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小时候的记忆:

小时候老师是傻B。我无非说了,老师,你写错字了。老师找工宣队来批我,让我写检查。打我——他们管这个叫(声情并茂地)——爱。

关于书和电影被禁的记忆:

1991年的,我写作,那帮孙子出来,说三道四的,把我说成痞子,这不是歧视我?说我灰色人生观,就把我的书和电影全禁了。我只能移民美国了。给你看看我美国绿卡。我申请两礼拜人家就给我批了。我是杰出人才。现在我是华侨了,所以对我客气点儿!

关于王安忆的记忆:

我为什么不能原谅XXX?王安忆是我亲姐姐,我们吃饭,他来了。我当时当然是少年轻狂,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他当时不说话,转脸就给我说出去了,说我没有政治操守。把私人谈话公之于众,这是文化大革命干的事儿

关于女人:

我生生世世都是女的,我是上辈子冤死的女的,这辈子化身为男的,所以我跟女的亲近

我不是痞子,我是优秀人种配的:我爸是南京高级工程学校第一期第一名,我妈是第三军(医)大学的校花,第一名

其实老徐的文章有什么好?她写的,我一看,什么都没写啊!她有一点特好,就是她不吹自己。她知道什么是寒碜。我们聪明的北京孩子,都知道什么是寒碜

叶京关于转型时期的记忆:

和王朔刚辞职,茫然到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混社会,逼得我们当流氓

内文导读:世人看王朔  中年王朔的觉悟与救赎

阿城:他是一个善良,容易害羞的人,他不搞人前人后那一套

艾未未:这个社会是全面虚伪的

金庸:我和王朔就像是两条平行线

鄢烈山:他才不发疯见人就咬呢,咬什么样的人合算,安全系数大不大,投入产出率高不高,他咬的都是无拳无勇的知识分子,活着的或死去的文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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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吴虹飞 发自北京

    吴虹飞:《南方人物周刊》北京站记者,作家,摇滚歌手。有《方舟子: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狷狂黄健翔》等作品。点击记者采访手记:他终究是一个知识分子,一个俗人,一个善良人,一个心理脆弱的人。他比脱口秀主持人还游刃有余,他堵上了所有采访他的人的口。

朔爷今年49岁了。欲知天命。此之前,伊还躺在三里屯的酒吧夜夜宿醉,无人不识。造访那日,车一路行至郊外,天寒地冻。正屋里有电子之靡音袅绕,白雾袅袅升腾。那不是修炼的仙丹,那是北京郊外的加湿器。王朔穿睡衣睡裤,不修边幅,一只美猫跳上膝盖,神情颇是温存。

忽然门外有人叫唤,原来是好友梁天等来访。王朔便起身迎入,待宾主落座,把盏言欢。此时正是元宵,窗外,漫天大雪,飘落一地。

他镇日不出门,就是在家里烧一锅肉,吃个好几天。你看我烧的肉,他在厨房里,向记者欣喜出示一大锅烧得结结实实的肉,放了许多佐料,表面呈黑色。你吃饭了吗?我给你做饭吧。他掏出一个锅来,马上就要做饭了。

我新写了一东西。写了一个《道德经》,一个《金刚经》。金刚乘就是斗药啊,双修啊,是藏密的最上上。修佛是什么?是提高觉悟。超人是傻B,谁能摆脱地球吸引力啊?我告诉你,金刚乘耍的就是逢佛杀佛,逢祖杀祖,呵呵,瞧把这姑娘给吓的……

他喜欢笑,露出满口的牙。我是黄斑牙,他这样嘲笑自己。在迷幻的电子音乐中,王朔的话密度很大。这个时候,你就会有点相信,那个在《梦想照进现实》的剧本里话多得密不透风的导演,正是王朔本人。

他不停地否定自己,说自己有攻击性人格,他说自己攻击别人的时候并不快乐。他也会表明自己确实有着某种优越感。他有明显的焦虑。对于这些问题的成因,他语焉不详。面对记者,他不设防,他坦诚到一种无所谓的,看起来不真实的地步。


“你以为我很快乐吗?”


我有攻击性人格。我不是有一点,我严重的。老实说我不喜欢这样。

你别看我平常骂人,你以为我很快乐吗?我并不快乐。老实说,没有人怎么着过我。人家无非对我有些冒犯,我伤害别人比别人伤害我更多。你说我有快感吗?我没快感。

比如说,你说我伤害你有什么快感啊?(你没有伤害我)当然,如果我不道歉我就伤害你了,你原谅我是你原谅我,我还是要道歉,我骂完你吧,我迅速就后悔,我不能这样。

我在朋友那是一个特别好的人,我喜欢别人说我,挤兑我,只要你说得好听。但是不认识的人……我这人特不喜欢别人猜测我。

比如说,我为什么上次对你有意见?因为我觉得你在猜测我的动机。其实你对我是好意,你问我为什么要接受采访,我挺不喜欢别人猜测我的动机的。我对你好还有动机吗?(向记者道歉)我肯定是冤枉你,要不今天怎么下大雪呢?(呵呵笑)

“他内心软弱”,“年轻的时候没有那么爱攻击人”,这是他的朋友评论他。作为凡人的王朔,自有体恤他、心疼他的朋友。这是他的造化和恩德。作为公众名人的王朔,已经是既得利益者,必然要接受——盛誉、赞赏、口诛笔伐,作为媒体谈资。

“他非常善良。”他的朋友这么对我们说。当第三个人也这么说的时候,我们便相信了。

往事如烟。曾经一个朋友落难,生计困顿,众人躲之不及,王朔与之合著《美人赠我蒙汗药》,得稿费几十万,据说他全部赠给了另一个作者,分文不取。 那本书因为非议众人,虽是对方主说,王朔捧哏,依然招来许多骂名,王朔则默默承担,不加分辩。阿城赞道:上个世纪时,王朔忍功一流。

一个朋友感念于此,在论坛里写道:“王朔也许在世人心里,不是什么好鸟,我也不觉得他有多么崇高。但比起这个社会的多数文人,我觉得他活得真实,活得像他自己,活得性情天然。当多数人都在伪饰下正襟危坐的时候,这厮却在那里率性任情的胡作非为,我就喜欢这样的人。”


“我是一个记仇的人”

在《千岁寒》里写到母亲,王朔也是借古喻今。“我们俩不能聊天,一聊就岔,岔都岔不在一枝儿上。已然最后一面了,还是没话。她是我最不能在她跟前说实话的人。”

我和我妈见面就吵。我妈一点都不能管我。比如她说,你这屋里,其实是让我打扫卫生。我马上就生气。可是我50了,她80了,我们家就我们俩,我不愿意伤害她,可是控制不了。可是小的时候她对我太不公平了。

唉!我小时候,无非就是聪明过人,小时候老师是傻B。我无非说了,老师,你写错字了。老师找工宣队来批我,让我写检查。让我站在墙角,打我——当然打我!我们那一代人,对孩子就是,你不知道什么是好,我知道。他们管这个叫(声情并茂地)——爱。

人物周刊:你认为你的心理问题仅仅来自于童年的创伤吗?

当然。你以为这个问题还小啊,对于一个小孩来讲,就是天塌了,没地儿躲了。

我小时候童年被摧残了。我从小喜欢那些好的女生,聪明,安静,特优秀,我是坏孩子。坏孩子怎么接近好女生,就是揪她辫子。我后来就喜欢那些单纯的、长得像小孩的女孩。

小时候我当然是好学生,在文化大革命之前我是少先队中队长,旗手。你们老师把我当坏学生,我想当好学生的,是你们排斥我的。

我的攻击性人格都是老师造成的。一个小学老师,一个中学老师,在讲台上,扮演全知,你以为你是上帝啊?为什么我讨厌孔子啊?就一个小学教师。什么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什么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中国这些知识分子没一个好的,我就是一个知识分子,我太知道他们了!你凭什么有差别心,你凭什么划分君子和小人啊?朋比为奸。

我老是认为我妈是老师的上家。家长其实是考虑他们自己,他们怕自己的孩子长大了被社会所不容,所以当社会对孩子有谴责时,他们迅速地站在了社会的那一边儿。在中国,我认为有一个事情,是严重的犯罪,那就是,父母打孩子。很多人打孩子,要么打成奴才,要么打成暴民。

我看“中央12”看了好几年,看了好多杀人犯。首先孩子不是主动要出生,是你们寻欢作乐生下来了,为你们的未来买保险,你们才有孩子。我自己有了孩子之后,我才知道孩子给父母带来多大快乐!

你打我我是不服的,在暴力下我可能会服。但我会记仇啊。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让他们小时候欺负我来着?我就是一忒恶毒的人。我当然要损害他们之后才原谅他们。可是我想让他们明白真相,不是我对不起你们,是你们对不起我。是他们先伤害我的。你看我现在骂的这些人,这些人无非就是当年说过我一句什么。

1991年的,我写作,那帮孙子出来,说三道四的,把我说成痞子,这不是歧视我?他们多损啊,不跟你明说,说我灰色人生观,就把我的书和电影全禁了。我就不能活了吗?我只能移民美国了。给你看看我美国绿卡。我申请两礼拜人家就给我批了。我是杰出人才。现在我是华侨了,所以对我客气点儿!我现在就把他们的老底揭了。其实他们也是可怜之人嘛!

余秋雨前几天还跟我来劲,假装跟我发个奖,上海政府给我发了个三等奖,他给我争取的。你有什么理由在我面前托大啊你,在名人里头,你是我的后人,我是你的前辈。你写过小说吗?他就一旅游文学作家。他谈什么道德经啊?完全是一个三脚猫功夫。

我本来都要原谅他了。谁住嘴我就跟他道歉,从此罢手。

我为什么不能原谅XXX?王安忆是我亲姐姐,我们吃饭,他来了。我当时当然是少年轻狂,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他当时不说话,转脸就给我说出去了,说我是喝狼奶长大了,说我没有政治操守。把私人谈话公之于众,这是文化大革命干的事儿。你连朋友之道都不守,之后你说什么话我都不原谅你了。

王XX。这孩子,特别讨厌!我对姓王的人都有好感。估计是农村出身的。我们一起去海南,我们一帮作家去玩,好吃好喝的,我当然,不那么检点了。他回来把我们斥为堕落文人,你如果不喜欢我作风轻浮,你当面说我呀!说什么我攻击鲁迅,“拿开水浇我”,我上门儿找你去,我堵着你,我打死你。我他妈南京生人!我念你姓王,我不理你。有什么我们可以当面说了,你在文章里放什么狠话?

我们家是训练总监部,相当于地方的体委和教育部合在一起的军队系统。我父亲是一个教员。我们是优秀人种配的。我爸是南京高级工程学校第一期第一名,我妈是第三军(医)大学的校花,第一名。我爸是第二野战军,破译密码的。

我们从小看我爸的书,看中共党史,看文史资料,看的全是情报系统的事儿……我们军队里唐诗宋词都是幼儿园看的,戴高乐的《战争与回忆》,朱可夫的《回忆与思考》,丘吉尔的回忆录,《第三帝国的兴亡》。战争是艺术,小说算个屁。

你还以为我真拿文学当回事呢!……我学的是屠龙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我们是军队,军队里要讲实话。从小认为我是军属,我有军属意识,我认为你们家都是老百姓,我们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我不能欺负你们!

我学的比你们多,我们从小在夏令营全打小步枪,翻2米高的障碍,我全副武装10公里没问题,下水游泳我游一天没有问题。我有耐力!我就是速度不行。你知道叶京吗?北京军区坦克射手第一名。

这帮孙子,说我是痞子,把我气的!

人物周刊:你的攻击性只表现在攻击这些文化名人上吗?

我对任何人都这样。谁要敢跟我臭来劲,谁要用小人之心猜我的动机……你知道我什么都不需要,我还需要从这社会里拿什么吗?我缺钱吗?我不愿意跟小人聊天。我都50岁了,我对人生毫无所求,我早就腻这人生了。我要不是有责任……

人物周刊:你的责任是?

我的女儿。

照片上,一个18岁的女孩子,红头发,亭亭玉立,朝气勃发,沐浴在加州和煦的阳光里。她现在在加州大学分校读心理学。她和父亲关系非常好,天天打电话。

“她比我好,她没我这么爱攻击人,她是一个老好人儿。”王朔说。

“男人不是野心家,就是鸡贼”


我向女性战略投降。向女性献媚。女的对我好,她们的老公男朋友谁敢对我不好?我是机会主义者。我为什么愿意跟女的好?女的全是理想主义者。现在鼓励人们要成功,什么是成功啊?搞得男人不是野心家,就是鸡贼。男的全是鸡贼。女的全相信爱情吧?爱情就是理想主义吧?

人物周刊:你相信爱情吗?

我当理想相信它,但现实总有它丑陋的一面。爱情是一辈子的事,不是说打一炮就完了的。爱情就是连好带坏,正面反面,痛苦欢乐全在一起。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待一夜情?

不可避免,人生乐趣。我过去跟不少女的有一夜情。谁跟谁默默暗恋啊?我特别可卑。我和所有女人的感情全都是从一夜情发展来的。我没谈过恋爱。我过去是一个坏人,是一个流氓,你信吗?我15岁进过公安局,打架。我偷过巧克力,偷过向日葵。我们不偷别的,因为我们盗亦有道。

我四十岁是一坏人,我吸毒嫖娼,我无恶不作。我浑身恶习,我不感到自豪,我不光荣。我也接触过性工作者,都比小知识分子要善良,内心要干净得多、善良得多!现在我觉悟了。

你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以为作家是高尚的人呢?我四十岁之前,不择手段往上爬,完全无情无义,我根本不知道爱情是什么东西。我那时就想尽量和更多的女人发生肉体关系。

人物周刊:那是因为生物界的雄性要尽可能地传播自己的精子……

什么生物性,我觉得那是不道德,对女性是一种侮辱。你说女性都向往爱情。为什么我这么内疚?我辜负了多少人啊?而且我是一个成功的坏人!

这是为什么当年我接受不了别人说我是作家,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知道自己有多坏,那些人被我蒙了,还说有多么感动,多傻啊。

我生生世世都是女的,我是上辈子冤死的女的,这辈子化身为男的,所以我跟女的亲近。女的你坑我,你偷我家东西我都不计较,男的要是跟我来劲,我就跟丫急。我就喜欢女的,我看了女的受罪、没钱看病我心里就难受。

所以现在我要弄网站,我出来赚钱,我把钱捐给她们。钱是什么?不就是人占有物质的数字化体现吗?不过有一条,我不希望别人感激我。我最恨那些人下跪,人穷志短。你死后只要把你的器官捐赠出来就行,所以你不欠我的。

我当然希望女孩子回去做师范的老师,当医生,中国5亿农民呢。我一辈子受女人恩惠太多了。

我就是一个贾宝玉,在幻觉中我看过自己的前世,我就是一个冤死的女的我。现在我也是一个男的,我也坑了几个女的,所以我心里过意不去。有钱你拿去,我什么动机都没有。但如果女的在我面前犯鸡贼,我就生气。

叶京回忆说,“他以前是我们院里的三大美男子,还有李凌(音),杨猴子……他长得太漂亮了,跟个小女孩子似的,大人见了都要捏他脸蛋一下。他年轻的时候颇招女孩子喜欢。改革开放,开始写小说,锋芒毕露,年少气盛。多少女孩子追他啊。女孩子都太单纯了,跟你讲价钱的心思都没有。纯情,一蒙一个准儿。哪像现在的女孩子,你骗她?她不把你骗了才怪呢。”


“李敖是一个自大狂”


人物周刊;你如何看待李敖?

他就是一个自大狂。什么啊他!你看他说本·拉登炸“9·11”是对的,因为美军在越南也屠杀平民,这什么逻辑啊?没事儿吧?人家叫你大师你还真敢答应?什么大师?大学老师吧?你《北京法源寺》写什么呀!你写得很一般,哪有那诺贝尔奖提名这一回事!

你坐了6年国民党牢,没必要咬着不放。国民党还怎么跟你道歉啊?一天到晚的,太烦了。

你参加选举不是给郝龙斌搅局吗?人家曼德拉坐了23年,出来,人家什么态度,我原谅你!允许你们这样对我。胡因梦说他一句,他说人家多少句啊。你是不是把胡因梦的房子划到自己名下判了一个侵吞财产罪啊?斤斤计较,讨厌极了。你写了什么?说!而且他还说,中国没人了。他还不如我呢,说实在的。70岁了还这么看不开。

人物周刊;你觉得他的学问有问题?

有问题。学问比他好的人多了,没他那么吹牛皮的。他有什么学问啊,全都是剪剪贴贴的。他说的全是常识。电视是一个大众媒体,你在那抖什么学问啊,你当别人不知道啊。真是在台湾那里呆傻了。他的时评,狭隘死了。你搞时评,你不能是一个爱国者,那是民族狭隘分子。他完全是一个强迫症。他在大陆相当于谁啊?也就一个余秋雨。

我才爱国呢,我去了美国呆半年回来了,美国再好,那是人家的国家,吃喝不愁,可不是那回事儿。你知道我在国外多难受?丧家犬啊!


“人不是为了艺术活着的”


我的新书我只是懒得发。我也不靠写作挣钱。我又不缺钱。我什么都捞够了,不在乎了。到哪儿都有人给我买单。因为我不占别人便宜,我见过钱!我也不奢侈。

我再招些小人,说三道四的。其实你以为我关心社会呢?我一点都不关心社会。我只关心我自己。

阿城挺好的。他不怎么写小说。他属于那种,知道越多,越不敢下笔。我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知道一,敢说十。他是知道十,只说二。我也不认为我有多高。只是大家胆小而已,我胆子大。我就是来趟这趟浑水来了,因为大家水平普遍不高。

其实老徐(编者注:徐静蕾)的文章有什么好?她就是没把自己看高。她写的,我一看,什么都没写啊!她有一点特好,就是她不吹自己。她知道什么是寒碜。

我们聪明的北京孩子,都知道什么是寒碜。我们有个文化,谁敢说自己牛,朋友就挤兑你。我们大家是相互挤兑的。

为什么1991年之后我要采取自我毁灭的行动。比如说,我就要脱离社会主流。因为从《渴望》后我被纳入社会主流了,我极其不舒服。我就是反社会。社会是什么,中产阶级,虚伪。

我很多拥护者都说我教育(他们了),谁要教育你们了?那不是为了钱吗?那是一片虚荣心,电视剧一片空白。为了当第一了。我喜欢敌人,不喜欢拥护者。说你写得太好了,但你那些调侃的我不喜欢。我心里想,你管得着吗?

我跟刘震云有一个故事。他可下了个套,下得深了。有一次我们去武汉开会。那时我刚写了《我是你爸爸》。他说,你这个写得太好了,这个好,那个好。他一路都这么说,我第三天终于绷不住了,跟他说,是啊,我这个怎么想的啦。他就笑我说,哈,你还真的以为你好啊?

和同一代作家,我们都算是少年得志,池莉啊,铁凝啊,刘索拉,王安忆,他们85年出来的。我是91年,和余华,苏童,刘震云,是前后脚吧。当然我们有不同流派,有先锋,有新写实,我单一路。我们关系挺好的,当然年龄也差不多了。我们都面临一个中年以后重新起步。

对写作我就采取一个态度,我写的就是真的。我把自己的生活写完了之后,我就不写了。我不像金庸那么不要脸,一个故事来回写。我现在重新生活了15年,在底层,什么都不做,什么人都接触了。2000-2006年北京有锐舞文化运动,比英国晚了20年。

人不是为了艺术活着,而是为了自己。我天天躺在地上HIGH。我告诉你,我能看到我的前世,我聪明极了。在汉武帝的时候我是望天狼,叫王硕,西晋的时候我是太尉王衍,信口雌黄,清谈误国。我们只是忘了前世是谁而已。

我在三里屯玩了多少年啊,什么局我都去。人就是要生活,写作只是一个爱好。你看过《杜尚访谈录》吗?我觉得成名特别可笑,一帮傻B在一起,吃吃喝喝。

我要写了,我必须有新的语言,新的生活态度。之前我对生活没什么认识。我那时只知道什么是寒碜,不知道什么是好。那时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情,写的都是虚假的,大家还觉得挺好的。

这个年龄我基本成熟了。你看我的序言,是不是有很大的变化?天马行空,但句句都在要害上!

我很崇拜一个法国的作家,我忘了他的名字。年轻时挺有名,20年没动静,后来忽然法国出了一个新秀,一看还是那人!我本来也想干这事儿。但我实在太虚荣了。我本来想换一个名字,结果一采访,发现是我!哈哈哈!可是我太虚荣了。现在大家都知道我出新书了,但是大家会发现,跟我过去写的完全不一样。


“我不想当小人了”


我对社会现在是无所求,无欲则刚!我原来确实是一个坏人,过去希望在这社会占太多便宜,有时候腰杆就不硬,现在说话这么冲,就是什么便宜也不想占了。

人都四十岁之后,总要有一个觉悟的过程。你总要觉悟的,你都马上要死了。我死了我多么后悔!我对不起别人。

我是有焦虑症,谁都有。你也有。我不失眠,我是嗜睡。我是想睡就睡。困了就睡。

我修佛了,自己调整过来了。全靠自己。我想当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

我要对爱我的人关心我的人,都负起责任来,我会利己利他。我尽我所能。四十岁以后,就是这几年,我就变了。因为我不想当小人了,有什么劲啊!我对不起别人,我生生世世我不能超生。所以我要聊我的快意恩仇。

只有一种动物和人类相像,病毒。人类就是生物中的病毒。还以为你是智慧生物呢?

我是既得利益者。我当然是了。我58年出生的,小学一年级文化大革命开始,高中毕业文化大革命结束,我们是玩长大的,什么苦也没吃过。

所以谁也别跟我比,我写作不是要苦死写出来的,我是享福写出来的。心怀仇恨,你不会有太高觉悟的。真相与和解。不要复仇。

爱认可不认可,我是在过我自己的生活,看着好,你就觉得好,你爱看不看,和我没有关系,我也不是为了取悦你们,我活着也不是为了让你们认可,我是自我认可。

世人看王朔

阿城:他不搞人前人后那一套。大院出身的人有正直的一面

叶京:他过去遇到了他的信仰危机

艾未未:他一路骂过来一路杀过来,对一切人和事不留情面


我们在尽力地展现一个50年代出生的人,一个著名作家,一个引领了上世纪90年代的电视剧风潮,在商业社会里获得过最大利益的作家,一个内心痛苦的既得利益者,一个天真又狡狯,超脱又世俗,单纯而又复杂的人。

这个世上大部分人对这个世界,对生而为人的认识是混沌的。他比共和国晚生9年,一直到了将近50岁,还心存迷惘,想弄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他的新小说《千岁寒》假托的是《六祖坛经》的故事:六祖惠能,终于得到了五祖传下的袈裟,他便让他走。他懂得佛法,却不识得字。他懂得慈悲,却要连夜逃匿,因为别人会杀他。这就是关于一个人不断寻求自我的故事,王朔暗示的却是这一代人失落,伤感,变形和扭曲。

纵然是王朔这样的聪明一世的人,也要借小说之口,寻求自我认同。我们于是也想知道,那些自负和轻狂背后,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内心世界。


阿城:

他是一个善良,容易害羞的人


人物周刊:与他相识多久?他在您的印象中是怎样一个人?

阿城:有十年了吧。一个共和国的善良的人,现在这样的人罕见了;一个心理上,我的观察是在童年受过伤害的人。容易害羞,但从动物行为学讲,害羞不是软弱,而是抑制机制,抑制的是攻击性、进取性。

人物周刊:展示在公众面前的他与您认识的他有无反差?

阿城:我从来不理文如其人那一套,所以也无所谓反差。我们在“暗处”,为什么老要别人在明处展示真实?要小心,这种对真实的要求往往会使自己变态的。我不要求别人展示真实,我感兴趣的是一个人怎么组织表达。好的表达有时候比“真实”重要。

人物周刊:您觉得他是一个善良的人吗?对是非真伪不自欺,固然是美德,但以自己的标准抨击他人是刻薄还是正直?

阿城:当然。王朔绝对是个善良的人。王朔就是这样,如果他不用自己的标准说话,谁还听他说话?那还不如看教材呢。媒体炒的不就是这个吗?

人物周刊:据他所说,他依赖四处树敌以自我认识,您觉得这是否道德?他对朋友很好吗?

阿城:他的谈话里处处有道德。他是有条线的。只是他公开说出来,你会有不道德感。

王朔对人非常好,有时候好到为朋友两肋插刀,我看不少公众在往他两肋上插刀。上个世纪就有不少人往他两肋上插刀。他忍功一流。

人物周刊:他说他最近在读物理学、宇宙学和佛经,他的新小说据他所说也正取材于《六祖坛经》,讲的是六组慧能顿悟的故事,许多地方跟他描述自己的状态很像。您觉得他是真正在研究佛理,还是只是一种姿态?

阿城:王朔读佛经很久了。我们看了他的小说之后,是不是姿态的问题自然就消解了。说起来,王朔不会为了个姿态去费那么大劲读佛吧?那还是王朔吗?你说呢?

人物周刊:99年写完《看上去很美》后,据他所说他曾一度消沉,有过幻觉,前几天在凤凰卫视的节目上也谈了他的毒品经验和其他尝试。他说在他最绝望的时候没有人管过他?

阿城:《看上去很美》不管是对王朔还是对我们,都是一部很重要的作品。我很认真读了。写得好。《动物凶猛》是对青春期的一次清理,《看上去很美》是将这个清理延伸到童年。我开始还担心其中怎么写文革的开始,结果处理得非常好。本来就是这样,成人世界里的重大事件,儿童世界当然是另一回事。又兴奋,又无聊。

里面写到方枪枪在开大会的时候去男厕所,迎面碰到一个女的从里面出来,这一笔真好。你知道我们的文艺理论要求的是革命的现实主义与革命的浪漫主义相结合,这其中的现实主义毁人不浅。现实主义里的现实,是由意识形态判断取舍的,所以虽然现实里有“阴暗面”,但是不能写,什么是光明什么是阴暗,是有标准的。那这是什么狗屁现实?王朔没有要做官、要做政治人物,吸点东西我看无所谓吧。

人物周刊:王朔不停地突出他的出身是大院文化的。你认为他有强烈的优越感吗?

阿城:王朔在《看上去很美》里描过一笔,文革开始的时候,各小学出来游行,结果翠微路小学的被方枪枪他们小学的骂回去了,翠微路小学大概是个平民子弟小学吧。这是儿童的权力意识吧。1949年以后,中国出现了大院,也就是单位的办公、生活住宿集中在一个有围墙的地方。

大院,是充满共和国权力的地方,尤其北京这个地方,各省其实都有,在这种地方成长的人有优越感是自然的。我小时候在大院生活过,教育我们的就是不要和外面的“野孩子”玩儿。“野孩子”是什么人?就是老百姓啊!后来我们家因为政治变故,搬出大院,一转眼我就成了野孩子啦!

人物周刊:他的生活态度是什么样子的呢?

阿城:他不搞人前人后那一套。大院出身的人有单纯、正直的一面,社会多复杂啊。


叶京:

不是王朔疯了,是这个世界疯了

人物周刊:你和王朔是发小,他特地向我们推荐了你的电视剧《与青春有关的日子》。

叶京:我的电视剧太真实,太残酷了。我都没说过一句杜撰的话,就是从我和王朔的出生写起。我们从哪来的,为谁而生。他一下子就找到了他的过去。

三年前我最后一次见他,那时他哥和梁左、他父亲相继走了。

前几天他聊到他哥哥,潸然泪下。我想大家都没见过王朔流眼泪的。过去他非常会掩饰自己的人,别人很难看到他的内心。过去,天天被饭局围绕,请不完的饭局,排队等着他。过去他说假话都能说顺嘴儿了。

我们过去这么多年,没有过相互关心的时候。他过去认为自己是一个特自私的人。现在他知道关心人了。前几天他劝我去体检,还说各种的话打消我的紧张顾虑。结果,我一点毛病都没有,他倒是查出一堆小毛病。

人物周刊:他多次提到众生平等?

叶京:我认为,王朔说的众生平等,跟国际歌,跟和谐社会是一致的。我觉得王朔是一个英雄。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我觉得他就是《英雄儿女》里的王成。

他是帮共产党,帮这个社会进步。我们都是受毛泽东教育的。他生下来就不知道父母是谁,他小时候对他妈妈的印象就是一呢子大衣。我们都是一样的。我就觉得我妈是一个烫卷毛的,跟电影上的女特务一样,做噩梦都梦到她。

那时毛泽东是所有人的父亲,不,父母,毛泽东一人全包办了。我们就是毛泽东的后代。

我们根正苗红,生下来就是当炮灰的。我们当兵的时候也是一腔热血,自从我们离开部队,我们同时分配工作。80年代初我毅然辞职了。我刚20出头,和王朔刚辞职,茫然到不知道下一顿饭在哪里。不知道干嘛,混社会,逼得我们当流氓。

我辞掉工作时还是干部(身份),铁饭碗,我爸差点给我下跪了。我们只在机关里当干部,打官腔,那我们疯了。我辞职了,我爸说你别进这个家门了。

我们这一代人挺畸形的。我们一直在积蓄能量,结果“垮”一声就释放了。他爆炸了,他人格分裂了。这是被逼的。

人物周刊:他有过人格分裂?

叶京:他太是了。他比我们分裂得早。他名利都不缺了。他什么都能要到。他是不想活了,他活过来了。用他的话来讲,我怎么就这么招人待见啊?你们天天请我喝酒,抬轿子,你们是害我吗?他过去遇到了他的信仰危机。

我看到他在凤凰的访谈,网民说他疯了。我觉得不是王朔疯了,是这个世界疯了。


艾未未:

“我觉得他随时可能骂我们”


人物周刊:你如何看待王朔?你看过他的小说吗?

艾未未:你很难用通常的好坏这种方式来评价他这样的人。我觉得他最大的特点是,在大是大非面前,是立场和态度最明确的一个人。

中国所有和文沾边的人没有能和他相比的,根本就没第二个这种人。他已经把自己真实的一面展示得很清楚了,但他没有必要为自己作出解释,因为他并不需要获得某种同情或者理解。

我没看过他的小说,只看过《美人赠我蒙汗药》和其他一些杂文。我觉得王朔是这个社会唯一向虚伪宣战的,尽管他的方式让许多人不能接受,但这个社会虚伪之深,大部分人无法看清他的真正意味。

人物周刊:谁虚伪?向谁宣战?

艾未未:这个社会是全面虚伪的,从文化体制到社会风气,流行的美学方式,甚至语言方式等等。

人物周刊:他没有媚俗之处吗?他毕竟是一个俗人。

艾未未:他是一个俗人,这点是肯定的,只有俗人才会愤世嫉俗。

他是希望被拯救的,他能看到人最有缺陷最阴暗的一面,而大多数人是看不到或不敢看的。这个过程也是他对自我、对个人经验的颠覆和重新定义,他不愿意按照流行的逻辑来看待周围的一切,他的很多评价后来也变成了流行的因素。我觉得他是有很大破坏力的一个人。

人物周刊:破坏力?你也有吧?

艾未未:我还是不能和他比,他是在街道上一路打过来的,而我毕竟逃离过很长一段时间。他这么一路骂过来一路杀过来,对一切人和事不留情面,我觉得着这是他最牛逼的地方。

人物周刊:但他不会骂你,不会骂阿城,不会骂刘索拉。

艾未未:未必。我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可能,他只是觉得不需要,但我觉得随时有可能骂我们。

人物周刊:你有没有发现他有心理上的问题?

艾未未:我们不能算很熟,虽然经常在一起,但只是坐在饭桌边聊天,并没有上山打猎或者长途跋涉。

每个人都有心理上的问题。但他的心理问题是我所见过的最健康的心理问题。大多数人无法用语言,或者某种方式来表述自己的心理问题,而他能够主动地谈出这些问题。

人物周刊:他只是无限地接近自己。

艾未未:王朔是一个有极大智慧的人,他利用这种极大智慧无限地接近自己,这个也是他最大的善良。

人物周刊:这种否定与自我否定的表达可以通过私人途径,可以面向朋友,但是他为什么愿意甚至是主动通过大众媒体公之于众?

艾未未:据我所知他很长时间对任何媒体都没有任何兴趣,他一直在拒绝任何形式的采访。

我觉得不管他做什么都是清醒的,他是一个不可能被收买的人,媒体的利益、公众的评价,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除非他想利用这些达到他的某种目的。许多文人评价他都说不到点子上,他们根本不是在同一个价值体系里面。

对道德体系的最大颠覆就是对自己的颠覆,这种颠覆来自于对个人心理的认证,他是直指这一点的。他会捎上很多人,尤其是周围他最讨厌的人。

人物周刊:他可以向自己的内心挖掘,为什么一定要批评别人呢?

艾未未:他也没有一定要说别人,只是可能媒体话赶话,正好碰到了谁谁谁也不避讳。就像吵架似的,到最后你很难理出所以然来。

但重要的是这个过程中你能看到人的怎样的品质和精神。王朔所代表的这种精神恰恰是中国文人所不具备的,至少在最近这几十年里是稀缺的。

人物周刊:是什么?正义感?

艾未未:是个性。既有观点也有态度,也即坚持某种原则的能力。

人物周刊:王朔最近很多谈及众生平等的问题,而平等只是一个乌托邦。

艾未未:对,他最近确实很多谈到涉及宗教的问题,包括关于自由的讨论,我们在一起时也常常提到。这种困惑是很幼稚,但会始终伴随着你。只有最好的作家才会停留在最基本的困惑上。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他为一个女演员出面打官司的事情?

艾未未:我觉得这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也不能以此来评价一个人。应该没有这么简单,他的经历非常复杂,大起大落都有过,最近在凤凰卫视的节目上他谈了很多他精神和灵魂上的挣扎,没有人能这样开诚布公地直面自己。大多数媒体和他根本接不上茬,而只能顺着他说的往下走。

我觉得他面对的最大问题是,他身处的不是一个真正知识化的世界,他再怎么打闹都是在幼儿园里,都是些经不起打的人。

这是他挺惨的地方。他的一点不幸,就是没有找到恰当地向外界传达自己的媒介或者途径,而种种不恰当对他自己会构成伤害。

人物周刊:你见过他不自信和软弱的时候吗?

艾未未:他随时都是不自信和软弱的。他说过他在最无望的时候没有人管过他。

人物周刊:他一个一个骂过去,对人对己都是一种伤害吗?

艾未未:一起伤害又有什么关系!你没见过革命先烈抱着炸药包冲进敌群的阵势么,不同的是他能炸很多次。

 

池莉: 王朔是以反抗20世纪获得成功的,现在20世纪承认了他,那么他是继续他的反抗还是与历史握手言欢呢?如果握手言欢,那他今天的成功就很有可能成为他的死吻;如果继续他的反抗,那他有可能再登上一座山峰,但也有可能再度寂寞,再度一无所有。当他再度一无所有时他将不再年轻,不再热血澎湃,他还会有坚韧的耐受力去奋力拼搏吗?

作为一个同时代的作家,作为朋友,我真是为王朔捏着一把汗。我只敢说我现在所写的一切全是写的今天之前的王朔,今天之后的王朔我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样子。


金庸:我和王朔就像是两条平行线,可以无限延长,但是永远不会相交。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个性,王朔不喜欢我的作品,那没有关系,他可以走他的路。王朔讲我的作品情节太巧合,结构松散,这我可以接受,因为当初我的小说是在报上连载的。

但王朔说我的文字不好,就因为我是浙江人,用的是南方语言,这我不能接受,像鲁迅、徐志摩、周作人、余秋雨,他们都是南方人,作品都很好。南方作家同样可以成为语言大师。 由于出生、家世、受教育程度以及人生经历的不同,我和王朔完全不是同一类的人。


鄢烈山:王朔在杂志上开的专栏为自己取名为“狗眼看世界”(显然脱胎于“狗眼看人低”),自我辩解时宣称“(谁)说我是疯狗,我就是疯狗”。……王朔绝对不是一条疯“狗”,他才不发疯见人就咬呢,咬什么样的人合算,安全系数大不大,投入产出率高不高,都是经过仔细掂量的。他咬的都是无拳无勇的知识分子,活着的或死去的文化人。


心理学家李子勋:通过和王朔的谈话,我感觉他内心充满着矛盾和痛苦,他的坚强和攻击性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在骂别人时,其实他受的伤害不比别人小。在做节目时,能感到他对别人的歉意,他想表达这种压抑很久的心愿,但又想推开,不想让人看到他的善意和爱心。其实他心中也充满爱和善良,可是他不想别人这样去解读他。我尊重他的权利。


网友“点到为止”:你在访谈中突然亮出自己的“美国绿卡”,感觉像吃了苍蝇一样恶心,真不让人舒服!出国当美国公民怎么了,拿了美国绿卡有什么了不起,不还是和普通老百姓比吗? 奉劝王先生一句,作为一个社会人,就要有社会责任,这也是对自己的责任。当然您可以拍拍屁股转身就去米国,祝您在米国生活愉快!


网友“宣战伪君子”:看王朔这个访谈,真是爽得很。口无遮拦,言词锋利,一刀见血,拉起谁来批谁,很久没有看过这样痛快的文字了。最让我佩服的是王朔的诚实,对自己干过的丑事也一点不遮掩。不管会不会绝后,这真正是空前的。一个名作家敢于如此大胆、坦率地承认自己干过的上不得台面的事,绝对让人吃惊。


网友:我喜欢王朔的幽默,不喜欢王朔骂人。可以批评,但不要骂脏话。希望王朔消消火,少说过激言论。

中年王朔的觉悟与救赎

他从幕后的导演,半推半就地,成了台前的演员,入戏之深,难以自拔。或许一开始只是聪明的孩子学有余力的贪玩,却被鼓噪的媒体和大众捧着架着,渐行渐远



这下好了。我们全都知道了,余秋雨的学问不过尔尔;李敖是一个自大狂;徐静蕾和王朔的钱不怎么分家;而冯小刚一个美工当年就是点头哈腰靠王朔给爬上名流位置的;张艺谋是一个装修大师;陈凯歌拍电影如果只拍一个自以为是的人,就挺好的;而“80后”其实没什么作品;金庸是把旧的故事翻来倒去地写;叶京拍的电视剧才是当代“红楼梦”,而王扶林的《红楼梦》严重不靠谱;凤凰台的曾子墨范儿像足了林徽因;王朔本人从《金刚经》和《时间简史》中获得强大精神武器;王朔骂了郭敬明是“贼”,他道了歉;他过去骂了张艺谋是“臭大粪”,他道了歉,他还骂了杨澜的老公是“骗子”,他也道了歉……

阿城便替他圆场儿,“他是大院出生的人,大院出生的人有单纯、正直的一面,但他容易控制不住,容易话赶话搂不住火。”

“老夫聊发少年狂”,沉寂了多年的王朔,终于跳将出来,昭告天下,以正视听,2007年文艺界就这样在众生喧哗中迎来了春天。

他送一个记者出门,说,我灭了丫们。送另一个记者出门,却说,我其实是个好人。你认为这是他的恶毒,这恰恰是他的顽心;你认为这是他的矛盾,这恰恰是他的统一。

有人暗自惊叹:这老王要憋多少年,才能憋出这么多话来啊?!有人盛赞:“一个人要想保持本色并不容易,而王朔做到了!”深谋远虑些的就说,王朔成功地“诱拐”了舆论。有人疑惑他是不是耐不住寂寞的天才,还有人大胆揣测,王朔在为出新书炒作,顺带炒红了“他女朋友”的网站“鲜花村”。“在过去那个伪君子时代,流氓稀缺,王朔演流氓;如今,流氓多了,君子稀缺,王朔演君子。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最大限度地获取利益。”

对后者王朔是嗤之以鼻的:我犯得着吗?而付给他365万人民币的出版商也开腔证实了:我给他的是稿费而不是版税,他的收入和销量其实并不挂钩。

叶京刚和王朔聊了一个通宵。他笑得力气都没了。在他的印象中,王朔从来没有伤害过人。“他们说是王朔疯了,我觉得王朔没疯,这世道疯了。”

“小的时候,王朔是多么怕事的孩子。别人嗓门大了,他恨不得都尿裤子了。人家瞪他一眼,他吓得不敢说话。”

“10年前我才开始干电视这一行。开始变得虚伪,想成名,成腕儿,和当年王朔的心态特别像。”

“他现在是悟了,找到自己了。他想多帮助别人。过去他是多鸡贼的一个人,比冯小刚鸡贼——我说的那是过去。”


聪明人的愚人与自娱?


过去是什么样子呢?让我们追溯回到上世纪90年代、80年代吧。

“后来仗没打起来,我被解散了,回北京,流落市井,沾染习气,成了痞子——我他妈忘了我是谁了!我以为我是作家呢,我以为我是知识分子呢,我以为我是新贵呢,我以为我是流氓呢,我以为我是名人呢——X他妈名人!”(《千岁寒》序)

王朔声名鹊起的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正是旧的游戏规则出局,新的格局初露端倪的时代,抱残守缺顽固不化意味着将被抛弃,而叛逆则会带来不确定的、无限的可能性。这正是当年的王朔们面临的风险和机遇。当时的大众需要一个“坏人”,王朔首当其冲,当了一回“流氓”、“痞子”,并且势如破竹,名利双收。也许叛逆并非他初衷,物质也并非他真正图谋,一切只是聪明人的娱人与自娱。

然而这场游戏越来越超出他的控制了,他从幕后的导演,半推半就地,成了台前的演员,入戏之深,难以自拔。或许他一开始只是聪明的孩子学有余力地贪玩,却被鼓噪的媒体和大众捧着架着,渐行渐远。就像一个屡屡扮演坏人的演员,演技太过精湛,人人信以为真,不管他怎么自嘲自损,自吹自擂,全都只是表演技法,是你一人扮演多角的游戏。所以公众参观王朔,唾弃之,拥戴之,猎奇式的围观心理和可望而不可即的艳羡心态,怕是二者兼而有之。

王朔是较早看清大众媒体的威力的,他善于利用媒体,并且容许媒体利用他。这一次,虽然未必是他的目的,他顺带让媒体替他抨击了早年的一些“学院派”文学评论家。“我特别不能原谅的是XXX,还有XXX,我都不认识他们,他们写文章,造成上面把我给禁了,我只好到美国去。你这是形成了一种政治迫害。这些儒生,特别可恨。”

王朔是否在意“痞子”这个外界赋予他的褒贬参半的称谓?

他是在意的。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我是军属,根正苗红,生下来就是为了保卫你们老百姓的。”他在自序里坦言,“痞子”是以经济地位划分而非文化称谓,是贬义多过褒义的,自己“怎么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在《我看王朔》一文中,他以旁观者的语气对自己进行了坦诚乃至无情的剖析,一一列举他创作中的聪明和小聪明,并自嘲说,当初与传统知识分子闹翻,是“走梁山宋江和张作霖们的路子,造反只是为了招安,目的是曲线做官。到知识分子真的批评他了,他面儿上坦然,心里还是有点急了,抱怨人家没有看到他暗藏的那些优点,没好好读他的书”。

虽然担当了一个“痞子”的名头,他对文学是极其挑剔的,不容自己形成套路、自我重复,不容心安理得享受功成名就。《动物凶猛》是他自己很喜欢的一篇小说,他却后悔过早地发表,因为“刚刚找到一种新的叙事语调可以讲述我的全部故事,一不留神使在一个中篇里了。直接的恶果就是我的《残酷青春》没法写了。我不能重复自己,我想给读者一个意外,现在只好从头找起”。

他也不甩他看不上的人夸他或者骂他,逆耳忠言他不是听不得,只是你仅仅言之有理还不够,夸他夸不对路他也不甩你。他对记者说,“朋友里我喜欢畏友。因为好话廉价,没必要。我希望朋友挑我一个缺点,我感激不尽。”


一个能拿笔写东西的人不为自己画像,真是有愧于我们这个时代


王朔从未放弃对自我的追寻。如他在《美人赠我蒙汗药》里所说,“残酷的媒体”的“误读歪曲与人身攻击”,“生活中有一种野蛮的力量”让你“做不了你自己”。

他在给艾丹的《下个世纪见》作的序里检讨自己,“我们经常抱怨别人歪曲了我们的形象,那么我们的真实形象到底是什么样子?一个能拿笔写东西的人不去为自己画像,真是有愧于我们这个时代。”

阿城认为王朔回归后写作的《看上去很美》“不管对王朔还是对我们都是一部很重要的作品。我很认真读了,觉得写得好。《动物凶猛》是对青春期的一次清理,《看上去很美》将这个清理延伸到了童年。”

而童年的回忆并未完全解决他内心的焦虑。而当时家人和朋友的相继离世,巨大悲怆一下子把他打入低谷。叶京说,“三年前最后一次见他,我们都是没话找话。干坐着,一度冷场。梁左和他哥哥在同一时间走了,他陷入了一个不能自拔的痛苦境地。这么多年在干嘛呢?为了名,为了利吗?”“他不是装孙子,他是在经历一个心灵的自我拷问。他痛苦到什么程度,他有过自杀的念头。而那时候也没有人主动去帮他,而且也帮不了。”而王朔自己最近在参加凤凰卫视节目时聊至此处,也一度黯然。

阿城云,王朔读佛经有时。《金刚经》、《坛经》,王朔读的是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大乘佛经,“了生死”、“离贪爱”,王朔求的只是个人的自我解脱。贪、嗔、痴这三毒,王朔尚一样未能得戒,戒、定、慧这三学,王朔又学了几分?

禅宗的顿悟,本不讲究凭借的方法是否合乎常理,物理学也好,曲解也罢,只要你能忽然贯通天地万物与人生自我,别人不能代替你的悟。六祖慧能相信人我皆“自性清净”,“菩提般若之智,世人本自有之”,王朔也许是自信的,只是不知他是否还相信世间众人?

中年王朔对自己和他人有清醒认识,同时又有着孩童似的贪婪与天真,纯洁的小阴谋家式的负罪感,对轻易得手有着小小的得意,对堕落的自责,等等。变幻,反复,软弱与顽强的此消彼长,怕是幼年时那个“漂亮得像个小女孩”(叶京语)的人见人爱的孩童王朔无法想象,也是后来年少气盛、锋芒毕露的青年王朔无法预料的。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王朔喜读《红楼梦》,偶尔偷师其中,并自比贾宝玉,“我觉得女的是最好的,她是自然属性”。对高鹗把贾宝玉“写一破庙里去”也是耿耿于怀。天才如王朔,也是怕寂寞的,也是渴望平凡幸福的,他说服母亲上CCTV12的心理访谈节目,解开童年时的一个心结。不料被电视台的娱乐记者逮个正着,他一通脾气,甩脸而去,又是一场啼笑皆非的闹剧。

王朔竟是反着来。这个有点类似王小波。王小波的表面是戏谑,骨子里是浪漫主义;王朔表面上是调侃,骨子里有浓重理想主义情结。

有人叹道:“多数人老而不死为贼,王朔确实不老,即便老了也不为贼。表面苛刻,其实仁义,这个旁人未必看得出来。”

他非圣贤,只比世人略高一筹。小说家便如此,不入世不天真,如何成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