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转型与制度变革”征文
一
偶像崇拜并不是华夏文明的国粹,至少就传世的文物来看,在佛教传入中土之前,很少有供膜拜的神祇偶像或圣贤肖像被制作出来。尧舜禹到底是什么模样,向无遗像可供我们想象。始皇陵出土了那么多兵马俑,却从未见到嬴政本人的塑像。孔子甚至强烈反对制作殉葬的陶俑;根据先秦文本的记载,连在宗庙中祭奠祖先,都是让家中的小女孩坐到祖先的位子上“扮尸”受祭,象征性地过一过那个仪式。所谓“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崇奉的焦点在于人心的诚敬与鬼神冥冥中交感,先民似乎更专注恍惚无形中的阴阳变化,因而无意将那难以形塑的情境凝冻在死板的土偶木雕身上。只是由佛教传入带来的造像运动才给非偶像崇拜的华夏传统加入了偶像崇拜的成分,但即便如此,那也仅限于烧香求神的场合,在俗世人群中,从帝王到平民,无论是死去的或活着的,都很少有画张肖像来纪念或造尊雕像去崇拜的现象。及至上世纪初,国共两党先搞联合,后搞分裂,都分别学苏俄、纳粹的样子,搞他们的革命党政教仪式,各自张贴起领袖画像,领袖像崇拜遂愈演愈烈,在后来闹到了荒谬狂热的地步。
这一时期在正式场合张贴的毛像尚未突出独尊到领袖像崇拜的地步,似乎是为了与国民党方面树立蒋介石的威权唱对台戏,针对那边大挂蒋介石像的场面,这边的毛像悬挂才上升为党内思想统一的象征,逐渐被推向中心。但比较而言,国民政府方面单一突出的蒋介石像在很大的程度上是像副其实的,也就是说,颇具希特勒或斯大林军事权威的委员长确实是中国抗日战争的统帅,肖像上的蒋介石和身为委员长的蒋介石若合符契,他站在他的肖像前号召将士们精诚报国,驱除日寇,像与人二者在那种场合中并不显得分裂。那肖像不过一平板的肖像而已,并未放射出超乎他本人权力的魔力。它就单纯地挂在那里,顶多在那个人不在场时起到他似乎仍在场的作用。它不管被制作了多少,被悬挂得多么普遍,基本上都出现在官方的正式场合或公共场所,并未侵入老百姓的私人生活。反观毛像与毛本人的关系,情况就比较复杂,需要作一点溯源的考察。
图3 刊登于《解放周刊》,1937年。
在中共其他领导人都忙于带兵打仗或从事边区政府建设之际,毛泽东最喜欢偷闲与投奔延安的文艺界人士接触。他那时已插手军事决策,抓到不少操控枪杆子的权力,但要独揽笔杆子的大权,尚需费一番周折。与希特勒或斯大林相比,毛几乎谈不上有什么艺术修养,具有绘画功底的希特勒常亲自动手设计宣传海报,斯大林则以特别欣赏肖斯塔科维奇交响乐的素养为世人所知,大概就因有这样的底子,在纳粹和苏俄那里,领袖像崇拜还都算搞得比较威严和庄重,至少未闹到媚俗的地步。毛泽东后来的反人类罪行绝不次于他那两个前辈,但要论文艺鉴赏力,却远远落在他们身后。对各路文化人从大城市带到延安的洋玩意,他显然欣赏不了,因而也就很难有兴趣了解。面对高与低之间的差距,毛一贯采取往下拉平的手段,他在文艺政策上推行的所谓“普及”,并无向优美和典雅提高的动向,而是把一切让他有可能产生相形见绌感的东西都踹到“普及”的脚下,以“我是粗俗我怕谁”的口气推广粗俗的价值。比如在延安整风运动中,他就要求受过专业美术训练的艺术家向放羊娃学习,去搞那种从群众来到群众中去的宣传艺术。他特别看中木刻、绘画等视觉艺术的潜力,因为对不识字的大众来说,画出来的领袖像肯定比写出来的领袖颂更直接,更易接受。在这一透视点上,搞毛像崇拜便与佛教弘法或教会传教的造像运作有了不谋而合之处。就这样,在力主拿艺术作宣传工具的同时,毛已在有意无意间把他自己的肖像推上工具化的方向。经过整风和文艺座谈会的集训,文艺被强加了为政治服务的任务,随之便出现了王朝文的毛泽东塑像等一系列作俑领袖像崇拜的毛像制作。
毛像的制作及其悬挂于是被推广到正式场合之外,那幅早期木刻头像上微薄的光环被发扬光大,翻身农民把批量印行的毛像供入了家中的神龛。据有关学者发掘的数据所显示,从1944年开始,在太行、太岳根据地及后来的其他华北解放区,“毛泽东像以向英雄、模范们颁发、销售的形式被带到各地。这一时期,正值该根据地依靠贫雇农发动群众运动的阶段,悬挂毛泽东像开始逐渐取代民间敬神的风俗并在农村日益普及化。” 这种普及是“以农民撕毁常年祈祷也没有带来幸福生活的神像(灶爷、财神等),换成带来富裕生活的恩人毛主席像的方式来进行的。”共产党干部号召土改中翻身的农民不要再敬灶爷、财神之类的死神,而敬毛主席这位活神,甚至在土地庙内供起毛像,庆贺土改的胜利果实。有些地区,连在结婚仪式中都“把传统的拜天地改为向毛泽东像敬礼。”3共产党在发动和利用农民的同时,也为农民所同化,山沟里变种出来的马克思主义从一开始即渗透了浓厚的农民意识。“东方红”的颂歌从此四处传播,毛泽东这个被党宣扬为“人民大救星”的神话形象不但遮蔽了他的历史形象,也从现实中的他这个人身上分裂出去,最终被搞成土气十足的玩偶,充当了党的“伟光正”代表。那还是在共军仍被大多数中国老百姓视为“土八路”的内战时期,要充当国家、政权的尊严象征,毛像尚不够格,它仅可在有限范围内顺着水往低处流的走势融入农民的固有心性,在烧香求神的迷信柴草上纵其妖火。共产党的基层干部只图拿毛像的圣像(icon)化为党大造声势,包括毛本人在内,几乎没有谁感到,这种新造神运动对自诩持唯物史观的共产党人来说是多么讽刺。
二
毛泽东一直在利用党内派别斗争的动力助长他高升和夺权,但这股动力在把他作为代表往高捧的过程中也工具化了他的公共形象,使他在党内集体领导制的掣肘下感到颇为别扭。中共建国后,随着党政事务逐步规范化,毛仍沿用的那一套战时动员做法便不再有效,他的威望看似如日中天,在党政事务的具体处理上却踫到了新的挑战。中央对毛像的制作及其悬挂均作出严格的明文规定:比如1950年,按照“七一”纪念节党报上刊登领袖像的指示,除毛像外尚有刘少奇、周恩来和朱德三人的相片与之并列;1952年,有关游行队列中领袖像排列的通知规定,毛像与孙中山像排在最前列,第二列则为刘、周、朱的肖像。按严格标准制作的毛泽东画像每年也只是逢“五一”劳动节和“十一”国庆节才挂上天安门城楼。特别是中共八大之后,从苏联刮来的反斯大林之风也引起了中共内部对个人崇拜问题的检讨,毛像的中心地位并未动摇,但也仅止于形式化地摆出来撑个门面。在某些模仿苏联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模式创作的大型革命史诗绘画中,居于中心地位的毛像多呈现为与刘、周、朱等同僚聚集在一起的构图。Daniel Leese认为,“只要毛的地位和政治目标没被动摇,他就会对个人崇拜的外在形式持藐视的态度,称它为上层建筑中的‘封建残余’。但一踫到危机时刻,他便转而靠他的公共威望,去发动群众打破他的同僚们所设置的体制性限制,为此他甚至不惜毁党。”4 其实就当时的政治形势来看,毛那句藐视个人崇拜的言论,与其说反映了他地位稳定的现状,不如说是他受到党内规范制度约束的结果,是他在八大前后反个人崇拜的大势所趋下一种言不由衷的表态,甚至是对他那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处境的自嘲。
自打井冈山上率众啸聚,毛泽东一路上斗过来,直斗到坐上中南海的第一把交椅,他深知个人崇拜是他抵御党内对手的利器,是他与群众建立非体制性联系的旗号,在他整个的政治生涯中,他从没放松过对领袖崇拜事业的经营。1958年三月的成都会议上,毛泽东独霸话语权,大讲个人崇拜,藉他的威望鼓吹大跃进之风,其颐指气使之势震慑得与会者多屏息恭听,随声附和。官定本《毛泽东传》的编者在一一列举他们的颂圣发言后指出:“党中央的一些最重要的领导人如此集中地颂扬毛泽东个人,这是在新中国成立以来从未有过的。”5 为什么与会者会对毛如此服贴地吹捧?因为毛在十八天的会议上多次公开倡导对他本人的个人崇拜。据李锐的记录,陈伯达谈到王明的个人崇拜时,毛泽东公然插话说:“[王明]说个人崇拜就是崇拜我。不崇拜我就崇拜他。我看,崇拜我好一点。”当陈接着说“我们有权威,有代表,但不是个人崇拜”时,毛又接过话茬说:“怎么不是个人崇拜?你没有个人崇拜怎么行?你又承认恩格斯,你又反对个人崇拜。我是主张个人崇拜的。” 他话匣子一打开,憋了许久的闷气便趁机来个总的发泄,在另一天的讲话中他还说:“反对个人崇拜的目的也有两种:一种是反对不正确的崇拜,一种是反对崇拜别人,崇拜自己则很舒服……打死斯大林,有些人有共鸣,有个人目的,就是为了想让别人崇拜自己。列宁在世时,许多人批评他独裁。说政治局只五个委员,有时还不开会。列宁回答很干脆:与其你独裁,不如我独裁好。因此,只要正确,不要推,不如我独裁;也开点会,不全独裁就是。不要信这个邪,你反对个人崇拜,反到天上去,无非想自己独裁。”6 毛如此蛮横地给别人扣大帽子,谁还敢不服他独裁!成都会议后,大跃进立即热火朝天地搞了起来。不幸那“跃进”跃而未进,很快就在跳踉起来的原地上跌了个重跤。庐山会议上,毛害怕承担罪责,反把提意见的彭德怀等人打成反党集团。直到七千人大会后他被迫退居二线,这才感到自己真正踫到了危机。正如Leese分析的那样,毛再次求助个人崇拜的动力。他一面发起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一面助长由林彪在军中率先推动的学毛着热潮,随着那语录本红宝书大肆泛滥,毛像崇拜的妖火也再度燃起,在文革期间闹到了举国疯狂的地步。
40年代滥觞的圣像化毛像犹带有民间年画土气质朴的风格,被刚翻身的农民寄寓了过上好日子的憧憬。文革中的毛像则大大地提升了规格,与当时的样板戏、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等舞台演出相表里,极尽 其“红、光、亮”和“高、大、全” 之能事。毛泽东被塑造成灯塔般的巨人,他总是红光满面,在红日高照或红旗招展的背景中摆出“欲与天公试比高”的雄姿。他的头像甚至被模拟为太阳,四围金光万道,几乎要辐射出核爆的威力。这类毛像先是在中央文革示意下由群众组织自发绘制,后来则由中央统一负责,组织专家严肃评议,由名画家精心制作。每一幅新作问世,都举国上下搞起盛大的庆典。毛泽东终于让他的巨像从原先那种同僚们群聚的场景中解围出来,获得了横空出世的独立,走向了无法无天的红海洋。
图4 毛像章秀
毛像狂热继续高涨,逐渐失控,各群众组织甚至把毛像的制作搞成藉以自卫和挑战对立面的武器。1967年9月,清华大学的红卫兵造反派在被拆除的二校门原址上建立起全国第一座大型的毛主席塑像。(图5)那是一座毛泽东穿军大衣挥手的全身像,钢筋混凝土浇筑,连底座在内高达8米,底座正面镌刻着林彪手书的“四个伟大”题词。该塑像一揭幕,全国各地即紧追其后,纷纷效尤,争相攀比。建立毛塑像成为各单位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标志,各式各样的塑像于是石屎林一般在中国大地上矗立起来。在人均居住面积极其狭窄的60年代,不知可建成多少幢住宅楼的人力和原材料就这样被肆意挥霍,均投入全部由国家花钱的红色造像运动。从毛泽东身上拔毛吹出的毛猴从此落地生根,成了各造像单位装点门楣的门神。对这种毛像物件化和地标化的浮夸现象,毛泽东渐生不祥之感,他恐怕他那些外在于他的公共形象泛滥成灾,都转化成替他人打鬼的“钟馗”。有一次他看见警卫班的宿舍内贴满了他的画像和语录,便以自嘲的语气抱怨说:“你们到处挂像……有的还在大门口塑个像……你们在门口站岗,让我陪着你们站岗。你们两个小时一换回去了, ……我站岗是没人换的,让风吹日晒雨淋……到处塑我的像,到底有什么用!?”8
图5 清华大学毛泽东塑像
毛泽东苦恼的只是其公共形象与真实自我的分裂,却坐视此分裂催生出妖孽的力量,造成疯狂的迫害。为维护毛泽东“伟光正”的外在形象,文革中的“公安六条”列有万恶的“恶毒攻击罪”。按该法令规定,包括对毛像不恭在内的种种反毛言行均属大逆不道。犯了此罪的人小则挨批挨打,大则逮捕法办,甚至被判处死刑。文革中过来的人大都熟知此类荒谬残暴的事件,没经过文革的年轻人若读一读焦国标《疯狂的塑像——文革期间毛泽东塑像迷信故事集》,9 以及散见于其他有关文革暴行的文字,即可悚然想见毛像崇拜热在那个年代制造的恐怖和罪行了。所谓的“恶毒攻击罪”中,很少有真正通过毁毛像来泄愤或反毛的案件,几乎全都是某个倒霉鬼无意中污损了毛像,不幸被积极分子举报,结果不容分辩就被拉去批斗或关押起来。在焦国标收集的事件中,很多受害者本身即狂热的毛像崇拜者,不幸在供奉毛像时举措失当,结果积极反被积极误,糊里胡涂转化到对立面,成了反革命分子。从古至今中,把全世界其他地区曾发生过的宗教迫害和因渎神而获罪的全部案件加起来,都比不上“恶毒攻击罪”在十年浩劫中肆虐的范围之广,荒谬的程度之深。
拜神与暴力本有其内在的联系,毛像在受革命群众共同崇奉的同时也激发起他们的暴力冲动。因为,从共同崇奉一个对象转向群起攻击共同的敌视目标,本来就是“人心惟危”之惯常动向。反过来说,只有专断地锁定了大众一致仇视的对象,才能有效地维持他们一致的崇拜。你不崇拜,你就是敌人。这正是毛泽东的阶级斗争论一贯引导的斗争方向:即尽可能多地发现和惩处疏忽者、怠慢者和不随大流者,通过此人人自危的偶像崇拜专制,造成一个大家都一致作假的强迫行动,最终把弄假成真的局面加冕到那个穿着皇帝新衣的偶像头上,从而营造出这样一个荒谬的现实:能够让毛泽东觉得他的实际处境和影响与他希望的或表面上所见的一模一样。
然而现实情况正如毛写给江青的信中所说:“事物总是要走向反面的,吹得越高,跌得越重,我是准备跌得粉碎的。那也没有什么要紧,物质不灭,不过粉粹罢了。”毛的捣鬼术捣过了头,最终还是捣鼓到他自己头上。1971年9月13日,林彪坠毁温都尔罕,先毛一步跌得粉身碎骨。正如焦国标的故事中那些崇毛的到楣鬼不小心落上恶毒攻击的罪名,林这位领袖崇拜旗手一夜之间也转化成了反毛反党分子。但林彪非同常人,他是写在党章上接班主席的人物,这个硬拐弯的转化究竟该如何去转?实在让毛泽东棘手难堪。比如,他与他的亲密战友那么多并肩作战的影像资料该怎样分割?刻有林彪“四个伟大”题字的千万座毛塑像应如何处理?毛泽东纵有本事分身出千万个毛像,这一次却碰上了不随他主观意志转移的辩证法之壁,碰得他崂山道士般鼻青面肿。越到他生命的末期,他似乎越感到鬼影憧憧,千万个毛像都僵尸般向他拥围而来,梦魇了他刚愎自用不信邪的强力意志。连亲密战友都被证明是假的,毛所搞的那一整套东西还会存有几分真实?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已失身于自己的塑像。让那些塑像继续林立下去,每一尊身上都显示出他被人作假的标志。于是,经毛泽东示意后中央发出指令,一个拆除毛像的行动在严密的遮蔽下暗中展开。笔者至今记忆犹深,那些塑像均被芦席或塑料布严封的脚手架包裹起来,派工匠在夜间小心翼翼地拆除。有一篇小说描写那种场景,说拆除者每举榔头砸下塑像的一块,或有人悚然心怀负罪的恐惧,或有人暗生肢解毛体的快意……
毛泽东在毛塑像千人砸万人撬的毁像行动中寿终正寝,其无可奈何的结局正如两句唐诗所说:“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而更为可悲的是,他最终竟落了个被他助长的圣像化运动强奸的下场。一个曾支配全党全军和全国人民的伟大领袖,人死后连他的家属都无权及时埋葬他入土为安。他生前肆意折腾党,死后就只得由党绝对地摆弄他了。他那个“你办事我放心”的继承人及其一伙要继续利用他这尊“肉身毛像”,先是掏空了该尸体的内脏,将其做成一具党国标本,再用它作为守护红色江山的魇胜物,陈列在纪念堂内供人观瞻。讽刺的是,毛只是在死后才通过其尸体的偶像化完成了对立面的辩证统一,实现了其人与其像的一体化重合。但这样的统一与合一并非他生前所希望的或曾经在表面上所见的那种统一与合一,而是偶像对人身的占有,是外科手术对尸体的加工,偶像作了主体,人身反成为材料。毛终其一生顽强抗拒,力图控制的党最后还是占了他的上风,他们彻底地物化了毛的肉身,对他为人的本质和个体的独立性作了终极的否定。毛泽东“被死”在了他的形象之中,他为现政权的安稳而横陈水晶棺内,拦河坝一般堵住恶贯满盈的党史污水。
三
后毛时期的“毛形象”一面缓步走下神坛,进入其世俗化演变的历程;一面则死而不僵,恍若美杜沙被砍掉的头颅,散发着不容低估的政治余威。比如在六四学运期间,污损了毛画像的湖南三君子本可在混乱中逃离现场,却被为撇清自身的民运学生纠察队抓住不放,扭送到公安局判了重刑。1989年的中国,文革气氛尚未完全消除,学生们敢挑战邓小平及其政府,却普遍缺乏明确的反毛批毛意识。对早已抛弃毛泽东路线的现政权来说,城楼上高悬那巨幅毛像,不过用来遮羞他们与毛分道扬镳的裸奔罢了。正因为官方的伪崇毛策略阻挠了对毛时代罪行的清算,在上世纪80、90年代,物件化的毛像才会散发出暖手的残热,在民间拥有一定的市场。那时候“毛像物件的制作和消费已毫无表达革命信念和忠诚的用意,其中多混杂着怀旧情绪和民间的宗教情怀。道德失序和贫富差距滋长了某些人对毛时代的怀念,对他们来说,不管当时发生过什么暴行,其平均主义的价值毕竟值得赞赏。”10 官方用毛像遮羞挡风,市场拿毛像赚钱,消费者把玩毛像,从中寻求各自需要的抚慰。在揭批“四人帮”那几年,对十年浩劫的控诉曾高涨一时,后来邓小平及其幸存的老人集团坐稳了位子,有关文革的敏感话题立即成为政治禁忌,从此就被不明不白地搁置起来。随着时间的消逝,历史的污迹日渐冲淡,在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后毛时代,文革中留下来的种种红色对象忽然有了倒卖、收藏和把玩的价值。正是受到此潜在的市场价值之诱导,新兴的政治波普艺术首先选中了毛像这个集体记忆的图像。
图6 沃霍尔所绘毛像
图7 王广义所绘毛像
四
在今日中国的前卫艺术家中,真正把毛像推向终结的人物是号称高氏兄弟的高兟和高强。2010年9月17日至2011年1月2日,题为“宏放与宣泄”的高氏兄弟艺术展在美国堪萨斯的Kemper当代艺术博物馆展出。Arthur Hwang 为这次展出专门编录了一本收有高氏兄弟主要作品和相关评论的展品专集,在该书的引言中,Hwang对他们的艺术创作活动作出了全面的评述。他说:
自1985年以来,高氏兄弟一直连手创作,他们所完成的一系列作品涉及到各种艺术媒介,从雕塑、绘画、摄影直到数字图像、装置、行为和观想(“occurrences”)艺术。他们的作品在国际上广获赏识,在大型博物馆和私人画廊中均有展出和收藏。……
与那种为艺术而艺术的唯美追求截然相反,他们的作品大都意趣幽默,往往对贫困、不公、暴行、虚伪和政治压迫表现出挺胸而上的反抗。
Hwang接着特别援引高氏兄弟的言论,强调他们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和社会责任的担当:“对他人的悲惨遭遇、困难和不幸应有所关怀,因为我们自己没有遭遇的事情并非与我们无关,身为艺术家,就应把这一切表现在自己的作品中。”12 在与赵国君的谈话中,高氏兄弟正是从这种社会现实关怀出发,更加明确地谈到为什么他们在近年来的一系列作品中特别强化了对毛像的处理:这是因为毛对于我们自身以及我们民族来说都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而我们希望不断通过以置换、戏谑、批判的方法,彻底清洗毛作为一个有史以来最大的暴君独裁者涂抹在历史帷幕上的精神污垢,清算其所犯下的深重罪孽,以驱魔的方式把毛从他的党羽和后代打造起的神位上驱赶下来,还原其妖魔真面,并让他接受一次缺席的审判。反复表达的就是一个不断袪魅颠覆解构的过程。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尽管毛已死了三十多年了,但社会体制只是在经济方面有所改变,政治上依然还是建立在毛奠定的极权专制的基础之上,并没有任何根本性的变化。毛时代的红歌依然有人在唱,毛的旗帜依然被执政者高举着,毛的思想与极权方式依然是毛左之徒们企图倡导恢复的旧梦,我们生活其中的社会空间依然到处残留着毛文化深刻的烙印。这说明,毛时代并没有真正过去。近年来重庆唱红以及“乌有之乡”等毛左的叫嚣就是证明。作为当代艺术家和知识人,我们有责任通过我们的作品揭示这样一种真实的存在状态,让人们正视它,并共同对它予以批判,促使中国社会从根本上否定毛及其极权政治制度,让中国人恢复做人的尊严。
毛的反人类思想与行径不但让中国人蒙受了巨大耻辱和灾难,也严重践踏了人类的尊严。当我们试图探讨我们生活其中的这个政治体制的罪恶的时候,就不能不回到始作俑者毛这个根来。我们始终相信,毛是制度的起点,毛罪不算,恶制难除。这是中国社会转型必须面对的一个根本问题。只有否定毛,中国才可能发生根本性的变化。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用这多年,耗费那么大精力通过艺术与言说批毛的根本原因。13
这是一段高屋建瓴,正本清源的论述,高氏兄弟明确指出,国人熟知的毛像——从天安门巨幅像和纪念堂肉身像直到音像和文字所灌输的“伟光正”毛形象——与历史现实中的毛本人存在着脱节和分裂,他们创作的“毛系列”作品就是要消解旧毛像,除掉这个长在毛脸上的面具,把历史现实中的毛泽东其人裸裎出来。耐人寻味的是,针对“去毛”的问题,他们提到了“袪魅”和“驱魔”,这用语很自然地让人联想到《西游记》中观音菩萨等神灵降服妖怪的方式和过程:那些妖怪大都是动物成精后显形为人的面目,从而兴风作浪,为害于人的。观音降服他们的方式是口中念念有词,咒他们现出原形。他们一旦原形毕露,回归其动物状态,魔力便随之消除。从不少照片上可以看出,高氏兄弟神容冷峭,低压的长檐帽下常露出欠梳理的乱发,那双手交叉把臂膀的姿势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再加上常穿的一身黑衣,恍惚颇让人觉得,他们是有些降魔道士的风貌。人的情怀与风貌应存在一定的联系,正因这哥儿俩满怀“袪魅”的使命,他们才大胆担当起当今艺坛萨满的责任,在一件件重构毛像的作品中发挥其“驱魔”的创意,每一次都咒出了毛的原形。
以下高氏兄弟作品
图8 会见 2007
图9 五分钱子弹费备忘录 2003
高氏兄弟曾告诉赵国君,他们的《枪决基督》塑像群模拟了法国画家马奈的名画《枪决国王马克西米连》的图式。该画取材当时的史实,马奈创作此画,多少是有些讽喻拿破仑三世派兵入侵墨西哥错误决策的用意。画中的行刑队明明是墨西哥军队,马奈却让他们一律穿上法军的军装。这样有意的错置,岂不在暗示哈布斯堡的大公马克西米连是法国错误决策的牺牲品。因此,在被枪决的那一刻,这位入侵者的被杀似乎有了受难的性质。高氏兄弟把受刑者置换成基督,也许与原画中那种受难的情景不无关联。但把七个行刑队人员一律换成真人大小的毛泽东,则是高氏兄弟令人拍案叫绝的创举,自有毛像以来,毛像的制作成千上万,这一群毛塑像才是我所见到的唯一与毛本人合一的真实毛像。它把写实性的真实和超现实的真实水乳交融在一起,让作为观众的我们在虚拟的空间中目睹了一个凝聚着千万个屠杀事实的瞬间,让这个恐怖的包孕性瞬间在不同观者的眼帘中投射出各自独特的场景。七个持枪的毛像并不算多,他们代表了千万个身穿军大衣挥手屹立的伟大领袖塑像,也代拟了毛泽东生前和死后毛猴般遍布中国大地的小毛泽东们。受难的基督不只象征了中共对基督教的迫害,按照夏可君的解释,那也是伪神屠杀真神的隐喻。广义地来说,众毛像举枪射击的动作也具现了像毛这样的平庸者对一切神圣、崇高、纯真等让他忌恨的品质所作的扼杀,概括了中共的暴政对所有无辜者的残害。因而将这一幕恐怖的景象活生生凝聚在观众面前,不但具现了毛共欠下高家的血债,也同时让千万个受害者目击到“冤有头债有主”的现场宣示。通过这一追究罪责的视觉确认,塑像群的制作者和观众都在一定的程度上释放了郁积心中的悲情。这种创作和观赏的过程于是有了缓解重压和治愈创伤的效果。正是基于此艺术效果,Arthur Hwang用“宣泄”(catharsis)一词概括高氏兄弟的艺术创作所达到的境界。至于另一用语“宏放”(grandeur),则泛指他们的创作气度及其作品的气势和规模留给人的突出印象。
图11 剩下的是骷髅 2008
图12 标准发型 2009
图14 崩溃 1998
图15 毛小姐 2006
关于毛小姐胸口上那一对丰乳,评论家各有不同的解释。就我个人的观想反应来说,首先应把脸上的长鼻子置诸合适的语境,然后结合下面的丰乳,在两者相互作用的语境中才可做出言之成理的阐释。就传统的相面术来看,男人的鼻子常被视为一个人自我的表征,同时也是其阳具在面部的对应物。这就是说,翘起的长鼻子代表了老毛或小毛们所处的父权阳位,然而它那过于翘然的勃起难免走向“亢龙有悔”的窘境,而且吊诡的是,这个占据着菲勒斯(phallus)中心位置的填充物却在下面受到母乳的沉重拖累。此阴性表征的突出耸起意味着“牝鸡司晨”的倾向,与上面的“亢龙有悔”相映成趣地暴露出执政者阴盛阳衰,不称其位的丑态。郭沫若曾援引太史公对张良面貌的赞誉,无耻地奉承毛泽东“状貌如妇人好女”。郭沫若的谀词乃皮相之论,他夸大和美化了毛泽东面容上依稀呈现的女相。其实毛身上真正的女人气不在其形体,而在其气质和品性,在他与党组织和同僚的冲突中,他常表现出那种胡搅蛮缠的怨妇作风。从井冈山直到中南海,只要我们仔细观察他对同僚的态度和台上台下的言谈,一个总是抱怨自己被压制或受蒙蔽的怨妇型男人便会依稀浮现在眼前。他说的话常常话中有话,且喜欢以旁敲侧击的方式向别人发难,他一向被称为绵里藏针的老手,动不动就在党内作甩石头、掺沙子、挖墙脚等给人使绊子的小动作。从《金瓶梅》和《红楼梦》这两本集女性斗争经验之大成的书中,他的确学到过不少手段。他的阴性淫威极大地影响到中共的整个组织,你看那周恩来长期奉行的“妾妇之道”,林彪讲起话来那种尖声尖气,还有高层领导中几乎每个人都把花白头发染得乌黑的划一装扮相,全都表现出党性在扭曲党员人性的过程中所发生的变性人症状。真正阳刚的共产党人,从王实味到彭德怀,直到赵紫阳,都在历次运动中一个个被清洗掉了。俱往矣,数毛系人物,就拿高氏兄弟的“毛小姐”这个样板形象作对照吧。
五
图17 郑州四青年撕毛像
塑像《毛泽东悔罪》所暗示的是召唤中共当局对毛泽东作彻底的清算,这呼声从茅于轼发表讨毛檄文到铁流老人豁出老命批毛,从党内的李锐、辛子陵出批毛专著到郑州四青年公开的撕毛像行动,(图17)在在都反映出批毛高潮的势不可挡。《毛泽东悔罪》预演了批毛工程完成后,中国社会经过转型正义才有可能出现的和谐前景。就当前的情况来看,这一前景仍远在万丈红尘之外,其间的问题和障碍远非高氏兄弟的几件作品和笔者这篇评论所能理清。我们不乏和解的期望,我们也渴求相互的认可,但在我们根本不被认可的当前,我们又能凭什么求得和解!所以,搜求压迫者的罪证和不断进行清算的工作就不得不顽强而疲惫地冒险进行下去,“去毛”的课题尤为关键。祝愿高氏兄弟以及其他志同道合者在这一方向上穷追不舍,各尽其能,笔者本人也愿投身其中,与之共勉。
注
1埃德加•斯诺,《西行漫记》(董乐山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10),页73。
2 Daniel Leese, “Mao the Man and Mao the Icon”, see A Critical Introduction to Mao, edited by Timothy Chee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110), p. 222.
3参看丸田孝志、刘晖,《国旗、领袖像:中共根据地的象征(1937-1949)》,见《中国社会历史评论》第十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页323-341。
4同注2,p. 239.
5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1949-1976)》(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页802。
6李锐,《大跃进亲历记》上册(海口:南方出版社,1999),页212、215、188。
7同注2,p.220.
8见《党史纵览》,2008年第5期。
9见“纵览中国”网刊(http://www.chinainperspective.com/ArtShow.aspx?AID=18617)。
10同注2,p. 239.
11见朱其《波普使政治肤浅化》,见“艺术档案”网站(http://www.artda.cn/www/1/2011-09/5688.html )。
12 The Gao Brothers: Grandeur & Catharsis, edited by Arthur Hwang (Kansas City: Kemper Museum of Contemporary, 2010). p. 11, 12.
13赵国君《有争议的作品就是好作品:对话高氏兄弟》,见赵的“新浪博客”(http://blog.sina.com.cn/s/blog_5506750301018w53.html )。
14同注12,p.133. 此处引文乃引自李心沫未发表的中文原文(《用艺术塑造空间:高氏兄弟》)。
15同注13。
16同注12,p.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