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 | 歷史將記住這前所未有的怒吼

2022年11月24日，新疆烏魯木齊市中心吉祥苑社區，因防疫封城一百多天，導致高樓火災，無法逃生和援救，十人被活活燒死，九人重傷。

一位叫Bahargul的維吾爾族遇難者，人生的最後一則微信留言是：“這裡現在嚴重缺氧，火著的越來越大．．．單元門從外面鎖著，我們出不去．．．此時此刻，我已經不指望什麼了，只想在這裡發聲，讓更多的人知道發生了什麼。”

通過社交網路，這起慘劇轉眼在全國瘋傳。

但是從２０２０年１月２３日武漢封城始，由偉大、光榮、正確的病毒皇帝習近平所開創的“全民核酸，動態清零”模式，必須毫不動搖地貫徹到底。所以，網警們一如既往，瘋狗般見此內容就刪帖，　就警告，就設置“敏感詞”。就追查“健康碼”並上門抓人。

但是人類不是一動不動的木頭。１１月２５日，憤怒到極點的烏魯木齊數萬市民突破社區封鎖，　在市政府大門聚集，　要求結束封城清零。　喊出“不自由，毋寧死”的口號——通過現場無數手機拍攝的視屏，和頭天發生的慘劇一塊，再次在全國瘋傳。

再接著，１１月２６，也就是烏魯木齊市民抗議集會次日，一個黑衣黑口罩的女生，雙手將一張白紙舉在胸前，靜靜地佇立在南京傳媒大學校園中心的鼓樓階梯下。寒風陣陣，她卻如雕像一動不動。一會兒，女生的政治輔導員跑過來，抽走了女生手中的白紙。有路人質問：“白紙沒有攻擊力，　你為什要拿走？”

女生依舊如雕像一動不動，雙手舉著一張莫須有的“白紙”。在場的所有人都看懂了，於是從教室、寢室、樓道、四面八方，推倒一道道防疫圍欄，陸陸續續走過來。胸前舉白紙的，女生居多，然後才是反應稍慢的男生。

夜幕漸漸降臨，舉白紙的人已經數不清了。有一個男生來到第一個舉白紙的女生跟前，深深鞠躬，　然後大聲說：“感謝你給了我勇氣！我是新疆人，本來我很害怕，但是現在我要為我的家鄉，為我那些死於防疫火災的同胞大聲說話。願死者安息！願生者自由！”

校園內的“非法群聚”驚動了輔導員和校長，他們趕過來規勸大夥兒解散。校長說：“你們要為今天的行為付出代價！”這只能讓群情更加激憤。這時候，大批武警部隊已經抵達了大學校門。與此同時，現場手機視屏和文字傳遍了全國。上海、西安、成都、廣州、北京等５０多個大學，不計其數的大學生推倒連綿不絕的防疫圍欄和擋板，突破大白們的封控，到校園中心“非法群聚”。他們都舉著白紙，悼念烏魯木齊的死者，他們心裡都清楚，這三年的“全民核酸，動態清零”的國策，最初的試驗地就是新疆無數個維吾爾族“再教育集中營”。後來，在新疆的領先於全世界的全面監控的“成功經驗”，在無休無止的防疫中，演變成全體中國人必須接受的公開的“健康碼制度”。任何個人的任何行動，都取決於掃碼的結果——紅、黃、綠——你的身體和大腦的本能訊息，即刻就被國家機器所掌握，並進行自動分析和處理。所以，Covid-19經過三年演變，不是致死率大幅度降低的Omicron（奧密克戎），而成為Covid-1984。我想，如果喬治·奧威爾還健在，定會重寫他的《１９８４》。

但是，雙手舉白紙的女生出現了。成千上萬的舉白紙的人民出現了。誰能把白紙“動態清零”？雖然，　已經有大量出售白紙的商店和公司接到警方電話，在網上發佈配合政府，不出售白紙的“愛國公告”，但是不說話的白紙，人人都能看懂和聽懂：

我知道你們不准我說話

但是我要告訴所有人

你們不准我說話

我要說

你們不准我說

這就是“白紙革命”。沉默的行為藝術的革命。

當白紙飛抵北京，在清華大學，數百理科學生在白紙上添加了英文物理公式，然後才一起舉起來抗議。這個公式是著名廣義相對論宇宙模型的弗里德曼方程式Friedman （和自由發音相近）Equation的一部分，被省去的方程最後一項，是來自暗能量的貢獻，第二項K不為零，則代表開放性宇宙。　其寓意是：自由，開放，不要黑勢力！

到了2022年 11月26日傍晚，來自東西南北的上海市民舉著白紙，突破警方重重封鎖，在烏魯木齊中路集會，紀念死難同胞，成千上萬人齊聲怒吼：“共產黨下台！　習近平下台！”

共產黨下台——歷史將記住這前所未有的怒吼，沉默的白紙引發的中國人民的怒吼——1949年以降，億萬人慘死於暴政，也未有過； 1989年6月，3000多人慘死於屠城，也未有過。

記於２０２２年１１月２８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