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南德意志报》前驻京记者马凯来到我家,谈起德国女作家赫塔.穆勒——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你读过么,她的著作?”他问。我笑答我哪里能读德文。他问有没有中译本。我说起码到她获奖的那天还没见过。不过也许,就在此刻,嗅觉灵敏、眼光犀利出版家正在赶著翻译哪。他说,“你们太该读了。她写的简直就是你们中国人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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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10月15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罗马尼亚出生的德国作家赫塔.穆勒在法兰克福国际书展上接受实况电视采访。(法新社图片)

我不认为卷进中国社会20年,一口道地京片子的这位Kai Strittermatter在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涉讥诮。在是他派驻事业的巅峰、在他已经越来越熟悉、越来越深入,而且几乎天天爆出新闻的中国,就因为受不了心灵的煎熬,而逃到尚能喘口气的土耳其的。

从穆勒获奖揭晓,到我们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有快一个月了。看报上网的人都已知道她的作品“兼具诗歌的凝练和散文的率直,描写了一无所有、无所寄托者的境况”(获奖判辞);知道她“在罗共的专制下,在形神皆丑的生活中,以栩栩如生的细节创造了某种诗意。”(《纽约时报》);知道她的书籍在自己的祖国遭禁;知道她拒绝遗忘,执拗地把自己的过去“打包”带到享有自由的栖身之所……。

我自己当然也清楚记得法兰克福书展那一幕:听说她到会了,听说她可能做演讲,我们一帮人赶紧跑去听。到了之后方知,原来是法轮功的展台——她把自己的同情和支援给了今日中国最受打压、欺凌的一群,并不问他们的教义和组织。和我们一样涌过来的听众早已把展台包括走道挤得水泄不通——不但获奖人看不到,她和《大纪元》主持人说的话,也一句都听不清。傻站在那里已经没有任何意思。一伙人说,撤吧,到台湾展台看看如何?我们挤出人群,在也是一大群人拥著的滚梯口等著下楼。正在这时,有人眼尖,高声说,嗨,那边也结束了,瞧,她过来了。

黑头发、黑眼睛的穆勒在一小批人的簇拥下移动到了我们在的那个滚梯口。不知朋友里边有谁推了我一把:还不上去打个招呼?我非理性地走上前,刚说完“祝贺得奖。我是北京来的戴晴……”,已被她一把搂住,接著是两边脸颊荣获被亲口红。

当然,在接下来的一场前诺奖得主与几位诗人的对话会上,同样被大伙怂恿,挤上前对曾为同事但已有20多年没见的高行健说了声“嗨,小高,还认识么?”——也喜得一个大熊抱,随即被同行者嘲笑“有幸啊,三小时内荣见两位诺奖得主!”不错,见了。设若撞上如此大运者是一名懵懂粉丝,一准快快讨要朋友抢拍下的照片满世界发,但我只觉得怅然木然,直到马凯说了那句话——“她写的简直就是你们中国人的经历。”

我们中国人经受的一切,要由一位一句中文不会说、从来没到过中国的欧洲人来写么?但从旁观察中国和中国作家的马凯确实就这么看。就说她最为脍炙人口的一个细节:一名年轻的罗马尼亚女工在她缝制的出口西装里塞进一张写著“娶我(外加名字地址)”的纸条——惊心动魄是么?那我们这里大小报追捧、亿万人艳羡的伏明霞、翁帆、邓文迪……算什么?又比如通过母亲的转述,穆勒写出罗马尼亚的德裔少数民族在斯大林劳改营的遭遇。我们呢?就算不说刚刚发生在乌鲁木齐的邻里间、素不相识的人之间的血腥追杀,对青海“农场”无名死者集体荒坟里的累累尸骨,一心奔富的中国人立即想到并且做到的是把头骨切下来,一站一站地卖到潘家园——他们是谁?又是怎么被捉、被关押、被凌虐致死而后抛弃……或许,镶金包银之后,再度落到虐杀者手里惨遭抚弄?

文学与和平奖项,与其他科学项目不同。这两年一场的全球大热门,如何对国人说,中共当局坚持自己的取舍。对其他文学奖得主,喉舌们可以玩技巧、玩深沉,唯穆勒直戳极权,只好由专家出来抹油了。北京大学研究德国文学的教授绕过无所不在的政治,说她的成功在于“跨文化”、在“她的经历、视角,和生活在德国本土的作家不一样,更加多元”。

我们知道,穆勒不是大英雄。展示在她笔下的,是专制政治的无所不在,是当局给孩子们灌输谎言,是像气味一样弥漫著的戒惧——飘著红旗的罗马尼亚是她渡过童年和青年的地方,是她从事创作的巨大财富。我们呢?我们(还有教授们)难道不曾经历?或许因为我们是懂得 “好死不如赖活著”的中国人,知道如何一日复一日地努力操著软刀子自宫——以迎合上意、换取生存空间。这,在我们无比丰富的汉语里,可叫做“忍字心上一把刀”,可叫做“难得糊涂”,叫做“共产党员的修养”。

穆勒获奖,正是世界最大图书贸易法兰克福书展开场之际。中国政府花了纳税人5000多万将其治下的好官员、好作家送到会场。这里边没有杜光,也没有他们几位在中共的政治运动中九死一生的老者自己编印的《往事微痕》。这份刊物正遭北京市文化市场行政执法总队收缴。其副总张伟骄傲宣称:“近来,执法三队连续打了几个硬仗。7月底开始,查堵非法出版物《往事微痕》,与安全局、工商、交通等部门联合蹲守邮局,暗访、核查黄某印制非法出版物窝点,并迅速对所涉嫌的复印店召开执法检查。同时,还集中力量对辖区印厂进行筛查,按审批注册逐一核查。”带著这样的成果,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在书展开幕式上赞赏德国秋天的美丽;小说家莫言感佩歌德的宁弯不折,同为前右派但更知如何操刀的王蒙说得比他们具体:“不管对中国文学有多少指责,我只能说,中国文学处在它最好的时候!”

难怪马凯建议我们去读穆勒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