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波是我的老师

前几年,某天,几个朋友约了刘晓波吃饭,门外自然少不了警察相陪。席间,晓波对我说,外面陪着我的那个是你同学.出去找那警察,一聊,果然,也是同为北京师范大学1990届毕业生,同届不同系而已。警察羞赧地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在监视自己的老师,没办法,我的工作。我假装大度地说,理解,理解。还跟他要了一个好久没联系过的和他同班的一个朋友的电话号码.

关於“理解”,我是这么想的,我当然理解在这个国家,一个不错的饭碗对一个家庭意味着什么,而做国保,显然是这样一个饭碗——说“不错”,也就是收入不错而已。实际上,做国保的,看上去根本没什么油水可捞,而且要经常被我这种人冷嘲热讽,就没那么可观了。所以,我所不理解的,就是为什么还真有人爱做这个,并且监视到自己的老师也只是稍微羞涩一下,并无其他表现.

沙坑里唯一的老师

有点走题,说回刘晓波,我认识他是在1986年,我上大学的第一年。当时,刘晓波并不担任我所在班级的课程,但很多同学都有共识,刘晓波是唯一学问既好,又能跟同学玩到一起的人,他经常到学生宿舍跟大家闲聊,甚至到操场沙坑一起和大家摔交角力,而其他大家也喜欢的老师,比如王富仁、任洪渊、蓝棣之等,也常请大家吃酒言欢,但操场是不会去的。

晓波身体本来极好,摔交也是一把好手,后来,他的生活要么在监狱里,要么在通往监狱的道路上,身体情况大不如前。好在他的乐观精神一直没变,气色大部分时候还看得过去。

20年前的晓波就有一种盲目的乐观劲头,1989年5月,在天安门广场绝食的时候,晓波一直和我们在一起,绝食进行到第二天,他说,大家放心,按照国际惯例,绝食到72个小时,任何政府都会站出来和绝食者对话。大家听了,开始盼望72个小时的到来。

终於,72个小时到了,政府方面毫无动静,晓波开始郁闷,说:连南非这样的国家也不至於这样啊。——要知道,当时的南非和现在不同,那个时候,曼德拉还在监狱里.又过了两天,晓波又乐观起来,说,北京上百万人站出来了,游行声援,这会政府该出来了吧,不然也太说不过去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粉碎了他孩子气的乐观,但这种劲头一直留在他身上,从来没变过.他所做的事情,用一个朋友的话说,就是踏踏实实地做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爱吾师,更爱真理

我爱刘晓波,觉得这么优秀的一个老师,要是没有一个学生和他志同道合,也太说不过去,所以乐於参与他发起的很多行动。晓波不这么想,比如他和一些朋友去参加包遵信先生的葬礼等事,有人要通知我同去,就被他拦住了,说,小山岁数也不小了,找个工作不容易,和咱们这些没工作的人不一样,出事被开除就麻烦了。这些话是当时要通知我的朋友后来告诉我的,听了后,心里五味杂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很愿意参加在我看来有意义的事情,但当然也觉得我的工作很重要,毕竟经济条件不太好,人总得活着吧。其实,这么一想,我和那位监视晓波的同学本质上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一份工作而主动放弃改变的机会,如果一定说有区别,也是程度上的区别而已。在这一点上,我和那位同学,和刘晓波比起来,都该羞愧。

去年6月8号,被警察24小时紧盯几天后,我在博客里写了几句话:“本质上我是个怯懦的人,胆小鬼,89年六四前10天我就跑回老家了。去年08县长(《零八宪章》)虽然第一批签了名,也只是出於对老师的信任,签的时候甚至没怎么看,也没想到闹这么大——后来认真看了,基本(99%)同意,自己愿意签的,没人逼我,现在给我我还会签。我爱吾师,我更爱真理,目前看来,我师离真理不远,爱他。他还在被监视居住中,到今天,刚好6个月,再不放,对方就违法了,不过我想他们也不在乎……我不是个行动派,最多算口头派,吹牛逼派,乐於请右派喝酒或者被当做右派被请喝酒,然后到处牛逼,啊,那谁我认识,挺高兴的,有点见证历史的感觉.”

这国家什么笑话都有

关於晓波被“监视居住”,有个笑话可供一哂,之前,国保谈话时,问,你对刘晓波的事情怎么看?我说,你们要么判,要么放人,这么下去算什着?而且明明是秘密关押,偏说是“监视居住”,有这么把人带到别的地方“监视居住”的吗?国保说,他平时住的也不是自己的房子,所以在哪居住都算“监视居住”。——这几乎是我一年里听到最大的笑话了。

关於博客里写到的“见证历史”,我确实这么想的,很多朋友佩服刘晓波,是他锲而不舍的精神,一直留在内地,做该做的事。身边很多明白了的朋友已经或者正在做移民打算,我想这是一个好的想法,我偶尔也想想,但大部分时候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还是留在内地好一点(不排除今后考虑这种可能性),可以见证更多,这个国家什么笑话都有,任何可能都会发生,作为一个作家,离开实在可惜。

不过我很希望晓波哪天从监狱里出来以后,能够做移民选择,这样,他过的不会这么辛苦,他的太太刘霞,也能过上踏踏实实,不用每天提心吊胆的日子。

(原刊二0一0年一月十三日明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