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徒是荆棘丛中的百合花,是惊涛骇浪中的灯塔。如果说朋霍费尔是上帝对德国教会的祝福——正是有了朋霍费尔的存在,几乎全军覆没的德国教会,方有真理的一脉相承,并得以在战后浴火重生;那么,林昭就是上帝对中国教会的祝福——正是有了林昭的存在,在毛式极权主义浩劫之后几乎一无所有的中国,方有真理的薪火相传,并有希望在未来改变中国的命运。在纳粹统治时代,在绝大多数德国教会都宣示效忠独裁者的耻辱中,上帝拣选了文质彬彬的朋霍费尔去承受那“昂贵的恩典”;而在毛泽东时代,在中国教会被连根拔起的磨难中,上帝也将弱不禁风的林昭像一盏明亮的灯台一样放到桌子上,让她照亮黑暗时代的人们。
如何在一种消灭肉体并企图消灭精神的暴政中持守信仰,上帝早已给了中国的基督徒一个可以效法的圣徒,她就是林昭。在一九五七年的反右运动中,林昭是一个异数,一个右派中的异数。作为北大中文系一名年轻美丽的女学生,作为一位在五十年代初一度左倾、然后迷途知返的基督徒,在百万右派中,林昭虽然不是最有学问和阅历的人,却最早、也最深刻地洞见了中共专制主义制度的核心,并与之作了最为坚定、完全和彻底的争战。林昭那人权斗士的一面,逐渐被中国当代思想史发掘出来;但是,作为基督徒的林昭、作为殉道者的林昭,至今仍未引起中国教会和基督徒足够的重视。艾晓明女士对林昭的这段评述应当被我们所有人记住:“林昭是我们民族一个非凡的榜样,我们几乎不相信中国人中有这样的精神品质,林昭改写了我们对历史、对中国人精神的认识。林昭的精神,是一份被重新发现的遗产,它也需要重现阐释,特别在我们今天这个人权建设的时代。林昭告诉全世界,中国的女性,承继那一份女权遗产(无论那一血脉到了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是多么微弱),她可以为自由、人权和政治参与付出何等的代价。林昭的意义,开启了我们二十一世纪的未来。”
几年以前,独立制片人胡杰深受林昭生平事迹的感动,毅然辞职,致力于拍摄一部关于林昭的记录片。胡杰本人并不是基督徒,但他在拍摄的过程中,逐渐感悟到了信仰在林昭的一生中的重要性。我在与胡杰接触的时候,特别向他建议说,表现林昭绝对不能忽视其信仰。后来,当《寻找林昭的灵魂》这部记录片成形之后,关于林昭的信仰状况的那一部分果然大大加强了,作为基督徒的林昭的形象呼之欲出。最近几年来,这部纪录片对中国知识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许多知识分子由此开始思索:为什么那么多的博学鸿儒、大师名流都向专制政权屈膝下跪,而一介弱女子的林昭却能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我想,毫无疑问,最重要的一个原因是:林昭是一位真正的基督徒。林昭没有留下哪怕是一本神学著作和一篇个人见证,但她短暂的一生本身便是一个荣美的见证。在那漆黑不见五指的毛泽东时代,林昭所承担和奉行的,便是类似于旧约中先知的使命,她的激情和紧迫感都让人叹为观止——一个人可以用什么道德杠杆去移动整个国家?可以设想:如果没有基督信仰作为最后的支撑,她不可能与黑暗势力不屈不挠地战斗到最后一刻;如果没有基督信仰作为最后的支撑,她也不可能如此透彻地洞悉极权主义的本质就是偶像崇拜。
林昭与其他的反抗者都有所不同。作为无神论和唯物论者,遇罗克和张志新都是在对毛泽东的无限崇拜中被杀害的,他们反对的是毛泽东身边的“奸臣”,他们只是“清君侧”,他们对文革中的激进政策不满,但并没有彻底否定马克思主义和共产制度,并没有看穿“伟大领袖”毛泽东本人才是中国灾难的根源。而蒙上帝光照的林昭,却直截了当地看到并揭示出了这一整套邪恶制度的根源——圣经的十诫中明确地指出:“不可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作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事奉它。”(《出埃及记》二十章四至五节)林昭以反对和破除偶像崇拜为使命,并为此付出了生命代价:一九六八年四月二十九日,林昭在上海被当局枪杀,年仅三十五岁。此后,一名警察还上门向其母亲收取五分钱的“子弹费”。她的父亲自杀,母亲死于红卫兵的街头暴力,妹妹后来移居海外。为了真理的缘故,这个家庭付出的代价确实够大的。
关于基督信仰,关于自己的使命,关于基督徒与受难的关系,林昭的狱中的遗稿中有若干片断的表述。她用血书写到:“作为人,我为自己的完整、正直而干净的生存权利而斗争,那是永远无可非议的。作为基督徒,我的生命属于我的上帝,我的信仰。为着坚持我的道路,或者说我的路线,上帝仆人的路线!基督政治的路线!这个年轻人首先在自己的身心上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这是为你们索取的,却又是为你们付出的。”像圣女贞德一样,林昭将自己当作献给上帝的活祭,她知道那永恒的荣耀在天上,她知道慈爱的上帝永不离弃她。
这样的信心是何其大!林昭有信心、有盼望、有爱,她不是以专制制度的对立面出现的,她的反抗不是充满仇恨的反抗,相反她对那些迫害她的人亦充满了深沉的悲悯和同情:“为什么我要怀抱着,以至对你们怀抱着人性呢?这么一份人心呢?归根到底,又不过是本着天父所赋予的恻隐、悲悯与良知。在接触你们最最阴暗、最最可怕、最最血腥的权利中枢、罪恶核心的过程中,我仍然察见到,还不完全忽略你们身上偶然有机会显露出的人性闪光。从而察见到你们的心灵深处,还多少保有未尽泯灭的人性。在那个时候,我更加悲痛地哭了。”这种悲悯和同情是出于上帝的,而不是出于人的,它乃是人身上残存的最接近神性的部分。林昭的出现,乃是当代中国基督信仰史上一个让人叹为观止的神迹,乃是上帝亲自在中国这块坚硬的磐石上打下的一个楔子。
林昭是一朵幽谷中的百合花,是上帝对中国教会和基督徒的祝福。可惜的是,我们至今仍然不配领受这恩典无边的祝福,我们仍然处于自我捆绑的悲惨境地。在海内外华人教会和基督徒之中,林昭依然是一种隐匿的存在。在不同宗派和背景的华人教会里面,在两岸三地及海外不同处境中的基督徒里面,很少有牧者和基督徒知道,在中国这片苦难深重的土地上,曾经生活过林昭这位为信仰和真理献身的基督徒;很少有牧者和基督徒知道,在中国这片贫瘠荒芜的土地上,曾经承载过林昭这个纯洁、刚毅而崇高的灵魂。今天,反思毛泽东祸害中国的历史、直面毛泽东崇拜仍然是中国最大的偶像崇拜的事实(从天安门城楼上的毛像到人民币上的毛像,难道不都是每一个中国基督徒的耻辱吗?),并不会像当年的林昭那样遭致灭顶之灾。但是,这样的言说在大部分海内外的华人教会当中,仍然是不言自明的“禁区”。很多教会的领袖和会众都辩解说:这样做是为了保全教会,是为了教会现在的安全和未来的复兴。但是,持这种观点的人有没有想过:一个看见罪恶却不去指证的教会,一个将策略看得高于真理的教会,能够蒙神的喜悦吗?这样的教会人数再多、教堂再大,也不是真正复兴的教会。教会的复兴不是人数的复兴,也不是建筑的复兴,乃是真理的复兴。
在北京方舟教会主日敬拜结束之后的分组讨论中,我多次谈到必须破除毛泽东的偶像崇拜的问题。保罗早就告诫说:“外邦人所献的祭是祭鬼,不是祭神,我不愿意你们与鬼相交。你们不能喝主的杯,又喝鬼的杯;不能吃主的筵席,又吃鬼的筵席。”(《哥林多前书》十章二十至二十一节)保罗说得很清楚,在反对偶像崇拜和坚守上帝的公义上,没有商量和妥协的余地。如果教会回避这从上帝而来的真理,结局便如先知以赛亚所言:“平安的路,他们不知道;所行的事没有公平。他们为自己修弯曲的路,凡行此路的,都不知道平安。因此,公平离我们远,公义追不上我们。我们指望光亮,却是黑暗;指望光明,却行幽暗。”(《以赛亚书》五十九章八至九节)一个被圣灵充满、被真理充满的基督徒,不应当继续过着恐惧战兢、如履薄冰的生活,惟有脱离撒旦的捆绑才能全然地亲近上帝。
林昭那美好的见证,是每一个基督徒遇到苦难和不公义的时候力量的源泉。想一想林昭的血书,想一想林昭的誓言,想一想林昭对黑暗势力的代表毛泽东所发出的斥责,想一想林昭在天父的怀抱里所享有的永恒的平安,还有什么恐惧能让我们不敢认主呢?还有什么逼迫能让我们放弃信仰呢?即便死亡也不能让我们与耶稣的爱隔绝。保罗说过:“直到如今,我们还是又饥,又渴,又赤身露体,又挨打,又没有一定的住处,并且劳苦,亲手做工;被人咒骂,我们就祝福;被人逼迫,我们就忍受;被人毁谤,我们就善劝。直到如今,人还把我们看作世界上的污秽,万物中的渣滓。”(《哥林多前书》四章十一节至十三节)与保罗一样,将自己全部地奉献给了真理,她在狱中遭受种种非人的虐待,被当作“反革命中的反革命”、“精神病中的精神病”,这一切并没有摧毁她的信仰,却让她更加与主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