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一九七九年,荆州地区侨办的领导在县侨办的陪同下,来到了拔萃河,找到了华不忧,说他们得到消息,华不忧有一个姐姐在解放前夕到了美国,问他现在有没有联系,华不忧说没有联系。地区侨办的领导说,要尽快联系。
侨办的领导告诉他,荆州地区要成立归国华侨联合会,每个县也要成立,地区侨联吸收团体会员,县侨联吸收个人会员,希望华不忧同志出来,在县侨办的领导下,担纲把沔城县归国华侨联合会办起来。
华不忧说他不是归国华侨。
侨办的人说,你有一个姐姐在美国是确定无疑的,你现在就是侨属。是侨属就有资格参加归国华侨联合会。
华不忧说他的姐姐并没有归国呀?
侨办的人说,这个我们知道,归没归国没关系,只要她在海外就行。
华不忧说她姐姐现在在哪里,还在不在人世,他都不知道。
地区侨办的人说,地区外办可以协助你找到她的,回去我同地区外办的人讲一讲。
县侨办主任对华不忧说,我们这次请你出来担纲组建沔城县归国华侨联合会,是经过慎重考虑的,希望你能够出来做点工作,成为中美两国民间友好大使,为国家的改革开放作出贡献。
华不忧感到很突然,他下意识的摸了摸后脑勺上的那块伤疤,那是在一次批斗会上,“革命群众”要他交待他那位“叛逃”到美国的姐姐的情况,他说他一直没有同姐姐联系,不知道她的情况,“革命群众”说他不老实,对他拳打脚踢,他从台上摔到了台下,摔得头破血流,留下了那块疤。
他通过地区外办寻找他的姐姐,历尽周折,终于找到,她早在十多年前就已过世。她的儿子、女儿都已成家立业,小有成就。地区和县外办的领导马上动员华不忧,让他以舅舅的名义给他们写信,希望他们回到老家兴办实业。
拔萃河的人对华不忧有海外关系、成了归国华侨联合会的会员羡慕不已,这羡慕之中夹杂了一些妒嫉; 后来听说华不忧的姐姐早已亡故,他们又有了一些遗憾,这遗憾之中夹杂了一些幸灾乐祸。
第二年,政府给华不忧摘了右派帽子,党组织恢复了他的党籍,一家人落实政策进了县城,他调到了县政协,安排在县侨联当了副主席。儿子华乐山已满十八岁,被安排到国营农机厂当了工人,对此华不忧感慨万千。
但不久他又有些失落:知识开始吃香,当年那些被打倒的知识份子一个个解放了,穿得光光鲜鲜走上了讲台,走进了政府机关,身板挺得笔直,神气活现的,就连他这个曾经的右派也安排到县政协当了常委,开会时还可以发发牢骚,骂骂娘,也没人再来揪辫子、打棍子了。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啊!”华不忧叹了口气:“乐山呐乐山,当初抓周,你怎么抓了一把扳手? 为什么没抓到笔呢?看来,你只能当工人了。”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未来的孙子身上。
华不忧已经五十有四,再过几年他得离休,应该有一个孙子了。大儿子乐山已满十九岁,按老家的习俗,今年春节就得走亲家了。
儿子四岁那年,小姨子的小姑子生了一个女娃子,小姨子和小姑子开玩笑说,我姐有一个儿子,属牛的,比你的丫头大四岁,你丫头属蛇,我偷偷问了村头的张先生,他说属牛、属蛇和属鸡的三合成金,金就是钱,你的丫头和我的姨侄儿子如能配成对,结成夫妻,会有花不完的钱的。小姑子一听,脸上乐开了花,忙问是不是真的,小姨子说不是蒸(真)的,是煮的。小姑子说那真是真的了,我快穷疯了,有钱就好,这事我作主,同意!于是小姨子当起了媒人,找村头的张先生用红纸写了两边的庚帖(注释⑭),都用红布包好。当小姨子将小丫头的庚贴交到华不忧的手上时,华不忧很意外,马上觉得高攀了——女方是贫农,贫农是祖宗,是贵族,高人一等,他是什么?他是右派,是五类份子,是歪锅,歪锅只能配歪灶,他只能同地主、富农、反革命份子、坏份子、右派份子结亲。能够同贫农结亲,他想都没想过。他把他的顾虑告诉了小姨子,小姨子说,瞧你这德性,就这么不自信?你是右派,我姨侄儿子又不是右派,他妈出身贫农,他随他妈,也是贫农!
他知道小姨子在说气话,既然女方同意这门亲事,说明女方没有把他当外人,看得起他,这让他很感动,他发誓,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能做对不起亲家的事。
他现在很纠结,春节很快就要到了,让不让儿子去给亲家拜年呢?如让儿子去拜年,也就默认了这门亲事,两家之间免不了要谈婚论嫁。成了亲,有了孙儿孙女,按政策只能随母亲的农村户口,长大了只能当农民,这是华不忧很不情愿的,儿子好不容易转成了城镇户口,孙子却又回到了农村。
按常理,落实政策进城那会儿就应该去拜访亲家,那次没有去,亲家已经有了想法,这次再不去,亲家就要说难听的话了,乐山他小姨那里也不好交待,真是左右为难。
“我去给他小姨说说,我就不信,她分不清是自己这边的姨侄儿子亲,还是老公那边的外甥女亲,我就不信,她屁股坐歪。”
华不忧听老伴这么一说,连声说好:“这事也只好由你出面,你是她姐,好说话。”
末了又叮嘱道:“你只说是乐山不肯,我和他爸也没办法。”
老伴说,这我晓得。
两天后,小姨子来了,将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红布交到了华不忧的手上,华不忧打开红布,里面是一张红纸,正面写有“苏才郭福”四个字,他马上明白,女方将儿子的庚帖退回来了。华不忧心里高兴,嘴上却骂了起来,他骂儿子乐山不听他的话,进了城、当了工人就变了心,变成了陈世美,多好的一门亲事被他搅黄了。
小姨子向他要女方的庚帖,他假装很为难:
“你看这事……怎么办才好?要不要再找亲家谈谈?”
小姨子笑了:“姐夫,你就别在我面前装了,我又不是外人。”
他马上找出一把钥匙,打开衣柜,从衣柜里拿出一个小箱子,又从贴身衣服中摸出一把小钥匙,打开小箱子,从箱子中取出一块叠得规规整整的红布,里面也有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红纸,红纸正面写有“姬子彭年”四字,确认是女娃的庚帖后,他重又折好、叠好,双手将庚帖递给小姨子,却又有些不舍,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他重新打开红布,展开庚帖,眯觑着眼,读了起来: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桃花灼灼,瓜瓞绵绵,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鸯谱……
在那个特殊年代,这张庚帖曾经是他的精神寄托,他将它压在箱底,每次受了委屈,他都要拿出来看一看,念一念,看过念过之后,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舒畅,仿佛看到了美好的未来,现在要将庚帖退回去,他着实有些不舍。
“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眶里闪着泪花。
处理好儿子的娃娃亲,华不忧马不停蹄,立即找媒人给儿子物色对象,他对媒人说,我们家条件不好,不能挑剔,只要女娃有城镇户口就行。媒人回话说,有一门亲事,不知你中意不中意,姑娘的母亲在国营餐馆工作,父亲在文革中挨过整,刚落实政策,安排在县农业局上班,是干部编制。女娃同你们儿子是同一年出生。
“女娃有城镇户口吗?”他迫不及待地问道。
“有,有,有。”
“那好!那好!”他一边说,一边拍掌,两张脸笑成了两朵花。
“姑娘在哪上班?”他又问。
“经编厂。”
“经编厂?” 脸上的两朵花消失了,额头下的两弯眉毛拧成了两个问号。
一见华老头这表情,媒人马上说:“经编厂是集体厂,你们家乐山在国营厂上班,您是不是……觉得……女方……不般配?”
“般配!般配!安排见个面吧!” 眉头上的问号不见了,脸上露出了微笑。
“那好。见面地点安排在女孩妈妈工作的餐馆,行吗?”
“行,行,行。”
华不忧从箱底翻出了那件不常穿的中山装,深蓝色,卡叽布料,四个口袋,是老伴请裁缝到家里做的,头上戴了一顶深蓝色的帽子。又从抽屉里拿了四张半斤的粮票、三张两尺的布票和几张糖票,找了两个空玻璃瓶,出了门,到供销店买了两斤鸡蛋糕,两斤白糖,都用毛边纸包好,又打了两斤酒,用玻璃瓶装好,没有瓶盖,售货员从回收的废品堆中找来一片塑料农膜,撕成两半,抖了抖灰尘,又用嘴吹了吹,卷成筒状,将瓶口塞实,又花6分钱买了两个塑料网兜,一个装了鸡蛋糕、白糖,一个装了酒,又扯了五尺白色的确凉布,折好,塞进军挎包里,交给老伴背上,叮嘱老伴,如两家都中意,就拿出来给女孩作见面礼,如没相中,或女方没有继续谈下去的意思,就不要拿出来。老两口同乐山约好,三人在餐馆对面的楝树下会齐后,一起进餐馆。
女方的人已经到了:姑娘在织毛衣,母亲在纳鞋底,父亲坐在餐桌边打盹,他隐约听到男方的人到了,脑壳一啄,差点碰到桌面,瞌睡全没了,当他看到站在面前的华不忧时,使劲睁了睁还没睡醒的眼睛。
华不忧也在看他,脸上写满了错愕。
“你是……”
“你是……”
“华不忧!”
“邬友民!”
“哈哈哈哈”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你俩认识?” 媒人问。
“认识认识。早就认识。”
“咋不认识?我右派的帽子就是他给我戴上的!哈哈哈哈!” 华不忧一阵大笑。
“是啊,是啊,” 邬友民显得很尴尬。
“我一直没搞明白,你来县一中之前在部队工作,我们从未见过面,我与你往日无仇,近日无冤,怎么一来就认定我是右派份子?”
“县一中分配了一个右派名额,上面认为你最合适。”
“听说你后来也成了右派?”
“上面给一中追加了一个右派名额,我实在找不到右派了,又不想祸害别人,上面就让我当了右派。”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在找你,找你算账。”
“那是一笔糊涂账,怎么算得清?算我欠你的,行不?”
“行!行!让你女儿做我儿媳,抵帐!”
“好!好!抵帐!抵帐!那我们两清了。”
“两清了!两清了!”
邬友民痛快地收下了鸡蛋糕和白糖。
罗梅从军挎包中取出的确凉布,递给姑娘时,姑娘没接,她妈一见,忙笑着对罗梅说,我家姑娘有些害羞,不要见怪,一边说一边接过的确凉布,一边瞪了姑娘一眼。华不忧将两瓶酒交到媒人手上,谢了媒人,姑娘的母亲又给了媒人一条烟,媒人接过一看,是大重九,带咀的,脸上马上堆满了笑。
媒人说,现在是新社会,讲究恋爱自由,我只是牵个线,合不合适还要看他们两个人的缘分。先让他们两个处一处。华不忧忙说,是的,是的。
女孩正在与华乐山谈话,她告诉华乐山,她叫邬小慧,她想要他的通讯地址,好给他写信。
媒人一听,说道,都在一个城市,写什么信,晚上下班后一起去散散步,谈谈心,看看电影,星期天到对方家里去玩。
华不忧忙说,是的,是的,欢迎小慧到家里来玩。
华邬两家结为亲家后,邬友民一到星期天就找华不忧喝酒,他喝醉后泄露了一个秘密,让华不忧知道他为什么会是全县第一个右派:他早就被打入了另册。他的父亲被怀疑是特务后,他就成了公安局重点监控的对象,他的人事档案里有一张县委书记的批示:“此人不可不用,不可大用,控制使用。”这让华不忧伤透了心。
更让华不忧伤心的是他的前妻秦好妤,秦好妤同他谈恋爱分手后,公安局找到她,说她父亲是漏划地主,他在划成分时隐瞒了位于凤口的二十多亩地。他的这个罪行够枪毙,这可吓坏了秦好妤。公安人员对她说,你可以将功补过,救你父亲。她忙问怎样才可救她父亲,公安对她说,你的前男友、县一中的副校长华不忧是特嫌,他的父亲是特务,已经枪毙了,他有一个姐姐在美国,我们要你同他结婚,监视他。每个星期要给我们写一个报告,报告他一个星期的行踪。
邬友民还告诉华不忧,直到他升任校长,公安局才解除了对他的监控。他的妻子秦好妤很高兴,抑郁症也好了。其实她没有抑郁症,更没有精神病。后来反右整风,公安局的人又找到她,又以他父亲的事胁迫她,她只好违心的写了大字报,在批斗会上发了言。至于清明节他祭祀父亲一事,她在整风时替他保了密,没说,但在她以前交给公安局的监控报告中写到过这事,被公安局的人查到了,反馈给了教导组的马主任,马主任告诉了学生。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华不忧对此愤愤不平。
从那以后,华不忧党费不催不交了,党小组会上不主动发言了,经常缺席党组织活动了。参加政协会议时,他也不提交议案了,别人提交的议案他也不附议了。
邬友民看出了华老头的异常,笑着对他说,五七年我宣布你为右派,把你发配到农村当农民,是救了你的命,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华不忧不解,问这话怎讲。邬友民说,你知道萧模贵的结局吗?华不忧说,不知道,他怎么了?邬友民说,他早死了,文革期间被红卫兵打死的。你在农村,躲过了文革这道鬼们关。你如果在城里,就你平时的言论,加上你的出身背景,你能好得过萧模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