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採访了四位玉树人,希望写出他们在生死劫中的经历.一切神秘,都关乎生死。而一场关乎千万生命的灾难,必定比它所被书写的更加複杂和立体——这是到达玉树之后,作为一名记者,我所感到的力不从心……
一切神秘,都关乎生死。而一场关乎千万生命的灾难,必定比它所被书写的更加複杂和立体——这是到达玉树之后,作为一名记者,我所感到的力不从心……所以,现场笔记写了四个人,告诉你,我所看到的玉树和玉树人。
扎西达哇——回乡
八百三十公里的回乡之路,从未显得如此漫长.四月十五日晚上八点,我们的车从西宁机场接上扎西达哇,连夜走上从西宁往玉树的二一四国道——这条平均海拔四千米的高原道路,也是灾难救援的生命通道。
一路上,扎西都很少说话,十七个小时的车程,也不睡觉,眼睛紧紧盯着窗外。每过一个地区,就会默念两句:“到共和了,离玉树还有六百七十公里”……“到温泉了,还有四百八十公里”……“玛多,走了一多半了,还有四百零五公里”……
我们惊讶於他极其准确的记忆力。他淡淡地说:“这条路,走了多少遍了。”
扎西达哇是土生土长的玉树人,八一年生的藏族年轻干部,在玉树州民政局工作,家就在玉树县结古镇上。四月十四日,地震发生时,他正在南京参加一个全国的民政干部学习项目。
那天早上六点,扎西大哥家的租客突然打电话给扎西,说家里来了小偷。“他说屋顶上瓦哗啦啦的,有人走着哩!狗叫得也厉害!”扎西说,后来才知道这是前震。扎西接着打电话给媳妇,跟媳妇说大哥家来小偷了,媳妇告诉他,不是,是地震了,“她说我们家电脑桌上的镜子掉下来了”……“我安慰了她一下,想想震完就没关系了,就又劝她去睡。谁知道……”四点七级的前震过去,两个小时后,就是七点一级的大地震。
早上八点多,扎西正在南京一家儿童福利院考察,突然接到妻子的电话。“她就说了四句话:大地震了,她和女儿跑出来了,房子裂了,然后问我南京有没有震。然后电话就断了,不通了。”通讯断了,扎西再没和妻女联系上。他看电视,玉树现场传回的画面都是卫星图像,一直到晚上:“一看电视,都不认识了。”
扎西说,在南京的宾馆,他整晚都没有睡,一直盯着电视里反反覆覆播的那几个航拍镜头.“我从小在结古镇长大,看电视,哪里是哪里,我完全认不得了。全垮了。”
深夜,车行进入高海拔地区.扎西皱着眉头,把脸紧贴在窗前。因为缺少睡眠,他这个高原长大的人也开始头疼。他一直没有拨通妻子的电话。但和许多家人联系上了。“我在玉树有十几个亲戚,已经有两三个人没了。”
“一个侄女,二十一岁,今年刚考上医生,是他们家最有出息的,埋在房子里头了。一个叔叔,一大早出去转山,就没有再回来。大哥的房子倒了,卧室巵房都倒了,他人在西宁报项目,躲过一难.”
二一四国道,风猎猎.司机时不时打开窗,猛吸一口烟提神,冷风灌进来,扎西也毫无反应。他说现在自己像热锅上的蚂蚁,“真恨不得自己就在那里”。
扎西达哇曾在玉树民族师范学院毕业,分配到州民政局,二零零一年,被公派到青海大学深造,学经济管理。他的妻子比他大四岁,是青海大学的同班同学.大学毕业后他再回州民政局,专门负责当地的儿童福利院、孤儿院管理和捐赠。
他很认真地说:“回良玉总理指示了,党员干部要坚守在第一线。我想我一定要尽早回来,民政就是抢险第一线。我们至少可以当翻译.”玉树地区是康巴藏区,语言是康巴藏语,和汉语、普通藏语差别都很大。扎西一直担心外来救灾者听不懂老百姓说什么,有伤都没法救。
凌晨一点,扎西终於睡了。过了不到五分钟,又睁眼起来,盯着窗外。窗外是无人区,茫茫戈壁,扎西开始念叨:“震这里多好,那么多无人区,震这里多好。玉树州二十多平方公里,也有大片的无人区,怎么就偏偏震在人口最最集中的结古镇上……”
早晨七点,我们经过路上最高的一座雪山:巴彦喀拉山口,四千八百二十四米。跨过山口的五色经幡,就进入玉树州境内。一路上,时不时能看见翻车的残骸。
“以前这里会有很多车停下来休息,现在所有的车都不停了,在高原上十七个小时连轴开,很容易出事。”扎西说.
车仍在奔向玉树。扎西仍趴在窗前。我们的身后,军车、卡车、拖车、大巴、越野车绵延不绝.八百三十公里的回家路,归心似箭。
达样——活着
地震过后,在结古镇西边,民居聚集的地方,几乎很难看到完整的房屋了。一条原名新建路的街道,被山上的房子垮塌下来掩埋,又和山下的废墟连成一片,成了一大片布满瓦砾的斜坡。在斜坡中间,有一块难得的平地,撑起两顶帐篷。我就是在这里遇见达样,这个三十岁、漂亮的巴塘乡小学教师。
两顶帐篷的周围,全部都是废墟。左边紧挨着的,就是达样的已垮得不成样子的家。
地震那天,达样带着小女儿才永巴占在学校宿舍住,她的丈夫才仁早早到了县政法委上班。幸运的是,她的学校没有倒,他的单位也没有倒。达样和别的老师一起,把五六百个学生都送回家,然后急急往家赶.“我下来的路上,才看到震得厉害,越往下,越厉害。房子都塌着。我当时心想,家里人肯定都完了。”
她的家完全塌了,附近的房子也垮得不像样。她的大女儿、八岁的才让求措和公公一家一起住,幸运的是,他们的房子塌了一半,偏偏睡觉的地方没有塌。
“和好多人比起来我们真是幸运的”,达样说:“那天他们来挖屍体,两个小孩,小的那个才两岁,还有三个大人,就在这里放着,都是邻居。我们真是幸运的。”
十四号晚上,一大家人陆陆续续聚集到这块仅有的空地上。
达样的公公、婆婆、小叔、奶奶、奶奶的妹妹、奶奶家的两个小孙子,再加达样的两个女儿、小叔的两个孩子,一共十几口人,身无分文、饥寒交迫地都到了这里.
公公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几乎光着身子。他们回到家里的废墟上挖出几件勉强禦寒的衣服,给老人穿上。又跟朋友借了一顶自制的棉布帐篷,天黑之前撑起来。老人睡帐篷里,年轻人从附近废墟里刨了几条被子,和衣睡外面。
“一天没吃没喝,晚上零下五六度,也没觉得冷。能活下来就不错了。”达样说,就是女儿怕得要命。
达样跟女儿解释说,地底下有只大牛,伸了个懒腰,动动身子,我们就晃了。第一天晚上躺在废墟包围的空地上,女儿就问妈妈:大牛还会不会来……
达样的老公没有回家,县里组织救援,他已经冲到第一线去了。
过了最难熬的一夜后,一大家人的吃饭成了问题.达样於是出门弄吃的。
现在回忆起来,她还有些尴尬:“真没法说,到一个卡车那里,说劳动就给吃的。就是帮他们卸下那些救援物资.我就去帮忙卸货了。结果一个卡车都卸空了,立刻有好多人来抢,都是男的,挤上来,力气大得很。我真是不会抢啊……真是没办法了,我想想一家老小都没吃的,我也就进去挤,跟那些男人一起抢。唉。后来工作人员看见我了,他知道我劳动嘛,就给了我两箱方便麵.就有吃的了嘛。”
达样和叔叔、公公又慢慢在自家的废墟上挖出了不少能利用的东西:一口压扁了的大铝锅,一个凹陷下去一半的沙发,几条被子、褥子,还有一个木头床架,露出一半,另一半还在废墟里.
“很难挖,我们就拿锄头么,一天就能挖出一点点”。瘪了一半的锅,公公找来铁具给敲回原形,奶奶用修好的大锅烧井水,煮麵.破沙发摆在了空地中间,挖累了可以去休息。生活终於又进行起来了。
达样一直在感慨,自己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但她也对周围邻居的惨死不能释怀:“城里的机关盖的房子都没倒,倒的都是老百姓的房子。这里的房子都是自己盖,有钱就盖得好,没钱就盖得差,倒的都是没钱的,压到的都是农民、牧民,就这么回事么.”
至於明天会怎么样,达样不敢多想。“明天,还继续挖东西吧。不挖别人家的,挖自己家的。能拿出一点是一点.”“以后?以后咋样不知道。谁知道哩。”
达旺——告别
火光沖天而起的那一刻,一直站着的高大的达旺突然坐下了,两行眼泪流下来,在盖满了尘土的脸上留下两道歪歪扭扭的痕迹.
在玉树生活了快三十年,他从没有想像过这样的场景,更没有想过会在这里告别至亲.
千人火葬的仪式上,他一直低头诵经,为了火焰里他的母亲和侄女。
“我母亲是在转经的时候,被玛尼堆倒下来压到的。”达旺低沉地说:“她每天都去转经,早上八点,有时候是七点.”
达旺是乡里的一名中学教师,地震发生的时候,也住在学校没有回家。地震之后,他把学生安置好,立刻往佛塔赶,他知道,早上母亲一定在转经。
“路上堵车,路也不好走。等我赶到的时候已经下午两点多了。母亲半身都埋在里面,拉不出来。弟弟陪着她。我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她什么都没说,就走了。”说话的时候,达旺一直看着远方,眼神里是形容不出的悲伤。
“佛教里面说,前世造的孽,这一生都要还吧。我就特别相信这个佛教。人的命运就是,上辈子如果没积多少德的话,不管你转山、转经,这辈子都还是要还清的。我就想到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活佛全都遭殃的,就是一样的。”达样说,虽然很难过,但“这样想,就想开了”。
“我母亲七十多岁,稍微受一点伤就不行了。可想不到的是侄女。”达旺说,姐姐的女儿在民族师范学院上高三,今年十八岁,正要高考。可就是地震时,玉树民师的三层楼垮了。十四号下午,达旺和姐夫一起去学校找孩子,救援官兵已经来了,也只能徒手挖。“我们就问她的同学位置在哪里,然后去挖,后来就见到她……太惨了,还在那个挣扎的样子……”
达旺给我看他刚刚癒合的指甲,缝隙里还有血迹和黑泥。
“侄女成绩好,专业英语,又在重点班。他们毕业出来好多学生都去国外了。她妈妈现在还在家里晕着呢,接受不了。”
达旺也是民师毕业的,他说,学校的新楼是去年才盖的,旁边的老楼房,四十年了都没事。“那么好的一个学校,建筑那么差!他们的校长,自己盖三层楼的房子,宫殿一样住着,一点事没有,还评上过全国十佳青年”,达旺说,他想起这些,心里就替侄女难受。
对面山坡上的火仍然在烧着,一些黑色的、细细的烟灰飘到达旺坐的地方。达旺盯着这些小黑灰出神,慢慢地说:“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以前看电视,觉得地震离我们好远,一下子就到跟前了。”他说:“我想这还是我们的罪孽太重了。”
达旺觉得,环保上没注重是一条罪孽。藏民里流传的关於地震的隐秘说法,是说一座叫江多士山(藏语音译)的神山,当地百姓奉为神灵,可是那里有金矿,今年大老板和政府来开矿了。“神山发怒了”,达旺说,这在科学上也有解释,“环境被破坏了啊。”“玉树人以前很好,这两年条件一好,人心反而越坏了。平时要做好事,要在环保方面做得好一点.我就是那样想。可是地球上人都要做到,共同修福,不然光西藏这地方的人在做不起作用。就像一根筷子很容易折断。”
火焰渐渐熄灭,达旺盯了一会儿对面的山坡,告辞离开了。他最后讲了一句话,竟然笑了:“我们的时间观念不同。每个人都要走,都要像这一天,只是前后不同。”
旦巴才仁——超度
熊熊火焰掩埋的一千多具身躯,是旦巴才仁小别家乡后,回来看到的第一幕。
三十五岁的他跟随上师在北京修研,整理经书、古字、修佛典、整理新版的藏汉大辞典。他很用功,说希望为藏传佛教、为汉藏交流做一些有用的事情。
四月十六日晚上,他才买到飞机票从北京飞回西宁,连夜从西宁驱车十多个小时,十七日早上,才赶到了动员了整个玉树寺院僧侣的火葬现场。
披着袈裟的他极其疲惫的样子,帮忙搬柴火、摆放屍体,又拿下防疫口罩,坐在喇嘛中一起诵经、超度亡魂;仪式结束后,他抱过方便麵箱,又挨个在灾民中间分发.
他也硬塞了一包方便麵给我。用他的话说:“不管是不是灾民,这时候来到玉树,就是有缘的。”
旦巴才仁说:“我以前参加过天葬,超度过一些小灾祸,比如车祸。但我没有参加过这么大的仪式。这次我真的心里说不出来……”说着说着,他不再看我,沉默很久很久,再说下一句话的时候,几乎要哽咽了。
“我也没想到那么严重,前两天在电视上播的我一直都在看……所以这次回来,希望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吧,能帮多少帮多少吧……”
旦巴才仁默默走开了,又去往灾民手里塞一包一包的方便麵.
他的朋友索南说,从结古寺收留这些屍体开始,就一直有喇嘛昼夜不分在诵经。对非正常死亡的死亡者,这也是家属特别重视的一点.索南说:“死去的人,受了那么多灾难,为了他们超度,用这些火烧他们,让他们不要进入五道轮回,要进入极乐世界。”
“平时,大的修行者才会火葬,百姓都会选择天葬。自己用自己的屍体布施给鸟类,死了也是为众生帮忙,从而在后世不作恶。但现在,情况太严重了。”
结古寺原本正在修建一座经堂,四层楼的架子,还悬在山顶上。“现在什么都不管了”,索南说:“现在我们想的就是尽最大的努力帮助老百姓,为死者超度,给活着的人做点饭啊,买点东西。信仰主要就是为了让有需要的人得到帮助,现在正是这个时候。”
曾有玉树的人说,这里的藏民很善良。市场里卖鱼,买鱼的都是藏族人,买来是放生的。因为他们不杀生。旦巴才仁也很真诚地说,他真的理解不了:“咱们这边,老百姓都是特别虔诚的佛教徒。但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是自己的因果,共同的因果。就是只能自己承担。没办法。”
旦巴才仁说,藏传佛教讲共同造孽、因果报应。有因有果。“你拿着一个青稞的果子肯定长青稞,不可能长出豆子、麦子。”“虽然这么说,但是人生无常,是更大的道理。人和人都是一样的,早晚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