”夹生泥;入模时,那么粗的一根柴火棍夹竟然杂在泥中,说明干活并不精益求精——同样基础材质前提下,成型后的强度、韧性肯定不是最佳。

学过现代混凝土工艺学的,更应该明白搅拌均匀对于成型和密实性的意义。或许,大西北的民间生产工艺确实与我们小西北有些地域上的差异。

从社会学的高度上看,这堆“夹生泥”的形成,如同技艺和文明一般,随地域分布不同而呈阶梯状,本质上却具有悠久的历史积淀。在那里,显然无法超越地域和时空的限制,看不到、学不到更先进的制作工艺,就像我们小西北曾不知混凝土为何物,改开前的中国不知道世界什么样同理,只能是这样的结局,且浑然不知其衰。

我对男主类的人群也有观察和分析(我身边就有这样的人):因其“老好人”性格而懦弱,甚至没有原则直到不如自己的病女人有所坚持,故无大追求和大气魄,其生活、生产技艺往往也不会追求精致和完美,更无超越现实和前人之心。所以,在心灵手巧这一点,明显就不如前两天火爆的那位四川“二舅”了——性格不一定必然决定命运,但一定程度上能决定你在村里和家里的地位。

说明一下,上述言论只是对影中群体人格的分析和比较,与影片品质无关。就冲《隐入烟尘》这名字,并不会影响和拉低我对它的艺术评价。瑕不掩瑜,无论如何,这是一部在宏大到无我时代的小叙事,在注重集体面相而忽略个体权利的语境下,及时给了我们一个虽然让有些人心理容易受伤,但更能看到真实自我的窗口。

奉诗记之:隐入烟尘

万物悲凉色,

一屏盛世人。

烟尘缥缈处,

归去是苍生。

二、兼论泥坯的人格修养

借着当下尚存的言说空间,将我写过的这部分内容摘录如下,既是更加真实地体现卑若烟尘的底层生活,也是对影中桥段尚有不足的一个善意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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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经战火洗礼的古城墙已残缺不全,城边的护城河也蒿草丛生,城里城外的明清老建筑多数年久失修。我们的住宅,多是曾经的私产,现在也几无例外地统统划为公产:住户交房租,由房管所负责管理和修缮。

泥坯,是房管所修旧建新的主要建筑用材,经常向社会购买。

我的一个哥哥,在西北方向残破的城墙下的护城河边,经常利用业余时间拓制泥坯出售,以补贴家用。

我那时虽小,但也成为我哥的小工,给他打下手,所以我目睹了制作泥坯的全流程,也从那时发现了人性恶的一面。

首先是选择地势,有四个条件,一是有丰富的泥土原料,比如年久老化的河堤砂土,因为是古代人工合成,内含一些石子砂粒,不粘且有流动性,方便干活。二是有方便的水源,比如护城河,只有十几、二十米远,节省挑水的气力。三是有平坦的地面,首先便于当天一排排铺开场子干活,同时还要留有两三天晒干周转的空场地。四是要向阳,便于快速干燥。我们那一片制作场地,完全符合其中前三个条件,后一个因为坐西朝东,算是符合一半。

然后是制作工艺中的发酵流程。

在头一天下午,提前将身前半人高的潮湿的河堤土一块块铲下来,堆成一堆,然后再从土堆中间往外翻掏一半左右的土,形成一圈近半米深的土圈,中间空着像圆锅的底一样。从河里用铁桶挑水过来,倒进去,将近有土圈三分之二高度的时候,让水自然浸透一会。当中间部分的水和土差不多互相吃透时,开始将土圈外的干土往里翻。干土盖在水面上,再浸透,直到翻到外圈所有的土都完全见了湿水土,这说明水和土已经完全融为一体了。这时候,对转圈不规则的地方取长补短,稍加修整,形成一个像馒头一样的圆形泥土包,预拌泥土的工作就算完成,剩下的就是让这一堆泥土在那里自然发酵,等第二天使用。

再后是现场制作工艺。

开始时,对现场进行简单修整,不能有大过泥坯本身的坑坑洼洼,该铲铲,该填填。接着,按照场地面积大小和形状,简单规划设计一下现场的纵横排列数量。一般来说,每天的泥坯制作量在40-50块左右,每块大小大约是5*25*35cm(记不太清,有误差)的样子——这得与房管所修缮队的收购标准保持一致,因为是老旧房屋修缮,所以肯定也是中国古代建筑中通用的泥坯标准。

这时候,选择那一堆头一天已经发酵了的泥土靠近工作场地的一面,用铁锹从这个侧面由上往下一块块铲下去,会发现这泥土已经有了一些胶合性,但不粘铁锹,反而很顺滑。铲在一边的发酵泥,再分出来一铁锹大小的一块,来回翻搅,就形成一个滑溜的泥团。铁锹从底部平铲进去,整块泥团被端到按照刚才设计好的位置,只见铁锹竖起来轻轻一抖,只听“唰”地一声,泥团从竖立着的铁锹面上滑落地上,呈现出一个不规则的三角体形状。

这一抖很见功夫,劲大了会面积变大,超过铁模外框时,对下道套模工序造成不便,太小了,说明塌落度不够,下道摸压工序也会费些力气。就这样,当一团团的泥团摆满一排时,为了方便下一道放模框和填摸工序,便停止不能再摆了。

这种批量制作,经常让我想起某位著名的美术家画画时的流水线式批量操作来。看来人间技艺都是相通的,只是得看用在什么地方。

放下铁锹,从一边拿过来专门打制的铁模框,蹲在最左侧的一个泥团前面,外框和泥团对准,套下去,泥团的外边沿基本都在铁模框内了。

右手拿起铁制的泥板,用前端稍尖部分对准泥团的最高处,分别向铁模框的左前、右前,左后、右后四个边角推压,一、二、三、四,四个边角被压满,再对着泥团的中间部分用使劲一压,从左往右使劲一抹,泥团就在铁模框中变成了长方体泥块。

左右手分别抓住铁模框左右两边的半圆形铁把手,向上呈90度慢慢一提,铁模框和长方形泥块分离,泥块的四边,平平的,滑滑的,有的地方还在提起时划出一道道平行划一的勾痕来,既有艺术的美感,也有工业主义的规正。

紧接着,拿着铁模框和泥板,从左往右(符合一般人体运动特征),蹲步移向另一堆紧邻的泥团,重复上一个动作,直到一排干完,再重复头一排的铲泥工序,直到几排泥团全部变成长方形的泥块。

场地铺满了半成品,就等着自然晒干。

这个工作一般以天为单位,每天下午四五点太阳最炽烈的时间过后,头天的泥块已经干燥固化,但强度尚有不足,得再凉晒两三天,待水分含量大概降低到20%-30%左右,成为一块块可以悬空端起来的土坯子。正常晴天的这个时间,就是起坯子的时刻。

起坯子也有要求。

首先是选择平坦坚实的地面,然后将土坯子长向并排放置,达到一米左右长度时,在中间再平放一段,起到侧向稳定作用。再向一边延展,达到三四米的长度。下一层摆好,上一层要错落着平摆一层,起到力学上的模向连接稳定作用。再上面,重复下面第一层的工序。这样往上叠放五、六层,形成一堵土坯墙。

我们在这堵墙后面的操作端,倒退着再重复这一工序,就形成几堵墙。这就是我们的产品了。

如果短时间卖不出去,就像砖石那样,多数时候会有好几处这样的产品堆放着。所以保护产品不受损,又是一道工序。上面总得盖些柴禾,通风同时,还要防雨淋。

如果遇到阴雨天,那就得自认倒霉。那时候天气预报不太准,被人们称为“估计站”,我们于是学了一些看云识天气的本领,头天如果觉得不行,会提前做个预防,比如提前起坯子、遮盖什么的,如果遇到连阴雨天,就只好放假了。

最可恶的,是在我们干活的周围,也有其他人在干同样的活。这大概是新中国较早的市场经济了,因为没有规则可依,出现了一个新问题:当我们的土坯子卖出去而别人卖不出去的时候,我们发现自己的土坯子在减少,有时候在天气晴好的情况下,还莫名其妙倒塌在那里。开始时没明白,时候长了才知道,原来是出现了恶性竞争,甚至互害事件——我活不好,你也别想好。

在一次抓贼的时候,我们与对方短兵相接,干了一架,过后,各自继续干活,但已成为仇家。没地方说理,打又打不过,我们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借着天气掩护,也将对方的土坯子推倒了很多。好在天公作美,我们的行动虽引起对方的怀疑,但因为没实锤的证据,没有继续引发更大的冲突(外加一句,这个地方位处郊外,正是当时文革青少年聚集群殴的战斗圣地)。

我当时在拓泥坯中的角色,虽然不是主角,但在打下手方面却是全能的,哪里告急往哪里补,整个制作流程,哪个环节都曾留下我的身影。记得有好多次,我还在一些抹平的泥坯表面,专门写上“**制作”的字样。虽然那时候大家都还没有品牌概念,但现在想起来,这大概也是较早的商标了吧?

有时候,我还要在泥坯表面画上好看的花纹,让一块土得不能再土的土坯子,从此有了一些艺术的灵动。说不定多少年后的后人在拆房时,如果看到前人留下的这个艺术语言,会不会有一种隔空对话的超越感?

总之,生活虽然并非美好,但二舅式的苦中作乐,有时也能换来一种暂时的安慰。

这是我们半个农村人的童年。

三、《隐入烟尘》

后来,赶上改开,很多事儿非常复杂,只能简述如下了:

这条母亲河一般的护城河,在失去了传统战争的支撑之后,和平观光之需又未开发之前,就慢慢干枯了。河床和两岸都长了草。春秋时节,时不时吹起来一阵阵的黄土和风沙。慢慢地,人迹罕至之后,那里成为了实行专政枪决犯人的刑场。

在我成年不久,因为和一个红二参与几起流氓事件,于是成为首批严打对象。出于义气,我将所有责任承担下来,让他去边疆当了兵。他躲过了风头,我沦为阶下囚。

有一天,我在昏昏欲睡中被带到这片熟悉的场地。

那一刻,我努力地想要靠着我的泥坯墙,不想倒下去。紧接着脑后一声枪响,耳边一阵风沙吹过,我便倒在这条干枯了的河床里。

我在心里唱着歌,身体随着歌声飘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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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

淌过这条人生的河,

河的水已被我吸干。

干枯的河床,

漫长而寂寞,荒凉而干瘪,

像极了,

被我吸干乳汗的母亲的双乳,

还有父亲布满皱纹的老脸。

那一声划破天际的枪声,

苍凉而凄美,

这是长河献给我最后的祭礼。

河的尽头,

是我新生的源头,

在并不遥远的二十年后,

我必将英雄归来,

那时,老子又是一条好汉!

二〇二二年九月八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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