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家貞:我的小孫女蘇米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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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歲的婆婆祝蘇米珂八歲生日快樂

 

 

孫女長大了,婆婆爺爺衰老了。

第一篇關於小孫女蘇米珂的文章,我從她一出娘胎便大哭大鬧找媽媽要奶吃,寫到她兩歲多。

五年過去,無情而公正的光陰推手,把蘇米珂一點一點推大;把我們,她的外婆外公,一點一點推老。那時候,我跪在地上裝貓扮狗逗她樂,自己站得起來;後來有一天,我突然大喊:“蘇米珂,快來啊,拉婆婆一把!”

孫女長大了,婆婆爺爺衰老了。

一,

 

蘇米珂三歲

相信蘇米珂的記憶從她的三歲生日開始。

那天,她父母在家辦了個“巨型”Party,幾位應邀好友全家登門慶賀,送來花樣繁多琳瑯滿目的禮品,剛從假小子過渡到小姑娘的蘇米珂,頭髮夠長扎了個翹“刷把”,那些玩具梳妝台、口紅、指甲油使她眼花繚亂興奮無比,連廁所也忘記上了。等到客人散去,蘇米珂一泡大尿唰唰唰流在地上,她赤腳在尿裡踩來踩去,又是一番歡喜。

自此,一輩子不化妝的我,十個指甲塗上七彩;熱情氾濫的蘇米珂在婆婆爺爺的額頭手背衣帽上貼著小動物大美人,這對老天真給裝扮得像在為商業公司打廣告掙外快的人了。

幼兒園裡,有人問:“蘇米珂,你是中國人嗎?”回答:“No,我不是中國人,我是澳洲人。”

家裡,爹媽要她用中文說話,蘇米珂總是鑽空子講英語,我是澳洲人呀。可跟婆婆一起,蘇米珂自覺使用中文:“婆婆,你的英文沒有小朋友William的好,可是,中文比他好。”

婆婆問:“是嗎,他有學中文嗎?”

蘇米珂:“米有(沒有)。”

蘇米珂老在提醒“爸爸開車要小心”、“媽媽開車要小心”;她也經常叨念“婆婆是媽媽的媽媽”,“歐巴珊(日語,祖母)是爸爸的媽媽”——儘管不明其意。

不久,家裡多了一個人,歐巴珊從新加坡來墨爾本探親,蘇米珂幾天免上幼兒園,在家跟祖母講故事做遊戲。她今天說,我們有三個女生一個男生;明天宣布,我們有兩個女生兩個個男生,因為“歐巴珊昨天穿的裙子,今天她穿褲子了。”

歐巴珊做新加坡馬來西亞美食給大家吃,把吃飯不專心的蘇米珂固定在台板上,一口一口餵,還專門打水果汁給她喝。兩個月不到,蘇米珂長肥了許多,小屁股也圓滾滾的了。

蘇米珂好喜歡歐巴珊。

那天,歐巴珊在,婆婆也在,蘇米珂特別開心。她突然說:“然後,我去了新加坡。”婆婆我立即搭話,一老一小一問一答,蘇米珂居然“然後”出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然後,我去了新加坡。//是坐火車還是坐Bus呢?//坐的Bus。//你一個人去的呀?//不是,然後,是和Tom的妹妹去的。//你們有錢嗎?//有,Tom的妹妹有。//她有多少錢?//9個錢。//你有沒有?//米有。然後,Tom的妹妹給了我3個。//後來呢?//然後,Tom的妹妹哭了。//為什麼?//她的氣球,然後,氣球——

蘇米珂卡住了,她雙手合在一起,又分開。

喔,她的氣球爆炸了!//是的,氣球爆,爆了。//哪,怎麼辦呢?//我,然後,我把我的錢給Tom的妹妹了。//她就不哭了?//是的。//後來呢,你們到新加坡了嗎?//到了,然後我們到了。//新加坡有些什麼呢?//新加坡有一種樹。//什麼樹?//是葉子可以吃的樹。//是嗎?葉子可以吃,你吃了嗎?//米有,我米有吃。//那,它是什麼味道呢?//花生米味道。//後來呢,回到墨爾本沒有呢?//然後,我們回來了。//還是坐Bus?//是的,坐的Bus。//帶禮物了嗎?//然後,帶了樹回來。//就是葉子可以吃的那種樹呀?//是的,然後,我把它種在我們家裡,那個,後面。//種在後院。你吃了它的葉子嗎?//米有。//那,它是什麼味道呢?//是巧克力味道。

四川人說“不怕打胡亂說,只怕沒得話說”,小孩就是要“打胡亂說”,讓腦子天馬行空。



 

蘇米珂四歲

蘇米珂六個月大,Xin對我談體驗:“媽媽,帶大個娃兒好不容易喔。”

只是,帶大蘇米珂,非同尋常地“好不容易喔”。

小的時候,我經常看到街上貼著“小兒夜哭,請君念讀;小兒不哭,謝君萬福”的字條,與其說這是夜哭小兒爹媽們的萬般無奈忽發奇想,不如說它生動地刻畫了那些父母們被折磨煎熬的慘狀。

蘇米珂不到一歲就開始“夜哭”了。

每晚,家裡禁絕一切聲響,媽媽給蘇米珂唸完小兒讀物,繼續陪她輾轉反側折騰良久慢慢睡著,她才離開。

艱難入睡的蘇米珂,每夜必醒三次,每次大哭嚎啕,超過半小時。

睡眠不佳的媽媽白天上班緊張繁忙,故此,誆哄女兒停止哭泣並再次入睡的重任責無旁貸地落到爸爸Takuya的身上。

Takuya平時說話不多,因了蘇米珂,他話語能力超常發揮,設立了“嘰嘰咕咕廣播電台”——名字是我贈送:他跟女兒耳語,聲音低沉含混,對方聽不懂,旁人聽不清,只感到汩汩聲浪在房子裡繚繞不絕。“電台”講些啥,我們只能猜想,做人的道理美德品性呀,爸爸的人生故事對女兒的期盼美夢呀,與時俱進的自由發揮呀等等。在這半夜三更小兒夜哭的艱難時刻,女兒聽進去沒有聽進去,有效果沒有效果,對牛彈琴牛知音不知音,管不了這麼多,反正Takuya爸爸不依不饒說個不停,直到女兒蘇米珂哭累了不哭了並且又睡著了。

媽媽一夜三次假裝未醒繼續“熟睡”,爸爸被哭聲驚醒翻身而起,“嘰嘰咕咕”連續廣播,一切搞定回去躺平,床未睡熱再次蹦起,又開始“嘰嘰咕咕”廣播……,一夜三次,夜夜如此。

蘇米珂的夜哭成了我最大的心病。每次去他們家,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昨晚蘇米珂醒來了幾次?”三次是常規,兩次,謝謝她開恩,一次,中六合彩,可能性幾為零。

欣兒見到我,只有一句話:“媽媽,我好累喲。”Takuya不多說,充血的眼睛黝黑的面孔,就是答案。

新爸爸早就說過:“我給她換尿片、洗澡,捏捏她的塌鼻子,頂頂她的雙腳給力,不斷同她講話,可什麼時候她才能聽懂,才給回應呢?”

廣播電台台長Takuya抱著總有一天女兒會聽懂的信念與堅韌,無窮無盡嘰嘰咕咕下去。

過了一天又一天,某一天,蘇米珂給回應了。

她說:“爸爸,你昨天晚上打了我,我非常生氣!”

Takuya趕緊:“是的,是的,蘇米珂,對不起,我確實是打了你的屁股。”爸爸解釋這個理由,端出那個場景,你哭的聲音震耳響,時間拖得那麼長,爸媽得睡覺,白天上班掙錢給你買藍莓;可是你……,於是我……,台長又開始“嘰嘰咕咕”自顧自廣播下去了。

還好,在一天又一天裡長大了一點點的蘇米珂聽懂了一點點,她宣布:“我想,”停頓一下:“現在,我可以不生氣了。”

Sumiko Action蘇米珂在行動,她故伎重演!

耐心殆盡的爸爸又想揍她的屁股了,心煩氣躁的媽媽難道不想?然而,揍了屁股又道歉,不如不揍!



 

一家三口

帶大蘇米珂“好不容易喔”,還因為她犟牛到底的壞脾氣。這種犟,使人很懷疑蘇米珂是要爭奪父母親的領導權,這個家要由她說了算——這德性,除非胎中帶,誰解釋得了。

順著蘇米珂的毛毛摸,她笑容可掬人模人樣;毛毛摸反了,或者想她服從你,那就請你嚐嚐她的辣子湯!

那次,Xin和Takuya結婚週年紀念,我太想日夜勞累的爹媽,不受干擾地度過一個逍遙自在的傍晚,再次品嚐久違了的兩人世界。

蘇米珂答應得好好的那晚跟婆婆玩,我強調你說話要算話喲,她笑嘻嘻點頭,那當然。

夜幕臨近,蘇米珂突然變卦,她“要爸爸媽媽”,她“不要婆婆”了。

我措手不及,趕緊求她不斷求她收回“不要婆婆”的成命。

可是,無論我如何請求,許諾給她什麼好處,她就是刀槍不入,寸步不讓。

我周旋良久,黔驢技窮,大吼:“今晚你只有婆婆,爸爸媽媽不在!”

蘇米珂一聽,雙膝一彎睡倒在地,拿出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架勢,大哭大喊“我要爸爸,我要媽媽”“我不要婆婆”,在地上連續打滾,越鬧越兇。

我氣上心頭:“不信,制服不了你區區一個小女孩!”我決心痛揍她一頓——然而,舉起來的手,並沒有打下去。

我並非不知,這類事情發生過多次,哪一次不是把爸爸媽媽哭鬧回來,蘇米珂大獲全勝?

當下,蘇米珂雙眼緊閉聲嘶力竭,哭得滿臉眼淚鼻涕,在地上亂滾。她從這個房間滾到那個房間,再往另外一個房間滾去,除了雜技表演,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孩子比蘇米珂有更高超的滿地打滾的絕活。關鍵還在於,蘇米珂傷心得要命,她哭得不斷抽倒氣,並無半點停歇的意思。

我意識到,蘇米珂是在以死相拼——她當然不明白什麼叫以死相拼,唯獨不明白,她就更加無所顧忌,瘋狂到底。

“以死相拼”四個字,足以使一個意志堅定的老輩嚇得魂不附體。

老輩立即投降:“好吧,蘇米珂,婆婆馬上打電話,叫他們回來。”

我恨不能喊架直升飛機,把蘇米珂的爹娘空降到庭前:“Here,you are(這裡,你的爸媽)!”

我們太愛蘇米珂了,從她出生起,父母親就操心勞力圍著她團團轉,只要有機會,爺爺婆婆跟在後面拍馬屁打圓場吆喝不停,這一切都是為了蘇米珂活得健康快樂,天天健康快樂,比誰都健康快樂。因此,凡是使她不健康不快樂,尤其使她要“以死相拼”的事情,我們必須禁絕,而不能使用強力,更不能火上澆油刺激她跟大人拼命到底。

Sumiko再次犟贏了。

怎樣才能使犟牛懂道理,不再橫蠻無忌一犟到底呢?



 

“嘰嘰咕咕廣播電台”台長爸爸Takuya、第一聽眾Sumiko和第二聽眾媽媽Xin

幸好,蘇米珂的犟牛脾氣之於Takuya嚴父,那是“蚊子咬到泥菩薩,找錯了對象”——哼哼,搞清楚,我是你的爸爸!

慈母媽媽上班忙得昏天黑地,回到家裡只剩下抱住女兒親個不停的氣力了。她不善管束、不大嚴格要求女兒,蘇米珂就天然地“欺軟”了:媽媽的話她如風過耳,讓她做什麼她一動不動,還雙眼圓睜跟媽媽頂嘴耍橫。而且,大了一點的蘇米珂,也開始不待見婆婆爺爺了:愛理不理的,見面時懶得叫人,分別時不肯說再見,拒絕爺爺伸出的手等。這些都是小菜一碟算不得大冒犯,零零碎碎時有發生,可它像蜜蜂不經意間蛰你一口,總是不舒服。

這裡,四川人又說對了:“一隻狗服一個夾夾(一種馴狗的軟工具)”,蘇米珂“這隻狗”她服爸爸Takuya的“夾夾”——在Takuya-Xin的夫妻店裡,這個“夾夾”就是前面提到的“嘰嘰咕咕廣播電台”,從蘇米珂呱呱墜地起,它就應運而生持續運轉了。

一直以來,我覺得“嘰嘰咕咕廣播電台”是個傻主意,是在做無用功。

逐漸,事情開始有變化。

看到爸爸和女兒聚到房間的某個角落或者外面人少之處,就知道“廣播”即將開始,或者已在進行。此時,如果突然冒出蘇米珂的尖聲哭叫,那是出了狀況,或者是嘰嘰咕咕批評了女兒,這裡你沒做好,又在欺侮你的媽媽,那邊你沒兌現許諾,見到婆婆爺爺還是不禮貌;或者是女兒正在反抗,你冤枉了我,你盡在亂說話,傷了我的自尊心。於是,廣播的,很耐心重複又重複,哭叫的,很堅持咿咿又嗚嗚。

蘇米珂的父親Takuya穩重勤奮,做人一本正經,做事一絲不苟,自從有了女兒,他迅速成熟並且性格陽光了不少。他擔負了大部分照顧女兒的雜務——忙碌不停難見成果,同時他也在上班。

蘇米珂聰明美麗的母親,穿著體面舉止優雅,強打精神面帶微笑淡妝出門。她努力掙錢提高家庭生活素質,盼望有半打孩子,跟在屁股後面蹦蹦跳跳吵吵鬧鬧。

夫妻倆面對蘇米珂平添的難題與艱辛,鎮靜隱忍勇敢,內心有再多的焦慮愁悶,絕不擺上臉。

幾年來,我目睹蘇米珂時不時發腫的眼睛和嘶啞的聲音,眼見她爸爸媽媽持續的疲憊不堪與焦頭爛額。哪怕我開玩笑說:“欣兒,你對媽媽發脾氣;現在,看,你的女兒在替我報復了。”可我的內心裡充滿了悲憫、牽掛、擔憂: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哪年哪月啊?



 

蘇米珂五歲幼兒園畢業|蘇米珂六歲小學一年級

時光推移,周而復始。

每一天和每一天都不是一樣的。

逐漸逐漸,蘇米珂像是被Takuya-Xin嚴父慈母夫妻店和私家廣播電台不計功利不厭其煩的初級家教觸動感染了,她聽懂了,她甦醒了,她順從了。

那天,一幅燦爛的圖畫出現:父親女兒鼻尖對鼻尖,Takuya的眼睛透過眼鏡露出嚴肅的光——光裡滿溢著父親的柔情;蘇米珂清澈的黑眼睛裡流淌出晶瑩的淚水——淚水裡全是孩子的無知無辜無邪與純真。

我吃驚地看到,蘇米珂朝她媽媽走過來,低著頭細聲細氣地為自己剛才的臭脾氣道歉:“Mammy,I’m sorry!” 然後,她站到父親規定的角落,面壁反省十分鐘。

太陽從西邊升起,石頭開花了。

蘇米珂媽媽的熱淚,止不住從她精緻美觀的眼鏡背後湧出來,不停地湧出來。盼到了盼到了,我們的女兒不再犟牛了。

誠然,第一次之後,蘇米珂九九歸原又回去犟牛了;可是,新一輪的“嘰嘰咕咕”開始,新一輪的聽懂甦醒順從來臨;第二次、第三次……

如此這般,蘇米珂頑固不化的犟牛德性在進三步退兩步的螺旋形上升之中一點一點軟化。我們的蘇米珂,有了不計其數的道歉,Sorry,Sorry,Sorry,對她的媽媽,對她的爸爸,對她的婆婆,對她的爺爺!

道歉認錯,是進步與提升的先導。

蘇米珂五歲生日不久,我在一次大發雷霆中咆哮,“全世界的親友中,只有你一個人敢於欺侮你的婆婆”。蘇米珂太小,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不過,在深受驚嚇之後,她起碼懂得了欺侮人是行不通的,她從此罷手。

後來有件事,我終生難忘。蘇米珂與我平分一塊蝦片,掰開後,她盯住蝦片呆了一下,然後平靜地把右手那塊遞給坐在她右邊的婆婆,它幾乎是整塊,左手捏著屬於她的,只有指頭尖大小。

那一刻,我激動地大叫:“蘇米珂,你五歲做到的事情,婆婆十五歲都做不到啊!”

我十五歲還在撒謊騙媽媽的錢看電影,還在出鬼點子編幾個弟弟的東西吃。

活了這把年紀,我已經難於崇拜任何個人了。想不到,白髮蒼蒼的我,八年來,與女兒一家三口一起艱難跋涉,目睹了蘇米珂從頑劣任性的犟牛兒童,出落成知書識禮Young Lady的全過程,她攀爬到了普通小孩難以企及的高度。

我的讚美之情油然而生,我崇拜蘇米珂,直到今天直到永遠!

我的女婿和女兒,作為下一代,他們對Ian和我力盡孝道;作為父母,他們不畏艱辛高舉無條件的愛之火炬,照亮了新一代的成長道路。

我讚美崇拜我的女婿和女兒,直到今天直到永遠!



 

蘇米珂在墨爾本中領館對面參加六四30週年燭光紀念會(ABC記者攝影)

既然好萊塢有電影Boss Baby(小兒領導),那幼兒園就應該有intellectual Baby(小兒知識分子)了。

蘇米珂知識份子Baby了,她指指藍天說“Sky”,指指樹木說“Tree”,要婆婆唱關於藍天和樹木的歌;不久,她順口溜了,“Don’t worry,chicken curry(別擔心,咖哩雞)”;往後,我摳她的腳底搞笑,她抗議:“That’s not funny(這並不滑稽)”;再往後,見我撿地上的野果子準備嘗,她大聲阻止:“You can’t do that, it’s not yours(你不能這樣,它不是你的)!”

慢慢地,小孫女會說幾句她律師媽媽有法律味道的話語了。

蘇米珂的爸媽赴宴,把小孫女交給婆婆爺爺。我們帶她進餐館,她手不住腳不停,一會兒玩爺爺的高鼻子大耳朵,一會兒玩爺爺的眼鏡。

爺爺說:“你不好好吃飯,下次我們不帶你出來了。”

婆婆說:“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

蘇米珂笑起來:“You left me alone at home, you both go to jail (把我獨自留在家裡,你兩個進監獄)。”

那次,我去她家,揭開鍋蓋看看她爸媽做了些啥好吃的。

蘇米珂阻止:“You are not allowed to touch anything in this house, unless you asked (你不可以觸碰這個房子裡的任何東西,除非你獲得同意)。”

我們的知識份子Baby,已經今非昔比。

與Xin交談我寫的一首有關受傷男人心情的詩,蘇米珂也在認真聽,她抬起頭來:“婆婆,為什麼你的心裡空蕩盪的?”

Sumiko疙疙瘩瘩告知:“婆婆,你不是很多天了,媽媽爸爸有很多天,我比爸爸媽媽多,最多天。”猜想她的意思是婆婆的歲數很老了,媽媽爸爸還是很年輕,她最小,要活很久。

那天,蘇米珂突然說:“婆婆坐過監獄,可是,你沒有做壞事。”

我大喜,把《黑牆The Black Wall》英文書簽了名送給她,扉頁上寫著:希望我的孫女Sumiko有興趣讀這本書,並且喜歡它。

蘇米珂:“我要讀,我會喜歡的。”

過了幾天,蘇米珂抱出她的《The Black Wall》,大聲念封面上作者婆婆的名字,驕傲地解釋譯者“Xin是我的媽媽”。繼續翻書,她念第一章的標題,“The Arrest of ‘Madam Curie’居里夫人被捕”,問明意思後,蘇米珂評論:“一個人,她想出國讀書,這是允許的,不是犯罪。”

Xin-Takuya朋友圈裡,已有七、八個人說蘇米珂長得像婆婆,哪怕蘇米珂一再哀求“我不願意像婆婆,我願意像媽媽”,隔代遺傳由不得她定奪。Sumiko不僅長得像我,壞脾氣像我,犟得一根筋像我,連她小時候剝奪父母睡眠也是在效法我——我嬰兒時晚上不肯睡覺,非要媽媽起床抱著我走來走去看燈燈亮,後來父母驅魔成功我正常睡眠,Sumiko後來也改邪歸正不再夜哭;再往後,祖孫倆強盜收心做好人,認理認錯從善如流。

婆婆蘇米珂蘇米珂婆婆互為鏡像,有啥不好?



 

婆婆、爺爺、媽媽、爸爸,小不點蘇米珂。20199月。

“嘰嘰咕咕”是一種不屈不饒永不放棄的精神體現,是父母具體而微教育子女的獨特方式;他倆還付出了許多其它方面的努力,與“嘰嘰咕咕”相輔相成推波助瀾,盡顯他們對下一代堅不可摧的信賴,對蘇米珂的思想啟迪、性格錘煉、人品塑造起了舉足輕重無與倫比的作用。

孩子的每一點進步,都是父母心血的結晶。

蘇米珂忙,爸爸媽媽更忙。鋼琴課芭蕾舞課圖畫課、澳洲游泳韓國拳術、中文日文英文,課外補課“輪番轟炸”不亦樂乎。Takuya-Xin夫妻店不僅分文不少交學費、風雨無阻開車接送;而且,孩子上課幾十分鐘回到家裡,“補課”變成爹媽的要務,他們得提前成為鋼琴師舞蹈家畫家游泳健將武術大王中文老師日語專家英文博士,花比老師長很多倍的時間,付出比老師多得多的努力,讓孩子真正學會弄懂,下節課才裝得進新東西才趕得上進度才考試通過才不拖班上同學的後腿。

我們的蘇米珂,她沒有辜負自己的爹媽!

慷慨是蘇米珂早早就有的美德,哪怕手上的東西所剩無幾,她一定拿出來Share(分享);看電視,大人規定十分鐘或者十五分鐘,時間到,她自己關機,從不耍賴討價還價;現在,蘇米珂一覺睡到大天亮,醒來得早她靜靜閱讀,不再衝進爸媽房間把他們吵起來陪她玩;蘇米珂聽得進長輩講的道理了,聽完了道理覺得真有道理她就照辦;蘇米珂會做日曆、做鐘錶、做膠水了;蘇米珂褲子太短、衣服太緊、腳板長度快趕上媽媽了;蘇米珂豆瓣符號♪♫♬認得溜溜熟,沉浸進鋼琴曲子裡了;蘇米珂畫的圖畫內容豐富了色彩和諧了:“那是寫生,這是水裡的倒影”;蘇米珂的中文長足進步了,默寫100個字92個正確,日文比爹媽棒喜歡唱日文歌了;8歲的蘇米珂閱讀10歲孩子的書,“我也讀5、6歲的,我想知道裡面的故事”;我們在外吃不健康食品,蘇米珂說“爸爸知道我喝可樂,他要瘋。可是,他是為我好”;蘇米珂使用文字給爸爸媽媽寫了那麼多甜言蜜語,後面畫滿了心形圖案♡♡♥♥打了無數個表示愛和思念的×××;她那幅藍太陽下鮮花盛開貓狗奔跑小朋友歡笑的畫作,差點被婆婆選為她新書《藍太陽》的封面;蘇米珂給爺爺75歲畫的生日卡,爺爺與蘇米珂在碧綠的草地上並排散步,婆婆說這張卡夠資格成批印刷掙錢了;蘇米珂答應教會婆婆唱那首差點選為國歌的澳洲鄉村民歌《Waltzing Matilda》,現在還不行,以後她一定學會;蘇米珂舉手,要求爹媽大人允許她發言參與討論家務國是說長道短……

蘇米珂從零到有,繼續攀登!

曾經的,驚醒的眼睛難以入睡備受煎熬的夜晚;無數的,哈欠連天強打精神難以支撐的白日,辛苦、沮喪、眼淚、焦慮,近兩千個日夜的惶恐軟弱,事實上,都是父母對下一代的情感付出與無私奉獻,都不會白白浪費掉!

像一粒種子掉進了石縫裡,春夏秋冬來了又去,陰晴風雨,去了又來。

一天,石縫裡頑強地掙扎出一棵小樹——我們的蘇米珂,她變了一個人,從五歲開始。

沒有父母山高水深的愛心、信心、決心、恆心、耐心,以及不可或缺的忍辱負重之心,就不會有我們蘇米珂今天卓越的表現。

爸爸媽媽婆婆爺爺大笑開懷。

 



 

二上小學生,Young Lady Sumiko

蘇米珂寫作文:我的爸爸Takuya一半是新加坡人一半是日本人;我的媽媽Xin和婆婆是中國人,已經入澳籍;爺爺和我都是土生土長的澳洲人。我有一個多元文化的家。

她的房間門,最初一無所有,後來貼出英文紙條,“Sumiko的房間”→→“Sumiko的房間,非請莫入”→→今天:“房裡滿是快樂的點子,應邀的女孩們請靜靜入內,把壞東西關在門外”。

蘇米珂今天滿8歲,今後,她還會在她的門上貼出什麼呢?我們Wait & See,拭目以待——我對蘇米珂滿懷信心。

蘇米珂指著路邊的房子,“婆婆,我要給你買一個”;為了住進蘇米珂送給我的房子,我要努力再活三十年,一百零十歲!

蘇米珂小樹苗,你要快快長,筆直,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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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家貞:我的小孫女蘇米珂(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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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歲的婆婆祝蘇米珂八歲生日快樂

 

 

孫女長大了,婆婆爺爺衰老了。

第一篇關於小孫女蘇米珂的文章,我從她一出娘胎便大哭大鬧找媽媽要奶吃,寫到她兩歲多。

五年過去,無情而公正的光陰推手,把蘇米珂一點一點推大;把我們,她的外婆外公,一點一點推老。那時候,我跪在地上裝貓扮狗逗她樂,自己站得起來;後來有一天,我突然大喊:“蘇米珂,快來啊,拉婆婆一把!”

孫女長大了,婆婆爺爺衰老了。

一,

 

蘇米珂三歲

相信蘇米珂的記憶從她的三歲生日開始。

那天,她父母在家辦了個“巨型”Party,幾位應邀好友全家登門慶賀,送來花樣繁多琳瑯滿目的禮品,剛從假小子過渡到小姑娘的蘇米珂,頭髮夠長扎了個翹“刷把”,那些玩具梳妝台、口紅、指甲油使她眼花繚亂興奮無比,連廁所也忘記上了。等到客人散去,蘇米珂一泡大尿唰唰唰流在地上,她赤腳在尿裡踩來踩去,又是一番歡喜。

自此,一輩子不化妝的我,十個指甲塗上七彩;熱情氾濫的蘇米珂在婆婆爺爺的額頭手背衣帽上貼著小動物大美人,這對老天真給裝扮得像在為商業公司打廣告掙外快的人了。

幼兒園裡,有人問:“蘇米珂,你是中國人嗎?”回答:“No,我不是中國人,我是澳洲人。”

家裡,爹媽要她用中文說話,蘇米珂總是鑽空子講英語,我是澳洲人呀。可跟婆婆一起,蘇米珂自覺使用中文:“婆婆,你的英文沒有小朋友William的好,可是,中文比他好。”

婆婆問:“是嗎,他有學中文嗎?”

蘇米珂:“米有(沒有)。”

蘇米珂老在提醒“爸爸開車要小心”、“媽媽開車要小心”;她也經常叨念“婆婆是媽媽的媽媽”,“歐巴珊(日語,祖母)是爸爸的媽媽”——儘管不明其意。

不久,家裡多了一個人,歐巴珊從新加坡來墨爾本探親,蘇米珂幾天免上幼兒園,在家跟祖母講故事做遊戲。她今天說,我們有三個女生一個男生;明天宣布,我們有兩個女生兩個個男生,因為“歐巴珊昨天穿的裙子,今天她穿褲子了。”

歐巴珊做新加坡馬來西亞美食給大家吃,把吃飯不專心的蘇米珂固定在台板上,一口一口餵,還專門打水果汁給她喝。兩個月不到,蘇米珂長肥了許多,小屁股也圓滾滾的了。

蘇米珂好喜歡歐巴珊。

那天,歐巴珊在,婆婆也在,蘇米珂特別開心。她突然說:“然後,我去了新加坡。”婆婆我立即搭話,一老一小一問一答,蘇米珂居然“然後”出了一個有趣的故事。

然後,我去了新加坡。//是坐火車還是坐Bus呢?//坐的Bus。//你一個人去的呀?//不是,然後,是和Tom的妹妹去的。//你們有錢嗎?//有,Tom的妹妹有。//她有多少錢?//9個錢。//你有沒有?//米有。然後,Tom的妹妹給了我3個。//後來呢?//然後,Tom的妹妹哭了。//為什麼?//她的氣球,然後,氣球——

蘇米珂卡住了,她雙手合在一起,又分開。

喔,她的氣球爆炸了!//是的,氣球爆,爆了。//哪,怎麼辦呢?//我,然後,我把我的錢給Tom的妹妹了。//她就不哭了?//是的。//後來呢,你們到新加坡了嗎?//到了,然後我們到了。//新加坡有些什麼呢?//新加坡有一種樹。//什麼樹?//是葉子可以吃的樹。//是嗎?葉子可以吃,你吃了嗎?//米有,我米有吃。//那,它是什麼味道呢?//花生米味道。//後來呢,回到墨爾本沒有呢?//然後,我們回來了。//還是坐Bus?//是的,坐的Bus。//帶禮物了嗎?//然後,帶了樹回來。//就是葉子可以吃的那種樹呀?//是的,然後,我把它種在我們家裡,那個,後面。//種在後院。你吃了它的葉子嗎?//米有。//那,它是什麼味道呢?//是巧克力味道。

四川人說“不怕打胡亂說,只怕沒得話說”,小孩就是要“打胡亂說”,讓腦子天馬行空。



 

蘇米珂四歲

蘇米珂六個月大,Xin對我談體驗:“媽媽,帶大個娃兒好不容易喔。”

只是,帶大蘇米珂,非同尋常地“好不容易喔”。

小的時候,我經常看到街上貼著“小兒夜哭,請君念讀;小兒不哭,謝君萬福”的字條,與其說這是夜哭小兒爹媽們的萬般無奈忽發奇想,不如說它生動地刻畫了那些父母們被折磨煎熬的慘狀。

蘇米珂不到一歲就開始“夜哭”了。

每晚,家裡禁絕一切聲響,媽媽給蘇米珂唸完小兒讀物,繼續陪她輾轉反側折騰良久慢慢睡著,她才離開。

艱難入睡的蘇米珂,每夜必醒三次,每次大哭嚎啕,超過半小時。

睡眠不佳的媽媽白天上班緊張繁忙,故此,誆哄女兒停止哭泣並再次入睡的重任責無旁貸地落到爸爸Takuya的身上。

Takuya平時說話不多,因了蘇米珂,他話語能力超常發揮,設立了“嘰嘰咕咕廣播電台”——名字是我贈送:他跟女兒耳語,聲音低沉含混,對方聽不懂,旁人聽不清,只感到汩汩聲浪在房子裡繚繞不絕。“電台”講些啥,我們只能猜想,做人的道理美德品性呀,爸爸的人生故事對女兒的期盼美夢呀,與時俱進的自由發揮呀等等。在這半夜三更小兒夜哭的艱難時刻,女兒聽進去沒有聽進去,有效果沒有效果,對牛彈琴牛知音不知音,管不了這麼多,反正Takuya爸爸不依不饒說個不停,直到女兒蘇米珂哭累了不哭了並且又睡著了。

媽媽一夜三次假裝未醒繼續“熟睡”,爸爸被哭聲驚醒翻身而起,“嘰嘰咕咕”連續廣播,一切搞定回去躺平,床未睡熱再次蹦起,又開始“嘰嘰咕咕”廣播……,一夜三次,夜夜如此。

蘇米珂的夜哭成了我最大的心病。每次去他們家,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昨晚蘇米珂醒來了幾次?”三次是常規,兩次,謝謝她開恩,一次,中六合彩,可能性幾為零。

欣兒見到我,只有一句話:“媽媽,我好累喲。”Takuya不多說,充血的眼睛黝黑的面孔,就是答案。

新爸爸早就說過:“我給她換尿片、洗澡,捏捏她的塌鼻子,頂頂她的雙腳給力,不斷同她講話,可什麼時候她才能聽懂,才給回應呢?”

廣播電台台長Takuya抱著總有一天女兒會聽懂的信念與堅韌,無窮無盡嘰嘰咕咕下去。

過了一天又一天,某一天,蘇米珂給回應了。

她說:“爸爸,你昨天晚上打了我,我非常生氣!”

Takuya趕緊:“是的,是的,蘇米珂,對不起,我確實是打了你的屁股。”爸爸解釋這個理由,端出那個場景,你哭的聲音震耳響,時間拖得那麼長,爸媽得睡覺,白天上班掙錢給你買藍莓;可是你……,於是我……,台長又開始“嘰嘰咕咕”自顧自廣播下去了。

還好,在一天又一天裡長大了一點點的蘇米珂聽懂了一點點,她宣布:“我想,”停頓一下:“現在,我可以不生氣了。”

Sumiko Action蘇米珂在行動,她故伎重演!

耐心殆盡的爸爸又想揍她的屁股了,心煩氣躁的媽媽難道不想?然而,揍了屁股又道歉,不如不揍!



 

一家三口

帶大蘇米珂“好不容易喔”,還因為她犟牛到底的壞脾氣。這種犟,使人很懷疑蘇米珂是要爭奪父母親的領導權,這個家要由她說了算——這德性,除非胎中帶,誰解釋得了。

順著蘇米珂的毛毛摸,她笑容可掬人模人樣;毛毛摸反了,或者想她服從你,那就請你嚐嚐她的辣子湯!

那次,Xin和Takuya結婚週年紀念,我太想日夜勞累的爹媽,不受干擾地度過一個逍遙自在的傍晚,再次品嚐久違了的兩人世界。

蘇米珂答應得好好的那晚跟婆婆玩,我強調你說話要算話喲,她笑嘻嘻點頭,那當然。

夜幕臨近,蘇米珂突然變卦,她“要爸爸媽媽”,她“不要婆婆”了。

我措手不及,趕緊求她不斷求她收回“不要婆婆”的成命。

可是,無論我如何請求,許諾給她什麼好處,她就是刀槍不入,寸步不讓。

我周旋良久,黔驢技窮,大吼:“今晚你只有婆婆,爸爸媽媽不在!”

蘇米珂一聽,雙膝一彎睡倒在地,拿出孫悟空大鬧天宮的架勢,大哭大喊“我要爸爸,我要媽媽”“我不要婆婆”,在地上連續打滾,越鬧越兇。

我氣上心頭:“不信,制服不了你區區一個小女孩!”我決心痛揍她一頓——然而,舉起來的手,並沒有打下去。

我並非不知,這類事情發生過多次,哪一次不是把爸爸媽媽哭鬧回來,蘇米珂大獲全勝?

當下,蘇米珂雙眼緊閉聲嘶力竭,哭得滿臉眼淚鼻涕,在地上亂滾。她從這個房間滾到那個房間,再往另外一個房間滾去,除了雜技表演,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孩子比蘇米珂有更高超的滿地打滾的絕活。關鍵還在於,蘇米珂傷心得要命,她哭得不斷抽倒氣,並無半點停歇的意思。

我意識到,蘇米珂是在以死相拼——她當然不明白什麼叫以死相拼,唯獨不明白,她就更加無所顧忌,瘋狂到底。

“以死相拼”四個字,足以使一個意志堅定的老輩嚇得魂不附體。

老輩立即投降:“好吧,蘇米珂,婆婆馬上打電話,叫他們回來。”

我恨不能喊架直升飛機,把蘇米珂的爹娘空降到庭前:“Here,you are(這裡,你的爸媽)!”

我們太愛蘇米珂了,從她出生起,父母親就操心勞力圍著她團團轉,只要有機會,爺爺婆婆跟在後面拍馬屁打圓場吆喝不停,這一切都是為了蘇米珂活得健康快樂,天天健康快樂,比誰都健康快樂。因此,凡是使她不健康不快樂,尤其使她要“以死相拼”的事情,我們必須禁絕,而不能使用強力,更不能火上澆油刺激她跟大人拼命到底。

Sumiko再次犟贏了。

怎樣才能使犟牛懂道理,不再橫蠻無忌一犟到底呢?



 

“嘰嘰咕咕廣播電台”台長爸爸Takuya、第一聽眾Sumiko和第二聽眾媽媽Xin

幸好,蘇米珂的犟牛脾氣之於Takuya嚴父,那是“蚊子咬到泥菩薩,找錯了對象”——哼哼,搞清楚,我是你的爸爸!

慈母媽媽上班忙得昏天黑地,回到家裡只剩下抱住女兒親個不停的氣力了。她不善管束、不大嚴格要求女兒,蘇米珂就天然地“欺軟”了:媽媽的話她如風過耳,讓她做什麼她一動不動,還雙眼圓睜跟媽媽頂嘴耍橫。而且,大了一點的蘇米珂,也開始不待見婆婆爺爺了:愛理不理的,見面時懶得叫人,分別時不肯說再見,拒絕爺爺伸出的手等。這些都是小菜一碟算不得大冒犯,零零碎碎時有發生,可它像蜜蜂不經意間蛰你一口,總是不舒服。

這裡,四川人又說對了:“一隻狗服一個夾夾(一種馴狗的軟工具)”,蘇米珂“這隻狗”她服爸爸Takuya的“夾夾”——在Takuya-Xin的夫妻店裡,這個“夾夾”就是前面提到的“嘰嘰咕咕廣播電台”,從蘇米珂呱呱墜地起,它就應運而生持續運轉了。

一直以來,我覺得“嘰嘰咕咕廣播電台”是個傻主意,是在做無用功。

逐漸,事情開始有變化。

看到爸爸和女兒聚到房間的某個角落或者外面人少之處,就知道“廣播”即將開始,或者已在進行。此時,如果突然冒出蘇米珂的尖聲哭叫,那是出了狀況,或者是嘰嘰咕咕批評了女兒,這裡你沒做好,又在欺侮你的媽媽,那邊你沒兌現許諾,見到婆婆爺爺還是不禮貌;或者是女兒正在反抗,你冤枉了我,你盡在亂說話,傷了我的自尊心。於是,廣播的,很耐心重複又重複,哭叫的,很堅持咿咿又嗚嗚。

蘇米珂的父親Takuya穩重勤奮,做人一本正經,做事一絲不苟,自從有了女兒,他迅速成熟並且性格陽光了不少。他擔負了大部分照顧女兒的雜務——忙碌不停難見成果,同時他也在上班。

蘇米珂聰明美麗的母親,穿著體面舉止優雅,強打精神面帶微笑淡妝出門。她努力掙錢提高家庭生活素質,盼望有半打孩子,跟在屁股後面蹦蹦跳跳吵吵鬧鬧。

夫妻倆面對蘇米珂平添的難題與艱辛,鎮靜隱忍勇敢,內心有再多的焦慮愁悶,絕不擺上臉。

幾年來,我目睹蘇米珂時不時發腫的眼睛和嘶啞的聲音,眼見她爸爸媽媽持續的疲憊不堪與焦頭爛額。哪怕我開玩笑說:“欣兒,你對媽媽發脾氣;現在,看,你的女兒在替我報復了。”可我的內心裡充滿了悲憫、牽掛、擔憂:這樣下去,怎麼得了,哪年哪月啊?



 

蘇米珂五歲幼兒園畢業|蘇米珂六歲小學一年級

時光推移,周而復始。

每一天和每一天都不是一樣的。

逐漸逐漸,蘇米珂像是被Takuya-Xin嚴父慈母夫妻店和私家廣播電台不計功利不厭其煩的初級家教觸動感染了,她聽懂了,她甦醒了,她順從了。

那天,一幅燦爛的圖畫出現:父親女兒鼻尖對鼻尖,Takuya的眼睛透過眼鏡露出嚴肅的光——光裡滿溢著父親的柔情;蘇米珂清澈的黑眼睛裡流淌出晶瑩的淚水——淚水裡全是孩子的無知無辜無邪與純真。

我吃驚地看到,蘇米珂朝她媽媽走過來,低著頭細聲細氣地為自己剛才的臭脾氣道歉:“Mammy,I’m sorry!” 然後,她站到父親規定的角落,面壁反省十分鐘。

太陽從西邊升起,石頭開花了。

蘇米珂媽媽的熱淚,止不住從她精緻美觀的眼鏡背後湧出來,不停地湧出來。盼到了盼到了,我們的女兒不再犟牛了。

誠然,第一次之後,蘇米珂九九歸原又回去犟牛了;可是,新一輪的“嘰嘰咕咕”開始,新一輪的聽懂甦醒順從來臨;第二次、第三次……

如此這般,蘇米珂頑固不化的犟牛德性在進三步退兩步的螺旋形上升之中一點一點軟化。我們的蘇米珂,有了不計其數的道歉,Sorry,Sorry,Sorry,對她的媽媽,對她的爸爸,對她的婆婆,對她的爺爺!

道歉認錯,是進步與提升的先導。

蘇米珂五歲生日不久,我在一次大發雷霆中咆哮,“全世界的親友中,只有你一個人敢於欺侮你的婆婆”。蘇米珂太小,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不過,在深受驚嚇之後,她起碼懂得了欺侮人是行不通的,她從此罷手。

後來有件事,我終生難忘。蘇米珂與我平分一塊蝦片,掰開後,她盯住蝦片呆了一下,然後平靜地把右手那塊遞給坐在她右邊的婆婆,它幾乎是整塊,左手捏著屬於她的,只有指頭尖大小。

那一刻,我激動地大叫:“蘇米珂,你五歲做到的事情,婆婆十五歲都做不到啊!”

我十五歲還在撒謊騙媽媽的錢看電影,還在出鬼點子編幾個弟弟的東西吃。

活了這把年紀,我已經難於崇拜任何個人了。想不到,白髮蒼蒼的我,八年來,與女兒一家三口一起艱難跋涉,目睹了蘇米珂從頑劣任性的犟牛兒童,出落成知書識禮Young Lady的全過程,她攀爬到了普通小孩難以企及的高度。

我的讚美之情油然而生,我崇拜蘇米珂,直到今天直到永遠!

我的女婿和女兒,作為下一代,他們對Ian和我力盡孝道;作為父母,他們不畏艱辛高舉無條件的愛之火炬,照亮了新一代的成長道路。

我讚美崇拜我的女婿和女兒,直到今天直到永遠!



 

蘇米珂在墨爾本中領館對面參加六四30週年燭光紀念會(ABC記者攝影)

既然好萊塢有電影Boss Baby(小兒領導),那幼兒園就應該有intellectual Baby(小兒知識分子)了。

蘇米珂知識份子Baby了,她指指藍天說“Sky”,指指樹木說“Tree”,要婆婆唱關於藍天和樹木的歌;不久,她順口溜了,“Don’t worry,chicken curry(別擔心,咖哩雞)”;往後,我摳她的腳底搞笑,她抗議:“That’s not funny(這並不滑稽)”;再往後,見我撿地上的野果子準備嘗,她大聲阻止:“You can’t do that, it’s not yours(你不能這樣,它不是你的)!”

慢慢地,小孫女會說幾句她律師媽媽有法律味道的話語了。

蘇米珂的爸媽赴宴,把小孫女交給婆婆爺爺。我們帶她進餐館,她手不住腳不停,一會兒玩爺爺的高鼻子大耳朵,一會兒玩爺爺的眼鏡。

爺爺說:“你不好好吃飯,下次我們不帶你出來了。”

婆婆說:“把她一個人留在家裡。”

蘇米珂笑起來:“You left me alone at home, you both go to jail (把我獨自留在家裡,你兩個進監獄)。”

那次,我去她家,揭開鍋蓋看看她爸媽做了些啥好吃的。

蘇米珂阻止:“You are not allowed to touch anything in this house, unless you asked (你不可以觸碰這個房子裡的任何東西,除非你獲得同意)。”

我們的知識份子Baby,已經今非昔比。

與Xin交談我寫的一首有關受傷男人心情的詩,蘇米珂也在認真聽,她抬起頭來:“婆婆,為什麼你的心裡空蕩盪的?”

Sumiko疙疙瘩瘩告知:“婆婆,你不是很多天了,媽媽爸爸有很多天,我比爸爸媽媽多,最多天。”猜想她的意思是婆婆的歲數很老了,媽媽爸爸還是很年輕,她最小,要活很久。

那天,蘇米珂突然說:“婆婆坐過監獄,可是,你沒有做壞事。”

我大喜,把《黑牆The Black Wall》英文書簽了名送給她,扉頁上寫著:希望我的孫女Sumiko有興趣讀這本書,並且喜歡它。

蘇米珂:“我要讀,我會喜歡的。”

過了幾天,蘇米珂抱出她的《The Black Wall》,大聲念封面上作者婆婆的名字,驕傲地解釋譯者“Xin是我的媽媽”。繼續翻書,她念第一章的標題,“The Arrest of ‘Madam Curie’居里夫人被捕”,問明意思後,蘇米珂評論:“一個人,她想出國讀書,這是允許的,不是犯罪。”

Xin-Takuya朋友圈裡,已有七、八個人說蘇米珂長得像婆婆,哪怕蘇米珂一再哀求“我不願意像婆婆,我願意像媽媽”,隔代遺傳由不得她定奪。Sumiko不僅長得像我,壞脾氣像我,犟得一根筋像我,連她小時候剝奪父母睡眠也是在效法我——我嬰兒時晚上不肯睡覺,非要媽媽起床抱著我走來走去看燈燈亮,後來父母驅魔成功我正常睡眠,Sumiko後來也改邪歸正不再夜哭;再往後,祖孫倆強盜收心做好人,認理認錯從善如流。

婆婆蘇米珂蘇米珂婆婆互為鏡像,有啥不好?



 

婆婆、爺爺、媽媽、爸爸,小不點蘇米珂。20199月。

“嘰嘰咕咕”是一種不屈不饒永不放棄的精神體現,是父母具體而微教育子女的獨特方式;他倆還付出了許多其它方面的努力,與“嘰嘰咕咕”相輔相成推波助瀾,盡顯他們對下一代堅不可摧的信賴,對蘇米珂的思想啟迪、性格錘煉、人品塑造起了舉足輕重無與倫比的作用。

孩子的每一點進步,都是父母心血的結晶。

蘇米珂忙,爸爸媽媽更忙。鋼琴課芭蕾舞課圖畫課、澳洲游泳韓國拳術、中文日文英文,課外補課“輪番轟炸”不亦樂乎。Takuya-Xin夫妻店不僅分文不少交學費、風雨無阻開車接送;而且,孩子上課幾十分鐘回到家裡,“補課”變成爹媽的要務,他們得提前成為鋼琴師舞蹈家畫家游泳健將武術大王中文老師日語專家英文博士,花比老師長很多倍的時間,付出比老師多得多的努力,讓孩子真正學會弄懂,下節課才裝得進新東西才趕得上進度才考試通過才不拖班上同學的後腿。

我們的蘇米珂,她沒有辜負自己的爹媽!

慷慨是蘇米珂早早就有的美德,哪怕手上的東西所剩無幾,她一定拿出來Share(分享);看電視,大人規定十分鐘或者十五分鐘,時間到,她自己關機,從不耍賴討價還價;現在,蘇米珂一覺睡到大天亮,醒來得早她靜靜閱讀,不再衝進爸媽房間把他們吵起來陪她玩;蘇米珂聽得進長輩講的道理了,聽完了道理覺得真有道理她就照辦;蘇米珂會做日曆、做鐘錶、做膠水了;蘇米珂褲子太短、衣服太緊、腳板長度快趕上媽媽了;蘇米珂豆瓣符號♪♫♬認得溜溜熟,沉浸進鋼琴曲子裡了;蘇米珂畫的圖畫內容豐富了色彩和諧了:“那是寫生,這是水裡的倒影”;蘇米珂的中文長足進步了,默寫100個字92個正確,日文比爹媽棒喜歡唱日文歌了;8歲的蘇米珂閱讀10歲孩子的書,“我也讀5、6歲的,我想知道裡面的故事”;我們在外吃不健康食品,蘇米珂說“爸爸知道我喝可樂,他要瘋。可是,他是為我好”;蘇米珂使用文字給爸爸媽媽寫了那麼多甜言蜜語,後面畫滿了心形圖案♡♡♥♥打了無數個表示愛和思念的×××;她那幅藍太陽下鮮花盛開貓狗奔跑小朋友歡笑的畫作,差點被婆婆選為她新書《藍太陽》的封面;蘇米珂給爺爺75歲畫的生日卡,爺爺與蘇米珂在碧綠的草地上並排散步,婆婆說這張卡夠資格成批印刷掙錢了;蘇米珂答應教會婆婆唱那首差點選為國歌的澳洲鄉村民歌《Waltzing Matilda》,現在還不行,以後她一定學會;蘇米珂舉手,要求爹媽大人允許她發言參與討論家務國是說長道短……

蘇米珂從零到有,繼續攀登!

曾經的,驚醒的眼睛難以入睡備受煎熬的夜晚;無數的,哈欠連天強打精神難以支撐的白日,辛苦、沮喪、眼淚、焦慮,近兩千個日夜的惶恐軟弱,事實上,都是父母對下一代的情感付出與無私奉獻,都不會白白浪費掉!

像一粒種子掉進了石縫裡,春夏秋冬來了又去,陰晴風雨,去了又來。

一天,石縫裡頑強地掙扎出一棵小樹——我們的蘇米珂,她變了一個人,從五歲開始。

沒有父母山高水深的愛心、信心、決心、恆心、耐心,以及不可或缺的忍辱負重之心,就不會有我們蘇米珂今天卓越的表現。

爸爸媽媽婆婆爺爺大笑開懷。

 



 

二上小學生,Young Lady Sumiko

蘇米珂寫作文:我的爸爸Takuya一半是新加坡人一半是日本人;我的媽媽Xin和婆婆是中國人,已經入澳籍;爺爺和我都是土生土長的澳洲人。我有一個多元文化的家。

她的房間門,最初一無所有,後來貼出英文紙條,“Sumiko的房間”→→“Sumiko的房間,非請莫入”→→今天:“房裡滿是快樂的點子,應邀的女孩們請靜靜入內,把壞東西關在門外”。

蘇米珂今天滿8歲,今後,她還會在她的門上貼出什麼呢?我們Wait & See,拭目以待——我對蘇米珂滿懷信心。

蘇米珂指著路邊的房子,“婆婆,我要給你買一個”;為了住進蘇米珂送給我的房子,我要努力再活三十年,一百零十歲!

蘇米珂小樹苗,你要快快長,筆直,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