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坐在台北军史馆八二三炮战的一个模拟战场上,采访八十岁的当今诗人、当年十九岁的壮丁管管,对方因情绪激动三次中断,龙应台三次说了:

“管管——你不要哭。。。。。。”

我不知道整个采访过程中,龙应台你哭了吗?反正读到这儿,我哭了。我哭,并不仅仅是感动,更多的是震颤。

由于长期生活在大陆,一直不习惯看竖排本,看着看着就跳了行。但看这本书不敢跳,不舍得跳,常常还翻回去看,生怕漏了什么。也不是文字道理深奥难懂,龙的文字一向平实,道理更说得浅显明白。《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吸引我打动我的是,华文世界里,好像第一次有人以这样的角度审视一九四九年,拷问一九四九年。不分强者还是弱者,胜者还是败者,正义者还是非正义者,作者都把他看作一个人,一个有血有肉有皮肤有骨头的人,一个会痛会哭会难过会悲伤的人。作者的字里行间,微小细节处,充满了对“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的同情,把一个“人”字放大到了极限。

作为一个具有独立思想的作家,龙应台又特别会煽情。她的《大江大海》里有多处这样的谈话:“。。。。。。我母亲就一路跌、一路爬、一路哭到了眼前。我对母亲说,我跟他们讲好了,就是给他们挑东西、挑行李,挑完行李就回家,你放心好了。我很快就回家。”“我妈妈死前告诉她一起做针线活的四娘说,我是想我儿子想死的,我儿子回来你告诉他,我是想他想死的!”“他说,我知道为什么我的战友都死在拉包尔,但我李维洵独独苟活到今天。我在等今天这个电话。”。。。。。。书中那页被湮没家乡的手绘地图,那双母亲(祖母)塞给儿子(父亲)的布鞋鞋底,那一张张少年稚气的脸,不断地揪住读者的心。几年前有过一部电影叫做《十七岁的单车》,描写一个过早谋生的少年,大社会里小人物的形象也满感人。不过当你看到无数十七岁的少年在炮弹枪弹刺刀饥饿苦役中倒下,那些鲜活的青春生命不久前还在农家田头插秧,或在教室课堂念书。当战争的风暴席卷而来,成百上千,成百万上千万的小人物象蚂蚁一样死去,象烟尘一样消失,没有人顾得上在意他们,记得他们。胜者或许还能立碑入书,败者不仅自己遭受屈辱苦难,还常常殃及亲人连累朋友。。。。。。你才感到一种大震颤,并在大震颤之余,想去追究背后的原因。

只有怀着大爱的人才会关注这样的一九四九,才会不避艰辛锲而不舍地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人们常用呕心沥血来形容文字创作的自燃自耗,龙应台写这本书,想必到了那个程度。我在想,不管得多少版税稿酬,写这种书的人会折寿的。因为很少有作家能承受这么长时间(整整四百天)的内心折磨。

我对此书的更深一层的欣赏是,尽管感情这么投入,但在叙述历史背景时,作者仍能做到尽可能的客观:大量当时当地的《县志》记载,毛泽东的湖南乡村考察,国民党将士的忠勇抗日和上层腐败,共产党靠农民得了天下……不为情绪左右一一道来,这是特别不容易做到的。

龙应台不是突然对这个话题心血来潮。家庭的特殊遭际,历史和文学的熏陶,西方人道文明的长期浸淫,女人特有的敏感和柔软,才酝酿出这种念头,这本好书。对龙应台来说,这一情结始终有一根脉络,一条线索,由浅及深,得寸进尺。从“二二八”到开放党禁报禁,从民进党上台到扁家弊案,台湾的民主进程也曲曲直直。本世纪初龙应台担任台北文化局长时,就策划筹办过被国民党台湾政府枪毙的共产党人图片特展,在展览说明中强调作为人,不管持有什么政治立场意识形态,都应该受到尊重。当时也是舆论哗然,各种攻讦如排山倒海而来,龙应台被称为“刽子手”、“加害者”、“文化希特勒”、“共产党的同路人”……。

“亚洲周刊”评出2009年十本非小说类的中文书,《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名列第二,第一名是赵紫阳的晚年回忆录。本来文字的东西见仁见智,但我有一种感觉,龙应台的这本书不仅是过去的六十年里少有的好书,很可能成为未来的六十年中,能够流传下去并时常被人提起的几本中文书之一。

刚刚为大陆举行六十周年建国阅兵兴奋不已的海内外华人如果有机会读读这本书,他们也许会一夜之间改变思路,重新考虑问题,也许会明白今日大陆和台湾的民主差别是什么,差距是多少。如果说《野火集》、《百年孤独》、《请用文明来说服我》曾使我对龙应台产生尊敬和钦佩的话,那么《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使我对龙应台产生更多的是一种爱,一种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爱,就像作者在书中对所有那些人的爱。因为相隔重洋,我只能朝着那个方向,向龙应台深深地鞠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