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我重返燕园,漫步于未名湖边的山麓曲径,望着默默无语的湖光塔影,总要忆起燕京大学的往事。随即想到燕园已经易主,这里已改为北京大学,心头会泛起物是人非的今昔感慨。当年燕京大学曾在这里创造了33年的辉煌业绩,顷刻之间竟烟消云散,以令人心碎的悲剧收场。………

燕京大学创业艰辛

燕大始建于1919年,是由北平的汇文大学、华北协和女子大学、通州协和大学等三所美英教会学校合併而成。学校董事会聘请司徒雷登任校长。他受命之后,于1922年靠徒步、骑自行车、骑毛驴,跑遍北平四郊,寻觅踏勘新校址。最后相中位于海淀的前清亲王赐园,睿王园旧址。它是陕西督军陈树藩将军的产业。几经磋商,以六万块大洋买下,作为燕大的建校基地。1922~1936年,司徒雷登先后十次前往美国,殚思竭虑,通过基督教会募捐。终于为燕大筹集了相当充裕的创办基金。

司徒雷登又延聘毕业于耶鲁大学的美国建筑专家亨利·墨菲进行设计。他巧妙构思,以未名湖为中心,将中国古代园林和西方现代设施内涵相结合,以布局合理的总体设计,建成美仑美奂、如诗如画的现代高等学府。燕大建成后,一些来华讲学的欧美学者,对燕园赞不绝口,认为是世界一流的campus!

燕大机构精炼,注重实效,把师资力量摆在首位。对海内外教授,在薪俸、住房、休假、医疗等方面待遇,一视同仁。只要学有专长,不论思想观点、学术流派,均重金礼聘执教。使燕大名师云集,学者荟萃,极一时之盛。 外籍教授有埃德加·斯诺、赖普吾、高厚德、班威廉、谢迪克、林迈可等;国内包括留学载誉归来和内地著名学者教授,如胡适、吴宓、闻一多、冯友兰、许地山、熊佛西、陆志韦、郑振铎、吴雷川、周作人、郭绍虞、钱穆、钱玄同、俞平伯、朱自清、顾颉刚、金岳霖、高名凯、徐献瑜等。

 

吴雷川先生题写的燕京大学校训

司徒雷登从圣经中“非以役人,乃役于人”;“你必须明白真理,真理将给你自由”两句格言,归纳而成:“因真理得自由以服务”(Freedom Through Truth For Service ),作为燕大校训。

燕大崇尚民主自由学风,创造了学术流派百家争鸣,学术团体百花齐放的宽松宽容教学环境。学生除主修的专业课程与必修的国文、英文之外,可以跨系、跨院自由选修其他课程。按要求修够学分即达毕业标准。当年我主修经济学,但曾先后选过历史、地理、文学、新闻、心理、哲学、逻辑学、社会学、民法、物理等课程。从而充实了学术基础,拓宽了知识视野;为今后从事学术研究和应对工作需要准备了有利条件。学校图书馆藏书丰富,不仅有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中国之命运》;也有克鲁泡特金、马克思、列宁的著作。学生可根据个人兴趣和需要,在书海中自由选读或研究;并得到尊重,无人干扰。师生之间,通过各种社团活动,关系融为一体,亲密无间,形成凝聚力极强的“燕大一家”的燕京精神。在燕大被撤消近六十年后,每年的返校节,白发苍苍、步履蹁跚的老校友,仍然从海内外重聚燕园,坚持参加校庆活动。

燕大创建不久,即在国际上嶄露头角,逐步形成中西文化研究中心,活跃于国际学术舞台上。燕大与世界知名学府建立了交换教授和学生的制度。中西教授讲授不同源流、不同背景的文化,来自各国的学生同堂受业,熔中西文化于一炉,博采众长而形成自己的特色,誉满遐迩。燕大在短暂的教育生命中,培养了众多知识精英,成为各学科的出类拔萃人才,如黄昆、黄华、谢婉莹(冰心)、吴阶平、陈翰伯、韩素音、萧乾、李慎之、韩叙、费孝通、楮圣麟、候祥麟、候仁之、朱启平、周南、龚澎、严东生、沈元、谭文瑞、孙道临、周汝昌、阎简弼、赵兰坤、黄笃修、蒋彦永,等等。在中国科学院、工程院的院士即有燕大校友五十多人。

司徒雷登为燕大向国际学术交流拓宽道路,1925~1928年,他争得美国霍尔基金会的资助,与哈佛大学合作,成立“哈佛燕京学社”,为中美学术交流,选派留学生提供资助与奖学金。通过这一渠道,培养了许多有名学者,如费正清、齐思和、翁独健、林耀华、周一良等。

1928年美国加州大学,对亚洲高等院校的学术水平进行了考察,燕大被列为两所甲级基督教大学之一;确认其毕业生资格,可直接进入美国大学的研究生院。

燕大教学的辉煌成就,也使司徒雷登获得殊荣:1930年6月,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授予他荣誉文学博士学位;1936年12月中国政府教育部为奖励其创办燕大的功绩而授予勋章。

燕大建校33年,便发展成富有传奇色采的名牌大学,在教育界、学术界受到国际上刮目相看,赢得一席显荣之地。环顾当今国内众多高等学府,可谓无能出其右者。当然也找不出一位像司徒雷登、陆志韦那样尊师重教、无私敬业的教育家和大学校长了!

燕大曾饱经忧患 抗日战争期间,北平沦陷后,燕大变成孤悬敌后的抗日堡垒,师生坚持抗日活动,日寇恨之入骨。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侵入燕园,把师生赶出校门。将陆志韦、张东荪、、赵紫宸、洪业等14名教授,和李慰祖、刘子键、李欧、孙以亮等10名学生关进日寇宪兵队监狱;将司徒雷登、夏仁德、谢迪克、贝卢思等6名外籍人士关进山东潍坊集中营。共抓捕三十余人。燕大师生第一次被扫地出门。日寇侵占燕园后,将其用作伤兵医院和马厩。优美秀丽的燕园被日寇糟蹋得满目疮痍,污秽不堪。燕大蒙难,遭受奇耻大辱。司徒雷登等被关到1945年日寇投降,才从集中营获释。

流亡大后方的燕大师生,经历艰苦创业,于1942年使燕大在成都复校。1946年因雅尔塔密约引发的反苏大游行,成都燕大在中共地下党主导下,抵制了这次游行,致学校被砸,再度蒙难。为此,成都燕大曾被重庆的中共《新华日报》誉为“民主堡垒”。

1945年抗战胜利后,燕大率先在北平复校。1948年8月19日国民党军警围困了燕园,强行进校搜捕列入黑名单的中共地下党员和左倾学生。在美籍教授夏仁德等的掩护下,燕大没被抓走一人。军警令学生集中于贝公楼大礼堂,逐个检查。燕大第三次蒙难受辱。在208师林团长监督下的师生大会上,陆志韦发表了铿锵有力的讲话,把这次搜查与日寇入侵燕园相提并论,对国民党当局加以贬损。陆校长的高风亮节形象,得到普遍赞扬。

在风雨飘摇、多灾多难的岁月里,燕大师生忍辱负重,以大无畏精神,坚毅地顶住磨难和压力,没有倒下去,终于从荆棘丛生的坎坷征途上闯过来了。

燕大对革命有所贡献

1926年3月18日,燕大学生参加了抗议日本帝国主义最后通牒的请愿活动,燕大女生魏士毅壮烈牺牲。从1935年一二·九运动开始,直到1948年8月19日大搜捕,每次的抗日救亡、反美反蒋的学生运动,以及护校、迎接解放,燕大师生都与清华、北大同学一道,担当北平学运的主力军。有许多燕大学生先后投奔延安和解放区参加了革命,为解放事业作出很大贡献,甚至牺牲了生命。有不少燕大学生成为革命中流砥柱和知名人士,如黄华、周南、韩叙、张大中等。张东荪教授为北平的和平解放,不遗余力奔走,功不可没。此外,抗日初期,邓颖超患了肺病,曾化名潜来燕大,由斯诺介绍在包贵思教授家疗养,并得到陆志韦校长照拂。据旅美校友蒲耀琼忆述,司徒雷登同情中共,每月都用部分工薪,通过林迈可教授捐献给八路军。等等。历史证明,燕大师生无愧于伟大的时代,丰功伟绩定将彪炳千秋

燕大也曾得到毛泽东和中共中央的关怀。1948年解放战争逼近北平时,毛曾两度电令林彪等,通知部队注意保护清华、燕京等校及名胜古迹。1949年夏,邓颖超专程到燕大,代表中央和周恩来,看望陆志韦校长。1951年12月燕大由私立改为公立,并经毛泽东任命陆志韦为第一任校长。毛还亲笔为燕大题写校名,由彭真送到燕大。燕大以毛的笔迹制成匾额悬挂西校门,并制成校徽,供全校师生佩戴。

狂飙呼啸,悲剧启幕

然而上述光环和耀眼迷采,迅即消失无影无踪。阶级斗争狂飙呼啸而至,令人心碎的悲剧拉开大幕。1952年的思想改造运动中,陆志韦校长、张东荪、赵紫宸等教授遭受了严酷凌辱和批斗;有的教授如齐思和、陈芳芝等被逼痛哭流涕检查交代;聂崇歧教授被隔离反省;有的教授被斗得跪地呼求饶命。还唆使陆校长女儿陆瑶华大义灭亲,上台揭批生父,造成极坏影响。

在思想改造运动基础上,乘势迅猛前进,以院系调整名义,一举宣布撤消燕大,燕大师生再次,也是最后一次被扫地出门。在中国乃至全球的教育史上,曾经辉煌33年的燕京大学,顷刻之间化为乌有,西校门的燕京大学校匾被摘下,换上北京大学校匾。燕园更易新主。燕大艰苦创业、惨淡经营积累的全部校产,竟为北大幸运地唾手而得。实践了《诗经》的名句:“维鹊有巢,维鸠居之”。在国际上知名度很高的一所高等学府,燕京大学,以令人心碎的悲剧收场。

多人认为,即使论功行赏轮不到燕大,也不该将其一脚踢开。那么,为何抹掉燕大?权威人士分析:可能由于燕大沾了美国的边,成为亲苏反美“一边倒”的殉葬品;也许因毛《别了,司徒雷登》一文的判定和其后两个“凡是”的作用;或者由于燕大沾了教会的边而被株连。但是,燕大在学运中一向反美;燕大宗教自由,师生绝大多数与宗教无关;而且1951年已改为公立大学,与美国及宗教切断关系了。两个“凡是”早已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所取代,不应再以昔日的死者来压今日的活人。这些都不是抹掉燕大的缘由了。有识之士应振臂高呼:还燕大以生存权!

燕大悲剧仍有尾声

大陆抹掉燕大之后,旅美与在台湾的许多燕大师生及有关人士,曾为在台湾复校而奔走。当时美国托事部存有燕大的一笔巨款,复校所需人力、财力均无问题。但是由于历史上燕大一些师生的拥共反蒋的左倾表现,而不见容于台湾,蒋中正先生断然拒绝燕大在台复校。其后,美国托事部用支持燕大的基金在台办了东海大学。为此,燕大处于左右夹攻之中,立锥无地,求生无门,使燕大成为可悲的历史弃儿。当年追随中共、反美反蒋的那些燕大师生,积极投身革命的左倾志士,竟扮演了燕大母校的掘墓人角色。这些掘墓人,极少数获得机遇幸运攀升,官至省部级,从既得利益特权集团分得一杯羹;而绝大多数均遭整肃(包括笔者在内),戴帽、流放、打入炼狱,甚至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们想不到自己在政治上会沦为墓俑,为母校殉葬;这也无异于搬石砸脚,自吞苦果,成为燕大悲剧里最可悲的角色。

可以设想,当年蒋中正先生对燕大师生拥共反蒋,必然非常恼火。碍于美国关系,难于整饬。毛泽东砍掉燕大,无异于为蒋消除郁积胸中多年的块垒,去掉心病。因此,毛氏此举,是干了亲痛仇快的大蠢事!大陆不容燕大,台湾又岂能见容!?燕大的悲剧角色铁定了!可悲之至!

今天沉痛追思怀念燕大,我们更不能忘记那些母校师生中,在历次政治动的受难者,非正常死亡者,受到不公正对待者。例如,1949年春溺水未明湖的研究生候国聘;以及其后非正常死亡的,如张东荪、阎简弼、蒋荫恩、沈廼章、许政扬;姚祖彝、李铿、孙会鑫、顾之安、陆志韦,等等。特别是张东荪一家的悲惨遭遇:张东荪作为哲学家,其学术生命已于1949年死亡。在首届政协选举国家主席时,576名委员中,只有他投了毛的反对票。毛查明后,记恨在心。从此注定其全家命运的终结。1951年中共以“泄露机密”为由,开始整肃张东荪;1968年1月被捕,1973年病死狱中。夫人刘拙如也被批斗并关押1年;长子张宗炳是昆虫学家,下狱后精神错乱;次子张宗燧是国际著名物理学家,遭批斗而自杀;三子张宗颖精通英语,也因被批斗与妻吕乃朴一起自杀;长孙张鹤慈与次孙张佑慈分别被判16年、15年重刑。张东荪早年因爱国抗日而被关进日本监狱,尚能生还;待关进中共监狱,再也不能生还。祖孙三代人遭受毁灭性迫害,家破人亡,实属旷古奇冤,无法无天至极!陆志韦校长文革中再遭凌辱批斗,下放河南,历尽折磨而致沉疴,获准回京后,夫人已逝,家无亲人,瞬即悒郁辞世。一代心理学家、语言学家、教育家、诗人,爱国敬业、高风亮节的大师学者,竟落得如此可悲结局,天乎痛哉!

回顾燕大夭殇,再放眼全球

大学是教书育人的社会公益事业,理应受到社会尊重和国家爱护,而不该随政治变迁兴替;教育绝对不是政党的玩偶或工具,可由党魁随意玩弄于股掌之上。英国的牛津大学建于1168年,剑桥大学建于1209年,法国的巴黎大学建于1261年,校史均已七、八百年;美国的哈佛大学建于1636年,耶鲁大学建于1701年,普林斯顿大学建于1746年,这些大学都建于美国开国之前,校史均已二、三百年了。这些世界驰名的大学,经过多次政局变迁和人事更迭而巍然屹立,毫发无损,为人类的文化发展和科技进步作出了巨大贡献。我国最早的大学是上海交大,建于1896年,北京大学建于1898年,校史只有一百一十几年而已。这与我们号称五千年的文明古国是极不相称的,也反映了我国教育落后的一个侧面,令人羞愧汗颜。面对中西大学教育发展的惊人差距,回顾燕大的辉煌业绩和不幸夭殇,无情的先生,向我们提出一个多么值得反省的尖锐问题啊!一个拥有数千年历史的泱泱大国,何以不能容纳一个燕京大学?我坚信历史一定会作出公道说法和正确裁决。

燕大的北京校友会同仁,呕心沥血,力争创办了“燕京研究院”,并在未名湖畔竖立起刻有“原燕京大学未名湖区”字样的纪念碑。在海外校友和大陆官方的努力下,杭州市把位于天水桥耶稣堂弄的“司徒雷登故居”,列为市文物保护点;经过修缮,对外开放。司徒雷登的骨灰也得以来杭州落地。各路校友煞费苦心地保存了燕京和燕京大学的痕迹,供后人追思和怀念;也只有这点珍贵而依稀的雪泥鸿爪,或许能唤起人们穿过近六十年云谲波诡的历史风雨,重温燕京大学的33年辉煌一梦吧!

May 20, 2010脱稿于京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