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文道:在现代的汉语写作里面,我们有很多作家他们会回忆起一些,过去自己一些不堪的经历,然后就会讲到时代的苦难,那么这种苦难叙事其实我们见的相当多了。但是问题是在这些苦难叙事里面,你能不能够深挖下去,把自己解剖出来,把自己最卑鄙,或者是最邪恶的内心某种东西挖掘出来,然后坦然的面对它,最后释放自己,也释放读者呢,这就是比较困难的事情了。
我今天要给大家介绍一个非常出色的一本散文集,叫做《江上的母亲》,作者是野夫。那么野夫现在在北京是做编辑工作,平常他的作品在大陆大概都不容易太看得到,但是这本文集真的是相当出色的一本文集。这里面固然有我们刚才说的一种苦难叙事,比如说《江上的母亲》这一篇,他就提到他的母亲多灾多难困厄的一生。然后又说到他的母亲最后不幸的遭遇,她母亲最后是投江自杀的。但是我觉得这本书里面最让人觉得动容,或者最让人觉得不忍。但是看了之后,你又觉得好像经历了一趟精神洗礼的呢,是后面有几篇文章,他在对自己的一种残忍跟仇恨进行解剖。
比如说有一篇文章叫《残忍教育》,他就说到原来野夫当年是做过牢的,他就说到他在坐牢的时候他母亲来信给他说,他的女儿,就是野夫的女儿,当时不到6岁还不认识生父,为什么呢?因为他坐牢这么多年,这女儿那个时候就在外头。他母亲写信给野夫说,你女儿性格变得有点怪类,比如说她会用一壶开水慢慢倒进小鱼缸,看着那些鱼绝望挣扎无路可逃最后被烫死。母亲对此充满忧虑,那么老人在这个纯粹的孩提游戏事件里面看见了残忍。然后他就在想为什么我的女儿会这样子呢,是不是因为她年幼,是不是因为她没有爸爸,没有获得文明社会某些宗教式的护身教育呢,这个东西是怎么来的呢,然后他就联想到他自己小时候。
他说他四岁的时候就开始经历文革,他说当时孩子们也没什么游戏,于是他们去田野里头抓癞蛤蟆,抓癞蛤蟆怎么办呢?就在泥巴先糊一个小窑,用泥巴堆起来窑一样的一个泥堆,里面铺一层生石灰,然后把癞蛤蟆关进去用稀泥把它封上,然后你知道干嘛吗?在上头留个小洞,把冷水灌进去。
各位你知道这个效果是干嘛,是这样的,生石灰遇到水就会发散产生极高的温度,在蒸汽泥泞中一阵呱呱的受刑惨号由强变弱,气散声绝,扒开这个泥窑,看见癞蛤蟆的丑恶皮肤完全剥离,露出出生婴儿般的晶莹酮体,在死亡中显出一种纯净的美丽,好可怕的文字。
然后他说,这个曾经真实的场景,因为他的起点令人不寒而栗,在往后的平淡生活中被复制成了经久轮回的梦萦,我力图去寻找我对残忍竟能熟视无睹的源头,我们从何时开始把恶行和暴力视为情有可原且法无可惩的正常生活呢。
然后他就说到六岁的时候,1968年,他们放学,然后当时一个老师把拆散的大竹扫帚发给每个小孩子一根竹条,那是干嘛呢,是要来打抓来的一个小偷。原来有一个小偷,他在试图偷裁缝铺的三尺布,主要是他实在家里头有个小孩跟当年的野夫五六岁一样大,无衣布体,冬天很冷,就看到块布就想偷回去给孩子做衣服。
结果这时候被逮着了,被绑起来,然后动员所有的小学生去惩罚这个小偷。他们就用那个竹条拼命地,大家去打,然后他说我清晰的记得他的小腿,那粗糙的还带着泥巴的皮肤,慢慢由红变紫,渐渐肿大发白一如半透明的萝卜,他不停的哀嚎,绝望的手舞足蹈汗如雨下,双眼现出死亡的寒光,我挥了几下便因恐惧而悄然住手,而成人和孩子这时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绝妙游戏中。最后他喉咙嘶哑如只剩鱼唇般的无声张合,身体摇晃如失去平衡的风筝,在极限的一击下怦然栽倒。
然后他又说到他父亲,他说他父亲那时候做矿工,后来被打倒了,在矿井底下跟大伙劳动,然后说这帮在底下的工人,在矿井底下暗无天日没有什么娱乐,他们的娱乐是干嘛?是抓老鼠。抓老鼠怎么抓呢,抓来之后用生黄豆塞进老鼠的肛门,再用线把这个肛门封起来,然后这个黄豆就会在老鼠体内胀,对不对?这一胀痛不欲生的老鼠放生之后开始疯狂乱蹿,然后闯进它们熟悉的家撕咬同类,于是一场大规模的自相残杀壮观而刺激,比任何毒药更惨绝鼠寰。
那么这就是当时的一帮工人平常休闲生活,然后他就说到我们从小受到的教育,对敌人的温情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对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无情。
那么这样的教育到底又怎么样扶助了,发展了每个人心里面潜藏的、本来就有的,也许某种的残忍的天性呢?那么他就说到,其实他爸爸后来虽然被人斗,但是当年也斗过人的,为什么呢?他是小地主的儿子嘛,结果后来当了缴匪英雄。为了在那个嗜血的年代,他的出身要求他必须更加残酷,比如说常常设计诱杀一些山野逃难的乡民。
可是问题是他就说到,那些人斗来斗去,比如说他爸爸虽然当年用很多残酷的方法计害他人,但是后来也被斗倒了。那么斗倒之后,他就说当时有一个人是他们家的仇人,就是斗他爸爸的人,老在他家架着机关枪威胁要杀他家。
结果到了1982年的野夫,19岁当了个中学老师,有天半夜在深巷看到了他小时候那个仇人,他在路灯下潦倒而苍老,整个身子是佝偻着。但他还是上去把他一顿暴打,打完泄了恨之后,后来酒醉嘛那时候。酒醉醒了之后再去调查这个人,才知道这个人后来潦倒的一塌糊涂,三个女儿背弃了他远走高飞,有一个还到了特区当起了新中国的第一代妈妈桑。
野夫血泪刻划文革
蔡欣桦
完成“江上的母亲”像害了场大病
走过文革时期、曾经入狱、亲手埋葬外婆,父亲病逝后,又逢母亲投长江自杀,中国作家野夫说,自己的一生几乎都在悲苦中度过,完成“江上的母亲”就像害了一场大病。
野夫撰写的“江上的母亲”无法在中国出版,转而在台湾发行,在2010年台北国际书展获得“年度之书”大奖。他是首位获此大奖的中国作家,他也将第1次出境献给台湾,今天特地到书展现场接受副总统萧万长的颁奖。
来自湖北的野夫是苗族人,本名郑世平,他是名诗人,也身兼作家、电视剧与电影编剧等身分,还曾当过10年书商,目前大多数时间待在云南大理从事创作。
他说,“江上的母亲”碰触太多敏感的政治话题,在中国一直苦无出版机会。但他迫切想让大家认识文革时期的中国,他想从不同角度讲述那一代的历史,还原部分真相。
台湾作家龙应台知名作品“大江大海1949”,讲述国民政府来台之后,外省人经历流亡迁徙及上一代的生死离散。野夫说,他和龙应台讲的其实是同一代人的故事,不同的是,他是从大陆人民的角度看大时代底下的悲剧;尽管遭遇或有出入,但承受的苦痛都是一样。
1989年六四事件当晚,野夫得悉,即刻写下抗议信、毅然辞去警职。后来在中国政府的追捕行动中,他为掩护昔日兄弟出海逃亡,自己反倒成了追捕对象,也开始逃亡生涯。1990年,他以反革命泄密罪,被判处6年徒刑。
野夫在1995年出狱,服刑期间,父亲癌症去世;出狱之后,母亲在无预警下投长江自杀。他和姊姊日以继夜沿着长江搜寻母亲尸首,历时多日一无所获。他的首部处女作散文集“江上的母亲”,就是以这段生命史为背景。
母亲自杀身亡,一直是野夫不敢碰触的伤口,这段往事埋藏心中达10年之久后,才敢提笔纪录此事。他说,10年间不断回想和母亲的种种,就像心中压着颗大石,每回决定要酝酿情绪书写,就忍不住大哭一场。
直到10年之后,野夫决定要做个了结,花17、18个小时,一口气完成“江上的母亲”。他说,这不仅是完成对母亲、也是对自己的一段回忆。创作过程泪流不止、字字血泪,“完成时就像害了一场大病”,不能动、不想说话、也不想吃喝。
长埋心中的大石,和对母亲过世时未解的谜题,也随着“江上的母亲”书写完成,纾解生命历程中部分沉痛的折磨。
“江上的母亲”散文集分为“尘世”与“挽歌”两部分。野夫在上篇“挽歌”中刻划文革时期,他与亲友的血泪史,下笔精准、不浮夸的笔调,真实呈现一个个死亡的故事。下篇“尘世”主要描述他和朋友之间的患难情谊,以及对时事的暗讽评论。
“江上的母亲”去年曾在北京获得民间颁发“2009当代汉语贡献奖”,但野夫的创作在大陆从来没有受到任何官方的肯定。他说,这次能获得萧副总统亲颁“年度之书”大奖殊荣,心存感激;但相较于在大陆的处境,他也百感交集。
——原载:凤凰卫视-《开卷八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