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近一百年后,不论读鲁迅写于1925年6月的《杂忆》(收入第一本杂文集《坟》),还是读他一年多后的《铸剑》(原题《眉间尺》,收入《故事新编》),都是那么开心畅快。总觉得,尽管即使整个人类都应“人同此心”,也还是想到,这也许是一个中国人较为独特的感受。如果你一点都感觉不到,只能说明你很可能像那个刘欣一样,不是一个地道的中国人!
坦白说,尽管自己也很喜欢胡适,且真心喜欢,甚至常感动不已,绝无半点虛情,可也还是爱鲁迅胜过胡适。不为别的,除了鲁迅的深刻和有趣外,就是他在文章中一点也不做作,全是真性情,真面目,自己先去了伪装。他非但从来不提近年来一些中国人开口闭口的宽容、容忍之类,反而总是一再强调:报复,或,复仇。甚至即使在准遗嘱中,仍告诫后来的人们,对那种“损着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主张宽容的人,万勿和他接近”。与鲁迅比起来,很多中国人也不知有多虚伪。
鲁迅认为,一个人,对恶行不复仇,往往是因为没有复仇的能力,并非发了什么善心。特别对待那种恶势力的帮凶,替恶势力作恶,疯狂残暴地迫害无辜者,甚至直接开枪杀死学生、平民的罪行,除了报复或复仇,其他任何形式,都是怯懦的借口或者自欺欺人:
“我总觉得复仇是不足为奇的,虽然也并不想诬无抵抗主义者为无人格。但有时也想,报复,谁来裁判,怎么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执行;既没有上帝来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偿头,也不妨以头偿目。有时也觉得宽恕是美德,但立刻也疑心这话是怯汉所发明,因为他没有报复的勇气;或者倒是卑怯的坏人所创造,因为他贻害于人而怕人来报复,便骗以宽恕的美名。”(《杂忆》)
因此,任何反对报复或复仇的观点,都一定会受到鲁迅的讽刺嘲笑乃至抨击。
大半个世纪来,中国人遭受了多少苦难,多得简直没法说,也不知有多少人家被弄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而这些几乎全都是统治者人为制造的。然而,且不说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我们听到过他们道歉吗?没有,从来没有,一次也没有。为什么没有,不为别的,就因为制造者知道受他们迫害者没有复仇的能力——他们不道歉,受迫害者无可奈何。
时常幻想:倘若七十年前,这个国家就真正走上了1943(或44)年毛泽东在新华日报上所说的美国的道路就是中国将来要走的道路,那么,今天这个国家该是怎样的美好。
别国不比,只说一个小小的韩国。画家陈丹青2014年在接受中国青年报采访时说:“别小看韩国。我去过韩国两天,很土的国家,但我很感动,每个人都爱国,爱到有点抽筋,是非常情绪化、但非常真挚的爱。既爱国,又是比较自由的文化,各种玩意儿就冒出来,跟他们的泡菜一样,爽口。”韩国人之所以那么爱国,当然也许还有其他缘故,但一定与他们自由民主制度有关,只有自由民主制度,才有“自由的文化”;只有享受着“自由的文化”,心情才会舒畅,“各种玩意儿”才会“冒出来”。甚至想,如果没有“自由的文化”,他们的足球都未必能踢得那么好。
而反观中国,为什么有这么多网民所谓“不爱国”,说破了,就因为这国实行的是独裁专制制度,这个国家不是大家的,只是统治者的,是既得利益者的,是那一群吃特供者的。特别近六年多来,非但看不到一丝自由民主的进步,反而还大踏步后退,让人匪夷所思。
当年毛泽东就“爱国”问题说过这么一句话:我们不爱国,因为它是蒋介石的国。那么今天,中国又是谁的国呢?
七十年来,人民非但没能真正“站起来”,且一直受着他们的迫害。他们迫害其统治下所有人。“五类分子”不用说,工人、农民、知识分子,全都是他们迫害对象。当然,他们从来不承认迫害。从他们的宣传中知道,当年朝鲜停战后,他们与联合国军代表美国人进行一次又一次谈判,而要回钱学森居然也是谈判中的话题。据他们自己在电视节目中说,与美国人的谈判虽没获得任何成果,周恩来却高兴地说:通过谈判要回一个钱学森也值了。
对于不明就里的人而言,也许会想,为了一个钱学森,统治者尚且那么重视,怎么能说他们不尊重知识不尊重人才呢?然而,有谁当真这样想,就大错特错。不几年后即开始的残酷事实就会告诉你,他们根本不尊重知识,不尊重人才,他们想要的只是“帮凶”。
当年那般“重视”钱学森,不过是要他回来帮助他们制造尖端武器,以巩固他们建立的政权,维护他们的独裁统治,不是为了别的。表面上当然要把制造尖端武器说成是为了国家安全,但上帝知道他们为了什么。否则,为什么短短几年后就要那般迫害大量知识分子?要知道,那几十几百万被打成“右派”或“右倾”的知识分子中该有多少优秀人才哦。对这些人,为什么不尊重了呢!
那些被他们打入另册的知识分子,也不知有多少被害得家破人亡,而像被送到戈壁滩夹边沟的那些知识分子,简直就是生活在人间地狱!有多少人的生命就停止在了那儿。直到今天,据说那地方仍不时可见已经是“森森白骨”的骷髅,那都是当年那些被迫害死的知识分子至今还在向苍天控诉啊!几年前,本人曾在一篇文章中说过,中国上空也不知有多少冤魂游荡呼号。一个上空有大量冤魂呼号的国家怎么好得起来!
本人当年下放乡下,跟着一“右派分子”(据说打右派前是教美术的)在墙上用红土刷写大字标语。如果没人告诉你,你肯定不会想到我身边是一个有知识的人,比我这个小青年有十倍百倍的知识。当年的“右派分子”也不知受到多少普通“革命群众”的白眼。对于这么多恶行,他们道过歉吗?“伟大领袖”不在了,统治集团还在,“伟大领袖”的后人还在,为什么不道歉?什么叫“禽兽不如”?这个国家这种“禽兽不如”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时至今日,有理由相信,有我这种想法的人一定不会少,这也是我们最难受同时也最痛恨的。难受和痛恨的是我们无能,没有力量,导致至今不能复仇!正如有位老者最近在一篇文章中所言,对三十年前那场正义之举,不是要平反,而是要清算,清算作恶的统治者们的罪行,否则就对不起在那场正义之举的运动中被杀死的人们。
我们不能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他们,就对不起天地良心;对不起他们,这个国家就没有希望。这两天看到吾尔开希接受采访视频,让我直想掉泪:他说“……讽刺的是,我们为民主而奋斗,到头来却被剥夺了在自己国家生活的权利”。我们知道,这三十年,他一直流亡海外,生活在别的国家,连看一眼父母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真是苍天无眼哪!
尤其可恨的是,直至今日,还有代表这个国家的东西在新加坡会议上胡说八道,说那场正义之举是什么“政治风波”,当时处置是正确的。真不要脸!太不要脸!和平时代,用枪和坦克,屠杀反官倒和要求自由民主的学生包括群众,请问:这是什么“政治风波”?牛津词典上有吗?《康熙字典》上有吗?《辞源》上有吗?今天仍有“胆量”说出这种无耻的话,除了成全这种人“无耻之尤”的恶名,不就是欺负受迫害者没有复仇的能力吗?
但也请这种东西记住。被迫害者不可能永远没有复仇的能力。历史也不可能永远由残暴的制造者书写。那一天一定会到来,这不以你们的意志为转移。你们当然不肯相信,而你们不肯相信的太多了,但你们不肯相信会到来的,都一定会到来,只是迟早的问题。
你们现在凡是在公开场合所耍的流氓,说出一些不要脸的话,历史都有记录,并作为将来的呈堂证供,人们根据这些记录来定你们这些无耻者的罪行。
总之,历史不会放过作恶者。不会。
20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