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沽河
27土改
桂滿堂高興了沒幾天,獨眼狼就帶著土改工作隊進了沙梁。
革命領袖毛澤東當年在江西搞土地革命,曾經寫詩道:紅旗躍過汀江, 直下龍岩上杭。 收拾金甌一片, 分田分地真忙。”
沙梁村現在就是這番狂歡景象,桂滿堂剛剛完成麥收,還沒有兌現給韓蘭嫚送麥子,就被獨眼狼抓了起來。房也分了,地也分了,連留福都分得十畝好地。
天火燒在青島把桂滿堂的兩處鋪子變現,打發兒子兒媳去了美國,他自己站在棧橋上望著遠去的海輪冷笑:
桂滿堂,桂老鬼,任你精似鬼,也喝老田洗腳水!
桂滿堂花了八百大洋,两间铺子,換了一頂地主的帽子,一戴五十年。桂滿堂常常對著文昌閣說:
我原來不是地主,等沒了地,才成了地主。
這頂地主的帽子还連累了他的兒子桂一毛,孫子桂如海、桂如江、桂如湖、桂如河。祖孫三代都是新社會的賤民,地主崽子、烏龜王八。
直到八十年代,鄧大人開恩給摘了地主帽子。桂滿堂對兒孫說,我從來不恨獨眼狼,不恨共產黨,我只恨天火燒設局日哄自己。只恨自己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寧遭天火燒,不跟田勝交。老人的話豈是亂說的?
獨眼狼回沙梁,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這句話是四七年之後,沙梁一帶流傳的歇後語。
麥收季節, 土改隊長獨眼狼騎著棗紅馬,挎著匣子槍,帶著武裝土改隊一隊員十二人,號稱十三太保,威風凜凜,一進村,先把天火燒、桂滿堂、賈善人以及油坊門第、瓦屋門第等等三十幾家大戶大門給封了,把這些財主們的家眷包括長工、婢女統統集中到廟灣西側的小學校裡。獨眼狼叫人在院子裡架起一口大鐵鍋,當著這些人的面,把從這些大戶家中搜來的一箱箱地契、借據、當票,投進鐵鍋,一把火燒了。
沙梁人被驚倒了,自大清國亡了,北洋、日本人、南京汪主席、重慶蔣委員長的隊伍都治理過沙梁,可誰都沒這麼玩過,獨眼狼一把火燒了金沙梁千畝良田的地契,以後這地還怎麼種?排名第一的大地主桂滿堂驚得肝膽俱裂、嚇得屁滾尿流,找來買地時的中人李德乾和村長綦福文來說項。
福文心力交瘁,弓著腰,拄著手杖,顫顫巍巍趕來,看著一鍋的紙灰,不由痛心疾首,頓足道:臘八,你這是幹的啥事?你把地契燒了,這地還怎麼種?以後八路的隊伍過來,找誰征糧?
獨眼狼嘿嘿笑道:老村長,這事不勞你操心。對了,順便通知您,以後沙梁村的村長也由我兼任了,您老就告老回家抱孫子吧。
站在獨眼狼身後的一個年輕後生說:我們杜隊長已經被上級任命為沙梁鎮鎮長,管轄莊幹、九甲、桃園、姜家埠,鎮公所就設在沙梁文昌閣。你們這些村的村長,都被免了,由我們土改工作隊重新委任。
福文一聽,連道了三聲“好”字,說:托福托福,這差事我早就幹夠了,幹了四十年啦!
轉身回家去了。
我爺爺李德乾作為中人,也被桂滿堂找來,他指著一鍋紙灰問獨眼狼:臘八,你跟我說實話,這是共產黨讓你幹的?
獨眼狼換上一副笑臉:舅爺,沒有共產黨撐腰,我敢嗎?
李德乾哼了一聲,道:我不信!我去找冠三!
李德乾回家換了一身衣服,氣哼哼地去了縣城。
工作隊員小何問獨眼狼:隊長,他說的冠三是誰呀?
“獨眼狼”哼了一下:他外甥王天華,原來的平度縣長。原名叫譚冠三!
李德乾一去三天,沒找到王天華,其時的王天華還在南滿搞土改,尚未調回膠東。當他從平度城趕回來的時候,獨眼狼已經在沙梁鬧翻了天。
獨眼狼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地契、挖浮財、分配勝利果實。
但在天火燒家卻一無所獲。
獨眼狼懷疑天火燒家藏了大量的浮財,“天火烧”的家底他是知道的,田有几百亩地,买卖好几十处。每年收的大头钱,都用装衣服的柜子盛着,柜子不冒尖就算没赚到钱,怎么会找不到浮财呢?獨眼狼命令把他家挖地三尺,可卻一根钱毛都不见,真是奇了怪了。獨眼狼把韩兰嫚抓了起来。“天火烧”正妻已经死了,韩兰嫚是他的小姨子,姐妹都嫁給田大老爺,姐姐死了,妹妹准备扶正,“天火烧”逃走的时候留她在沙梁看家,这娘们对田家忠心耿耿,嘴硬得狠。为了撬开她的嘴巴,土改積極分子壞地瓜从田家找来一块三米长、一米宽的铜板,架起炉火把铜板烧红,獨眼狼吓唬她說:除非你能赤脚从铜板上走过,我才相信你没藏浮财。
獨眼狼这样做是违背政策的,也不是真心让她走铜板,不过是嚇唬嚇唬,逼她交出浮财。谁知韩兰嫚真是女中豪杰,她脱鞋子,光着三寸金莲,在烧红的铜板上走个来回,每一步铜板都会敕啦啦冒出青烟,小脚都烫烂了,焦了,散发着人肉烤焦的臭味,她眉头都不眨一下。围观的老少爺們都吓呆了,齐声惊呼。韩兰嫚像天神一般,自豪地说:
老娘再送你一趟!
又走了一个来回!
韩兰嫚走烧红的铜板,在沙梁人眼裡成了天神般英雄。獨眼狼脸上挂不住,开枪把她的一半脑袋给打飞了,红红白白的脑浆子喷了自己一身。
可獨眼狼没想到,韓蘭嫚可能真不知道浮财埋在哪裡。
李德乾被留福叫到小學校,見到了這幅最血腥的場面,大罵獨眼狼是畜生,獨眼狼卻不跟他計較。
當年土改的口號是“村村見血,戶戶冒煙”,獨眼狼一旦開了殺戒,刀子就收不住了。他讓土改積極分子去把賈善人抓來,去的人回來說,早跑青島去了,老娘還在家裡。可這個老太太在村裡人緣極好,一輩子吃齋念佛,修橋補路,村裡鄉鄰大都借過她的糧食和錢,誰上她的門都沒有空手出來過,沙梁的父老鄉親沒人去批鬥她,民兵用槍押著去開會,大家的臉都扭過去,羞於見她。
工作隊梁政委說,賈善人必須鬥倒鬥臭,否則革命就沒有動力,群眾就發動不起來。地分不下去,糧食徵收不上來,誰來供養咱們部隊?誰去參軍打老蔣?
獨眼狼發愁道:革命道理俺們都懂,但老百姓不賣賬啊。
梁政委從即西調來一批土改積極分子,把賈善人的老娘揪到文昌閣,這幫外鄉人沒受過老太太的恩惠,揪著頭髮拖來拖去,滿頭白髮都揪光了。八十歲的老太太,掛著大黑牌子遊街,一邊遊一邊作踐自己:“俺是假善人,真惡霸。俺剝削窮苦人,吃人不吐骨,罪該萬死,死了狗都不吃。”
這些詞兒也都是河東那幫人給編的,一字一句教老太太念,不念就用鞋底扇嘴巴,一口牙齒全打光。批鬥了三天,吃齋念佛做了一輩子善事的大好人,吊死在文昌閣的門廊上。
屍體是李德乾親自收斂的,李德乾跟獨眼狼要了一口好棺材,將老太太安葬,墳墓就立在大沽河邊的釣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