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那个叫做李零的写了本论说孔子的《丧家狗》,这两个名字是根本联不到一起的。一个是没有文化的红色知识分子家庭的破落子弟,一个是眷恋周室的没落贵族。一个成长于不认孔子的毛泽东时代,一个挣扎于周室式微的春秋乱世。一个打着京腔籍调侃孔子悄然听凭自己水涨船高,一个哀鸣周礼不再而不得不降低身段克己复礼。一个把个北大教授做得稳稳当当,一个四处奔波而饱受世人热嘲热讽。于是那个做稳了教授的玩了颠沛流离的孔子一把,让人感觉教授比孔子还要世事洞明,人情炼达。李零教授因此在把孔子定死在丧家狗的位置上的同时,胜利凯旋,名声大噪。想当年,李零教授那篇像模像样的《汉奸发生学》没有多少人理会;看如今,李零教授一部不伦不类的《丧家狗》获得掌声如雷。真正是世事难料。京城果然风云变幻,花样百出。前不久还是王朔的舞台,转眼间变成了李零的市面。同样的京腔,打出了不同的声响。

说实话,孔子作为一个话题,也就是京城里能叫响。或者说,把孔子当作话题津津有味之处,通常是当年闹过义和团的地方。义和团和孔子看上去是两回事,实际上却是同构的。哪里闹义和团,哪里就拜孔子。反之亦然,哪里拜孔子,哪里就闹过义和团,并且还可能继续闹。假如没有弄错的话,那个叫什么丹的女士开讲孔子,就颇有些义和团的意思。美其名曰:爱国主义。而事实上,李零教授忍不住凑了把热闹的前提,也是因为丹女士把个孔子说得太热,太爱国,太义和团。按说,李零教授有关孔子的这堂课,本当是给丹女士特开的小灶,一不小心成了风行于市的热销品。就这好比股票上市,开高走低的,也就由不得自己了。李零教授假如仅止于给丹女士讲课,或者仅止于在北大课堂里谈笑风生,那么这堂课无疑是精彩的。但一旦上市,长长短短,也就难免裸露无遗。

李零教授此书之长,是认真读《论语》。这虽然是随便哪个教授都可以做到的,但李零教授却自称与众不同:

我的书是用我的眼光写成,不是人云亦云,我才不管什么二圣人、三圣人怎么讲,大师、小师怎么讲,只要不符合原书,对不起,我概不接受。我读《论语》,是读原典。孔子的想法是什么,要看原书。我的一切结论,是用孔子本人的话来讲话———不跟知识分子起哄,也不给人民群众拍马屁。

读原典,看原书,以文本为准。好像当年新批评一派,就是这么说的。当然李零教授并不籍此表明是否跟新批评有关。这无所谓。疑问在于:倘若要理解孔子的想法,仅止于《论语》就行了么?比如说,孔子的想法究竟从哪里来的,要不要追溯一下?孔子在什么样的历史背景和文化语境之下,说出那些想法的,要不要研究一下?李零教授的论说孔子,都不是凭空而论,更何况孔子当年说了那么多的片言只语,一点都没有背景和语境,能弄明白么?

其实,李零教授并不真的忽略背景或者语境。在那自序里,话锋一转,就说起了自己的成长背景和读孔经历:

予生也晚。我是生于旧社会(只待过一年,没印象),长于红旗下,崔健唱的,“红旗下的蛋”。我有我的阅读背景。马、恩、列、斯、毛、鲁,我曾通读,现在不时髦;灰皮、黄皮书,也曾泛览,现在见不着。插队下乡,北京的孩子和外地的不一样,照样有人读书。我的启蒙,是在“*”当中,古书、杂书,看了一大堆。

我不爱读《论语》,不是因为我只见过批孔,没见过尊孔。近百年来,尊孔批孔,互为因果,互为表里,经常翻烙饼。它与中国备受欺凌的挫折感和郁积心底的强国梦,有着不解之缘,既跟*有关,也跟意识形态有关,还有民族心理问题,忽而自大,忽而自卑。在我看来,这些都是拿孔子说事。“批林批孔”前,我就不爱读《论语》。

个人背景里头,这一句意味深长,有道是:“北京的孩子和外地的不一样,照样有人读书。”由此可见,北京出教授,外地出文盲,并非地区差异,而是外地孩子自己不争气。在下也下过乡,当年在农场里做了五年半的苦力,只读到过一本像样的小说,哈代的《卡斯特桥市长》,并且被翻得像咸菜叶一般。可见,北京的孩子确实与众不同。李零教授没有说白的是,他这个北京孩子并非平民子弟。当年,能读到什么书,就像能看到外国电影一样,乃是种特权。没有特权的,只能看马列和毛鲁的书。李零教授这颗“红旗下的蛋”,与王朔和崔健一样,都是下在了京城里。于是,在一个闹书荒时代,下乡的北京孩子照样能够“古书、杂书,看了一大堆。”外地孩子们,请掌声鼓励。

至于李零教授的读孔经历当中,这一句至关重要:读孔“与中国备受欺凌的挫折感和郁积心底的强国梦,有着不解之缘。”所见略同。只是在下的表述是:哪里有义和团,哪里就会拜孔子。但所有这些,都无可非议。喜欢拜孔子的尽管拜去,喜欢闹义和团的,也尽管闹好了。只是,千万不要提及精神家园之类。李零教授假如直言,虽然身为北大教授,但精神毕竟有些空虚,那倒也罢了。可是,李零教授在把孔子定义为丧家狗之后,竟然声称:

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的人,都是丧家狗。

这就有失夸张了。无论是孔子自称丧家狗,还是李零教授把自己也归入丧家狗什么的,这都属于言论自由范围,旁人不得置嘬。但把“任何怀抱理想,在现实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园”,定义为丧家狗,那就把人搞糊涂了。孔子不过是想要恢复周室的制度礼仪罢了,最多有时梦见周公,谈不上有什么理想之类。至于精神家园,更是无从说起。在孔子的年代,有精神家园的人,不会心仪周制,更不会梦见周公。而心仪周制和梦见周公如孔子者,又是没有什么精神追求的。也正是孔子在精神追求上的付阙,导致中国两千多年的主流文化,假如可以把孔儒传统叫做主流文化的话,缺乏人们通常说的纯粹美学和形而上学。当年,王国维和陈寅恪曾经不约而同地指出过中国文化的这种痼疾。李零教授不会没有读过吧?

至于李零教授有什么理想,或者追求什么精神家园……,也许是有可能的,但至少,没有见诸他的《丧家狗》大作。而且,假如没有弄错的话,在当今中国,大凡有理想,并且于精神家园有所追求者,一般很难在高等学府的文科院系里棲身,尤其是北大那种国子监等级的学府。有理想的精神家园追求者们,不是坐牢,便是流亡,境遇稍好的,也只能在体制外谋生。就算能在体制内混着的,哪一个不惴惴然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因言获罪?哪有一面自称丧家狗,一面却在高等学府里把个铁饭碗端得四平八稳的如李零教授者?难道说,李零教授白天在学府讲课,晚上却像刘志远那样替主人家敲更?在一个唯物主义时代,无论是官府当局还是黎民百姓,全都或视精神为洪水猛兽,或视精神家园追求为神经病患者的梦呓。李零教授大可号称不附和知识分子,或者不拍人民群众的马屁,但这只是独立思考和自由思想的意思,并不意味着理想和精神家园。有理想和精神家园追求者,确实很唐。吉诃德。但孔子恰好并不是个唐。吉诃德。李零教授把孔子和唐。吉诃德扯到一起,显然是看走眼了。这也表明,李零教授并不明白什么叫做理想,什么叫做精神家园。而将理想和精神家园追求强安到孔子头上,又表明李零教授并不算如何读懂孔子及其《论语》。自以为是地仅止于《论语》,怎么可能读懂《论语》?怎么可能读懂孔子?

理想和精神家园,是一种与人情世故格格不入的生命品质。这种品质,不仅是专制极权的天敌,也是义和团运动的天敌,同时又是老于世故的天敌。因此,具有这种生命品质之人,其生存境遇之艰难,可想而知。很难想像唐。吉诃德,可以在高压之下端稳北大教授的饭碗。李零教授说他人是丧家狗可以,但说自己是丧家狗,就颇有得了便宜还卖乖之嫌。李零教授是有家的,但并不是精神的家园,而是世俗意义上的家园。这个家园便是北大学府。李零教授说及北大的口气,就像他自称是“北京的孩子”一样的自豪。倘若这世上真有什么“哈佛男孩”,那么李零教授提及北大的口气,颇有些“北大剩男”的意思。至于是不是从当年陈独秀胡适之的北大剩下的,或者是不是从当年林昭们的北大剩下的,那就只有李零教授自己心知肚明了。北大虽然是块宝地,但无论是陈独秀还是林昭,最终都难以棲身。相信这两位,都不会把理想和精神家园追求,套到孔子头上;也不会以此自喻。因为真有理想和精神家园追求者,是不会提及这类语辞的。就像当年老子庄子,不会标榜自己如何精神。

李零教授的《丧家狗》行文,似乎是学了王朔的幽默。尽量诉诸大白话,装作一个袖起双手的老北京;说着《论语》,却恍如白头宫女唠叨玄宗当年。比起丹女士的油腔滑调,李零教授无疑是朴实的。只是那样的京腔里,会下意识地流露出“红旗”下的优越感,下意识地流露出身踞“北大”家园的学者教授感。倘若李零君依然在插队落户,恐怕不会有这样的腔调。而且,也不会以《丧家狗》命名自己的《论语》阅读。因为从《论语》里面,是无论如何读不出孔子有什么丧家狗模样的;哪怕孔子自己承认过,那一句句语录里,也没有丧家的惶惶不可终日之相。惟有在北大学府里坐得太稳当,又太心安理得,才会把丧家狗那样的名称笑嘻嘻地套上孔子的脖颈。

看来,孔子确实过气了。被毛泽东批判不说,连李零教授那样的下乡知青,“红旗下的蛋”,也可以把他老人家拿来随便调侃。更无须说,《孔子》惨不忍睹的上映景象:被人家的一部3D《阿凡达》打得落花流水。套用一句文革经典叫做:阿庆嫂和沙老太婆打起来了。孔子自古以来便是商家的天敌,商家岂能饶过他?商家之于孔子的奚落,虽然无言,但似乎比李零教授的《丧家狗》更为结实有力。而且,相比之下,李零教授的《丧家狗》京腔打得再圆润,却说过时就过时,也许比王朔小说还不济。而《论语》及其孔子,再过气也要比《丧家狗》长命得多。这倒不是李零教授学问不逮,也不是孔子及其《论语》太过深刻,而是李零教授的京腔,转瞬即逝。

二0一0年二月二十二日于哈德逊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