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給廖志峰講這個故事。我說我被派保鏢是因為,中國駐墨西哥大使館給書展寫信,命令組織者取消對我的邀請,否則有30多名中國作家組成的代表團將拒絕參加,由此引發的“經濟制裁”,發表我譯作的出版社和書展方要負全責。不懂“經濟制裁”為何物的墨西哥人被激怒了,於是,在大庭廣眾下,我就有了七個帶槍保鏢。跟演電影似的,我上臺演講,他們也上臺站崗,我上廁所,他們先入內偵查,我上別人都不得上——聽到這兒,廖志峰打個哈欠,就趴桌子上睡著了,原來像水的日本清酒有這麼大後勁兒。
沒關係沒關係,我可以和一個睡著的人長談,因為其它酒客根本不在乎。這是在溫文爾雅的臺北。不是在成都。1994年我出獄時,生活無著,曾在家鄉成都的酒吧吹簫賣藝好幾年,沒有誰要和我長談。有一次我喝醉了,忍不住喋喋不休,還被幾個酒瘋子一頓暴打,在家躺了一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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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教會牧師王怡
如果把《酒吧長談》改成《餐桌長談》,在成都乃至整個四川,絕對不會有人要打我——這一點王怡可以作證——他是家庭教會牧師,如今因“煽動顛覆國家政權罪”,在監獄服9年的刑期——他是2018年12月9日深夜被抓的,由於中國全境已實現了覆蓋式網路監控及人臉識別,他所在的秋雨聖約教會的500多教友,其中有100多在不同的家中同時被抓,經警方通宵達旦審訊,30多人被刑事拘留——為了取得口供,教友們所遭遇的懲處計有:一,打耳光。有人最多挨過四十多個耳光,臉部、喉部腫脹數日,說話、吃飯、喝水都感覺刺痛。二,用皮鞋底踩住左臉或右臉,狠狠揩磨,直到皮開肉綻;三,抓住腦袋朝牆上和門上猛撞;四,幾個人圍住拳打腳踢;五,繩子或手銬把雙手或雙腳長時間固定在椅子靠背;五,不准上廁所;六,電警棍亂捅亂戳;七,猛踢膝蓋,直到受傷跪下;八,囚禁孕婦,不准給嬰兒餵奶;九,當眾毆打七十歲以上的老人。
王怡一家
而最後,就王怡一人出庭受審並判刑。現場沒有律師,不是他不要律師,而是家屬委託的律師也被抓、被打、被警方宣佈剝奪其辯護權——這種曠古奇聞,跟耶穌當年替眾人上十字架倒挺像。我記得當近千名員警傾巢出動的一刻,正巧接近“世界人權日”的臨界點——德國總統Frank-Walter-Steinmeier結束了在四川大學有關言論和信仰自由的演講,剛起飛離開成都。
王怡父子
在YouTube上,我好不容易才搜索到這起特大教案的唯一視頻——黑漆漆的樓道,警方先拉閘斷電,再閃電般抓捕,一名“嫌犯”眨眼失蹤,妻子才回過神,驚叫著從屋內追出來。一大群教友也聞訊趕來,來不及撤退的壓陣國保被團團圍住。妻子反復問:“你們把人帶哪兒去?”國保頭目卻答非所問:“請帶好你的孩子。”
妻子兼母親將嚎啕大哭的孩子抱起來,繼續追問:“你們是員警嗎?怎麼不出示證件?我是報社記者,請告訴我,你們把我丈夫帶哪兒去?”
國保頭目答:“市公安局。”
“市公安局?”母親將孩子遞給身邊的教友:“為什麼?要做什麼?”
“協助調查。”
母親掏出手機對準國保,後者阻止道:“不准拍照。”
“你們一直在錄影,為什麼不讓我們拍?況且我是他家屬,為什麼不能拍?”
“請不要拍照!請大家不要拍照!”
“你們私闖民宅……”
“如果你硬要這樣,我就以妨礙公務帶你走。”
“什麼公務?好多弟兄姐妹被帶走了。”
“聽清楚沒?放下你的手機!”國保伸手搶奪,“我們在執法!”
“在場的都是我家人!”
“我們只認法律上的關係。”
“你們是執法嗎?”
“是。”
“手續在哪兒?”
“手續給當事人看了。現在必須按我的規則辦,是我在執法,不是你在執法。”
“我沒看到手續。”
“那跟我們去看個夠吧。”
“沒出示任何東西就抓人。我要先看了,你們才能帶他走,有先有後才叫程式。”
“當事人看過《傳喚證》。”
“我怎麼不知道?”
“跟你沒關係。”
“我是他家屬。”
“告訴你我在執法,不就OK了?很多事兒,不應該你知道,你就不能知道。請大夥兒散開,別妨礙公務!”
“這是綁架!!”
緊接著電梯門開了,一束燈光刺入樓道,三個國保進去了,有人把住電梯問:“跟你們去就能見著他?”國保頭目獰笑。於是好幾位教友也進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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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基督徒,如果這是一個正常而安全的社會,王怡和我的關係,很可能像廖志峰和我的關係。區別只是王怡不喝酒,而廖志峰每喝必醉。王怡不喝酒,因此不能叫“酒肉朋友”,這為他日後蛻下公共知識份子外殼,成為基督教牧師埋下伏筆。
王怡也和劉曉波一樣,雖然都不喝酒,但交談、演講、佈道、寫文章時所呈現的沉醉或沉迷,跟喝了酒也沒啥區別,難怪尼采有《悲剧的誕生》那样論述酒神和日神的、詩篇一般美妙的哲學名著。獲得過普利策獎的美國作家張彥曾多次採訪王怡,他在《中國的靈魂》中記載道,王怡的人生理想,是要在古往今來都一馬平川的成都平原,一點點築造一座山,一座耶路撒冷那樣的信仰聖山,或山巔聖城。耶路撒冷在西方,而成都在東方,在遼遠的時空中,將形成巨大的雙城對稱——這可是任何酒徒都設想不出來的,我更是驚駭不已。而王怡卻在極度沉醉中,騎著想像的駱駝,穿過天網恢恢的針眼,開始他在中國這塊無邊精神沙漠的遠足,他對擔憂他出問題的眾多教友說:上帝給了我三個錦囊:隨時搬家,隨時坐牢,隨時回天家。”
他還說:“去監獄如同去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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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怡和廖亦武
在酒吧抑或餐桌的長談中,如果有人說“去監獄如同去非洲”,肯定就是喝醉了。因為非洲比耶路撒冷還遙遠,況且在牢房裡怎麼去?王怡是仰仗幻覺和無神論帝國作戰嗎?在2018年9月11日的佈道會上,他說:“我們有責任告訴習近平,他是一個罪人,他所帶領的這個政府,大大地得罪了神,因為他逼迫主耶穌基督的教會,若不悔改,必要滅亡。我們要告訴說,像他這樣邪惡的人仍然有一條出路,唯一的出路,就是我主耶穌基督的十字架……這樣說是因為真的對他,對中國的掌權者們有益處,我們不願意看到他們沉淪地獄,受到上帝的咒詛……”
東北話“膽兒肥”,四川話“膽兒大”,不知王怡發表這“膽兒最肥最大”的公開言論時,喝了多少不是酒的酒?思想犯這一行的老師傅索爾仁尼琴,把遍佈蘇聯的勞改營比作“古拉格群島”。他描述道,當一個人沒進去時,群島如高空的群星,遙遠而深不可測,誰也不知如何抵達。直到某一天大禍臨頭,才明白去那兒的唯一路徑是通過逮捕。什麼時候回來,或者永遠不回來,誰也說不清……
王怡和廖亦武
是的是的,思想犯劉曉波和楊天水都沒有回來。2017年,已服刑8年的劉曉波因肝癌“保外就醫”;三個月後,坐牢22年、即將刑滿釋放的楊天水因腦癌“保外就醫”。他們都繼續被數十名醫護人員模樣的白衣員警貼身監控,直到這個世界得知他們不再回來的消息……當時還沒進去的王怡,在越來越清晰的預感中,用詩行寫下遺囑:
起來,去看望死去的親人
雨水止住,谷秧已高過雙膝
你相信嗎,折斷的骨頭一旦癒合
比完好的更加堅固?
死亡是創造的反義詞
大量的,與死亡相關的書籍
膺獲了諾貝爾文學獎
呼吸仍靜悄悄地進行
以有形之物,解釋無形之物
或者反其道而行之?
起來,返回已消逝的故鄉
你相信嗎,是樹木搖晃,攪起了風
而不是風吹動了樹?
是開端藏在結尾裡,還是一個
面容模糊的人,按著自己的形象
不斷製作偶像?
起來,去向一個死過的人道歉
冬天已往,這是我在世的目的
他死過,就不會再死
我活過,也不能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