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好像是白山市哪个镇来着,路边有家高档水果店,高档在这里不是形容词,是名词。人那店名就叫高档水果店,大红招牌高高挂,迎风把老黄和我顶一连环跟头。
不过啥事儿吧,玩到极处,总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咱那会一点吃水果习惯木有,顶多夏天冰半个西瓜拿勺挖着过瘾,老黄更别提,往那一杵谁看谁明白,整个人就是水和果的反义词——干巴核。
被这土到渣的店名惊艳到,不约而同要进门看稀罕,准备瞅一圈烂鸭梨黑香蕉拿着凭据再翻倍鄙视。不想里面还真有俩稀罕物,一个叫木瓜一个叫火龙果,没贴标签,老黄要不给解说我都不知道那是啥。
自我表扬一下,哥们虽然乱花钱,但吃穿住行没讲究过,也很少浪费。吃就是鸡鸭猪牛羊,连水里的都不爱碰,嫌挑刺扒壳费劲,穿和用不破不烂不被特别鄙视没咋换过。因此看不大惯那些趁一集装箱衣物,屋子大到恨不能放座山,还到处显摆的主儿,他们内心是有多空虚,才需要那么多用不上的东东来填补?
更看不惯那些专拣珍稀动植物品尝的混蛋,珍贵也就算了,吃完吹出去也能凑合敬他有钱,啥叫稀?快绝种了,你们吃完我们连看都看不着了,这跟刨绝户坟有啥区别?至今我一想起这帮玩意儿心里立刻恶念横生,看多少人文主义的书都熏陶不住——让他们早点集体完蛋,最好下油锅惨死,是对全人类乃至所有生物的最好贡献。
我这样不艰苦但朴素的优良青年,不认识南方水果,要多正常有多正常嘛。可老黄看我那眼神,仿佛我竟然不知道太阳和月亮似的,这谁能顶住,必须反击:至于嘛你,不就两口吃的嘛,你一资深穷鬼也是打哪家旅游节目里认识的吧,知道啥味儿吗你?
老黄得意,古往今来所有小人的张狂劲全堆他脸上也不过如此:扒免费火车串联那会在海南还真吃过,咋样,你小子服了吧。
我吐血,手指头颤着比划二:俩果子哎,能成您这德行,我的天那,不知道的还以为您吃过蟠桃人参果儿呢。您说您都这岁数了,人其他老头都慈眉善目德高望重了,您这儿连个起码的成熟稳重都没,还拿扒火车跟晚辈嘚瑟,您羞不羞啊?
老黄一点没客气,把二直接乘上张狂,老脸险些兜不住,褶子都快被抻平了:你小子,好歹也是个受过网民教育的读书人,像“别人都,你为什么不”这种荒唐逻辑还好意思使用,你羞也不羞?
我知道自己又漏了怯,平常也挺烦别人拿这句式套我,但被他那表情刺激到无法自拔,明知山有虎,偏要去送死:这逻辑咋,搁自己脑门上难受就往错了诋毁,这伎俩我岁数不大也见多了,崩想蒙我。
老黄瞬间变脸,一身正气:别人都说地球是宇宙中心,那姓哥的为啥非往火上扑?别人都看热闹吃人血馒头,姓鲁的为啥那么愤怒?别人都爱国爱党发大财,有车有房有二奶,咱爷俩为啥非要做丧家狗,荒山野岭瞎转悠?
要只有前两问,我没准儿还能掰扯掰扯再投降,可那第三问直接让哥们沸腾了,毫不犹豫弃暗投明,庄严回答:因为那是正确的!
老黄欣慰,拍着陌生水果告诉我结论:所以你不认识它们,我鄙视你也是正确的。
吗的太恶心了,比他娘看美女跳脱衣舞最后弹出个叽叽来还恶心,正纠结要不要使阴招摔完木瓜扭头跑,让店主揪住老黑锅索赔呢,老黄脸色又变,玩起了忧伤:往事依稀浑似梦,故园三十二年前那。此物一别,半辈子喽。
咱这人就是太善良,太纯真,太厚道。无数次,被老黄涮完又错过报复时机之后,我如此痛斥着自己,以为这样就能掩盖其实是傻叉的真相。这次也是,老丫一开装,我便熄了火,还贱飕的想去安慰,没找好词儿,干咳几声还被驱逐:走开,别打扰老夫回味往事。
咱竟然真出了门,用完当天配额——两根烟,还不见人出来,偷摸往里看才怒发冲冠,老馋头口水都拔丝到木瓜上了,什么几把往事,分明只是在回忆过去的味道。掀帘子进去准备连瓜果带老头一起摔,老黄及时一叹:这么好的东西你没吃过,老夫今天发发慈悲,买给你尝尝吧。
哭着说,我是真傻。一听又熄了,还感动内疚一阵,直到秤完买单老黄惊呼忘带钱也没反应过来,积极上赶着把钱给了还因为有机会及时弥补无限安慰,吗的事后想起牙都羞红了。
最倒霉在哪吧,被人鄙视完又花了钱东西还没吃上,哥们之前被网上那空手指莲蓬乳的图片吓出了密集物体恐惧症。切开火龙果一看那些小黑籽,身上就不得劲,再切木瓜,毛儿都炸上了,脚丫子麻到没知觉,头还晕,整个人摇摇欲坠,老黄大惊扶我:什么情况?为两口吃的激动成这样?
我嗓子都麻了:都您吃了吧,受累搀我到门口坐会,谢谢哈。
老黄一听正中下怀,好奇心都没了,惊喜着叹息:哎呀,你看看这,本来说给你尝个鲜,咋还犯上病了呢,你看看你看看……
等老玉米吃光塞够得偿所望,哼着好日子出来仔细问起,得知真相后又想鄙视,我灵机一动,饱受摧残的小心脏像朵鲜花一样乐开了:这样吧,我找个网吧把图搜出来给您看看,您要是能坚持盯上一分钟,我兜儿里现在以及将来可能得着的钱全跟您对半儿。
老黄大喜,好日子改成男儿当自强放声嚎,嚎一段嘚瑟一句:小子,这可是你主动送上门儿的,老夫当年粪坑都掏过,啥恶心我经不住?
我没理他,边偷摸开自己花儿边寻摸,找到网吧后付钱开机谷歌搜索,闭眼让位把老黄摁那,十秒后老家伙低头认怂:不看不知道,世界真牛逼。然后哆嗦一下,哭起丧来:你这病我怕是也得上了,咋整?
我厉声狞笑:老头,这可是你主动送上门儿的,哥们当年也是这么寻的死,如今终于有人作伴了,哈哈。
老头委屈:你毁了我的回忆和胃口,又有了垫背的伴,把兜儿里钱一半的一半分我当补偿可好?
我笑着鞭尸:您再去吃半个木瓜我就给。老黄掩面泪奔而去……
泪奔当然是想象,不过他那青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的脸色,真是让咱至今想起都无限开怀啊。
四十一
莫名其妙地,清早起床不困不累精神抖擞,搁床上翻来覆去驴打滚儿就是不想起。百无聊赖看老黄,正叼着烟卷仰望屋顶装深沉,犹犹豫豫问一句:出发?颤颤巍巍回一声:歇一天?
踏实了,求同屋另一位跑江湖的大叔帮忙买了两份煎饼果子,仰脖躺着啃,啃完打开彩色电视机打发时间。十二块钱一宿的五人间,还给配彩电,即使半拉屏幕都在花花猛闪,恨不能一会闪个艾斯一个闪个闭,谁也不好意思去计较不是?
时政新闻,也就是宣传任务播完,老黄和我趁机把隔夜老痰吐完,到了一档法制节目。边看边后悔,正当防卫被判刑的事,好像还判了好多年,忒气人,痰吐光了,又不能真吐血,窝着那个难受。
只好拍着床沿痛骂那混账法官愚蠢荒唐糊涂蛋,顺便装疯多抽了三袋烟,老黄心疼的眼珠儿一阵哆嗦,大义当前又不好为根烟计较,只好迂回:你父母没有言传身教,传授点官场上的混世大法?
我怒气未消:没,都忙着呢,没功夫搭理我。
老黄不甘:身边总有些体制内的同学朋友熟人吧?
我警惕:问这干嘛?
老黄继续:平常跟他们聊天喝酒,有没有过比较惊悚的感觉?
我恍惚:好像还真有。
老黄趁胜追击:啥?
我绝地反击:这一时半会的,谁能捋明白?
老黄只好主动解谜:是不是他们聊工作时,常常都有“我们”和“他们”?钱是要多收的,我们过不好,他们更别想过好。闹事上访的都混蛋,现在这政策太软,抓几个带头的一关,早太平了。什么便民让利都扯淡,好处都给了他们,我们怎么办?国家靠谁来治理?
我恍然:好像还真是哎。
老黄提点:有没有想过为什么?
我不屑:土匪窝里呆久了,变坏了呗。鲍鱼之肆呆久了,臭了呗。
老黄再提:别随便找着个简单答案就歇下,仔细想。
我再警惕:您到底要干嘛?
老黄叹息:人也还是正常人,你要问些正经问题让他们认真回答,听到的也都算人话,最多拿着社会就这样之类的万能借口给自己开脱。可只要一放松了闲聊,那种渗进骨子里的“我们”就会自然冒出来。惊悚的地方也就在这,不是为权为利有意的恶毒蛮狠,只是脑袋跟着屁股,时间一长成了本能的潜意识。
我听着靠谱,但还是不大放心:好不生生跟我说这些?
老黄长叹:这些年,看这些正当防卫还要坐牢的看多了,经常琢磨原因在哪,为什么看起来跟他们利益完全不冲突,完全可以顺应民意换点难得的掌声,可硬是拧着来。 你要能想明白“我们”和“他们”,也就能想明白这个了。
我使劲想了想,没明白,羞红了鼻头:明白啥?
老黄点烟深吸,随即叹出远古洞穴里的苍茫感来:对于有牧民者潜意识,统治阶层的“我们”来讲,懦弱,麻木,一盘散沙是身为羔羊的最佳素质。任何捍卫自己权益的勇气和血性,都会被当成潜在威胁。今天别人惹了你你报复,明天“我”惹了你是不是也会被报仇啊?人人都学你,这羊群“我”以后还怎么管?所以必须坚决惩处,斩草除根。牛逼的地方在于,这种恶都不用有意去做,你看他们面儿上和私底下,看谁有种都是夸的。但跟叶公一样,一旦反抗真的发生,哪怕只是在老百姓之间,本能就会让他们感受到不安,于是自然而然在法律条文范围内选择从严,完了没准儿还沾沾自喜,认为自己顶住了舆论压力是在认真执法。
我消化半天,弱弱的问:您那意思,这事儿再怎么喷怎么骂怎么围观都无解?
老黄深邃:在一个要求懦弱的地方,勇敢自然活该被惩罚。共党不完蛋,掌权者的意识不由管理者变成服务者,怎么解?
我大悟,正准备翻身起床感谢教导,鄙视跟饭后牙签一样紧随而至:在一个普遍麻木的地方,愤怒是好事。但是单纯的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往往还只能把问题变得更糟,思考,动脑子,起码先得把问题出在哪找到,再摔盆子打碗糟蹋烟嘛。
光话儿咱也就忍了,他娘的边鄙还边把烟揣进了自己裤兜深处。这还如何忍?怒发冲冠,揭鞋而起:愤怒虽然解决不了问题,起码能解决得了你!!!
一通撕吧,到最后,老无赖居然把每个烟头都舔了一遍,哥们彻底哭笑不得:我说大爷,这可是俺穿开裆裤那岁数跟小朋友抢冰棍儿的绝招,您居然能舔着脸使出来?
老黄抱着胜利果实高屋建瓴:甭管大招小招,能留得住烟头那就是好招,咋?你不服。
我觉着自己像个务字一样,此生注定跟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