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因大陆在南海“海洋石油981”以探勘石油,引发中越海上冲突,新闻见报后,越南民众发动连串反中示威与抗议,最终,演变为打、砸、抢、烧的暴力攻击,除大陆外,台湾企业遭受了最大的损失。大陆官方对此事件采取淡化态度,外交立场克制,对相关新闻报道也采取消极乃至压制的方针,但是,透过社交媒体,各种相关新闻图片仍广为流传,大陆民众在关心之馀,也很快意识到,同为极权国家,发生在越南的反中事件,与不久前发生在大陆本身的反日事件,具有一定的相似性。
越南与大陆一样,吸取了苏联东欧共产政权保守封闭以致走向崩塌的教训,引进了部分市场化机制,并实施对外开放,试图通过经济发展维系专政政体。在一定程度上,越南类似于1989年之前的大陆,尚有馀力在体制上作出若干调整,比如越南就在党内民主和国会建设上做出了一定尝试。但这种调整仍然是局部和有限的,并未触及专政本身,越南并不存在任何脱离于越共控制的政治或社会力量,对持不同政见者的打压,越南甚至超过了中国。在大陆,部分公共知识分子为了鼓吹政改的可能性,长期在各种场合散布越南已经自由化政改的谣言,以致积非成是,但是,总体而言,越南仍为共党统治下的极权国家,应是不争的事实。
和大陆一样,市场改革和对外开放,必然会冲击原有的共产意识形态。首当其冲的,是亲市场亲西方,要求进一步改变现行体制的自由化思潮,而在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对外交往,也会刺激民众的民族认同,大批外资外商的涌入,也不可避免地在部分民众中唤起抵触性的民族主义情绪,也因此,共产极权国家的市场化改革过程中,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思潮往往结伴而生,乃是一个自然的且可以观察到的现象,中越两国皆不例外。
执政的共产党对于自由主义和民族主义思潮具有迥然不同的态度。出于意识形态的截然对立,从一开始就会警惕防范进而加以压制自由主义思潮,在大陆,伴随着改革开放,“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就未曾松懈,此外,为了抵御自由化思潮的冲击,当局往往会在一定程度上借用民族主义思潮,用于对冲自由化。 1989事件之后,邓小平曾说:“我们最失败的是教育”,言下之意,不外是在意识形态领域一度让自由化思潮占据了上风,这才有了1989事件。也因此,大陆当局在1994年推出了《爱国主义教育实施纲要》,明确地引入民族主义,其目的不外是用于抵御自由主义思潮的进一步发展。
大陆的这一做法收到了效果,1990年代后期,《中国可以说不》等图书红极一时,《环球时报》等“商业民族主义”报刊销量大增,在行动上,各种民族主义抗议也开始抬头,如1999年美国轰炸中国驻南联盟大使馆引发的大规模抗议风潮,此后十馀年,因中美撞机、因日本申请入常、因奥运圣火、法国总统接见达赖喇嘛,因中日钓鱼岛争端,各种抗议风潮层出不穷,这当中,民众的自发参与离不开当局教育和宣传的影响,而当局舆论引导乃至组织动员的影子,也昭然可见,其实这背后,都隐藏着借用民族主义抵御自由化思潮的用心。
在另一方面,由于必须依赖市场化和对外开放维持经济发展,民族主义对于当局又从来都是双刃剑。首先,民族主义思潮在强调民族认同之外,往往对外部世界采取抵触乃至排斥的心态,动辄以抵制相号召,违背了全球化时代下的经济开放大趋势,也触犯了当局的对外开放以发展经济的大局。
其次,共产国家对社会采取全面控制,市场化松弛了当局对民众的直接控制,但又不允许社会出现任何的组织形式,这使得任何抗议风潮都容易迅速转变为骚乱乃至暴力骚乱,无论是发生在大陆的反日抗议,还是发生在越南的反中示威,最终都落入暴力,其实都出于这一共同的机制。越南反中事件之后,大陆《环球时报》发表题为“越南暴徒是东亚投资秩序的公敌”的社评,有好事者略为变易,将其代换为大陆曾发生过的反日暴力,也若合符节,这表明,当局既有利用民族主义对冲自由化思潮之心,但也不愿意发生威胁到投资秩序的群体暴力。
最后,无论怎样压制,有限市场化和对外开放总归会不断壮大自由化思潮,民间对于现行体制的质疑乃至挑战也就始终在寻找机会,即使是因民族主义情绪引发的群体抗议,也可能为自由化挑战提供机会,无论是在大陆的反日抗议中,还是在越南的反中示威中,也都出现了自由化的表达夹杂其中,对于当局而言,也必须防止局势的进一步发展,大陆的各次民族主义抗议,无不在随后遭到压制,越南的反中示威乃至暴力,自然也不能逃脱同样的命运。
无论是大陆还是越南,当局对于民族主义往往采取既利用又防范的双重手法,在具体事件上则表现为某种机会主义,此次越南排中事件中,大陆当局的淡化处理,就是这种机会主义运用的鲜明例证。
不过,尽管存在对民族主义的某种防范,但共产政权和自由化思潮之间具有更为根本的紧张关系,对民族主义的利用具有长期和根本的战略价值。可以预期,无论是大陆还是越南,当局对于民族主义都会采取利用为主,防范为辅的策略,具体则表现为对于各种民族主义表达的容忍乃至鼓励,对于各种具体的行动则加以限制,也因此,在当局的这种容忍乃至利用之下,民族主义思潮的进一步发展和各种抗议示威的不时发作,仍会不时地出现在大陆和越南。
在大陆,随着国力的上升,刺激了某种崛起的意愿,而在国内,经济和社会发展进一步推动了国内自由化思潮的发展,当局也有进一步借用民族主义对此加以压制的企图,在这两种因素的双重作用下,一种通过对外拓展树立国家权威,进而压制国内异议思潮的思路已经在《环球时报》这样的平台上叫嚣了多年,并显露出进入当局战略意图乃至执行层面的迹象,而正如上面所分析的,类似的进程同样也出现在同为共产国家的越南。因此,发生在南海的民族主义遭遇战,其实是两国内部进程的外化,也势必是一场长期的拉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