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中国历史而言,“移民”从来不是生僻的名词。当代学界对它的界定是“具有一定数量,一定距离,在迁入地居住‘移民’了一定时间的迁移人口。”

一般认为中国历史的移民主要有两大类:一是统治者运用官方权力和财力加以引导、组织或者强制推行的,以及在社会的或自然的外力压迫下大规模爆发的迁移;另一类则是下层民众为了逃避天灾人祸、维持生存、追求温饱而自发进行的生存转移。历史上,最为有名的移民浪潮当属“湖广填四川”。

虽说大规模的移民潮,造就了一条峡江经济带:山有所产,水有漕运。但地理环境所限,也形成了三峡地区经济上结构性的贫困——峡民不可能获得梦想中的富足。

今日三峡蓄水,为了生存,峡江两岸的峡民不得不沿着他们先人当年进峡的路线逆向而行——扶老携幼别离他们曾用几百年的血汗垦殖的热土——这是中国乃至人类历史上最悲壮的生存转移。

自第一批三斗坪移民离峡开始,时光已经过去18年,他们的生活现状如何,这是大家关注的话题。笔者于2010年8月,对三峡移民问题进行了回访。

当阳移民的悲歌
2010年8月12日, 记者乘着小船,自大宁河溯河而上,再次探访大昌古镇。古镇现今已消失了踪影,搬到了一个靠近大宁河边的新址。大昌古镇曾有“袖珍古城”之称,但新城已经完全变了味道。座座现代化的二层小楼,立在街道两侧,店铺不多,街道显得格外冷清。我意外地遇到了已经移民到湖北当阳的杨庆喜,他住在镇上的朋友家。老杨告诉我,他是躲避当阳市政府的抓捕才逃回巫山的。半年前,他与其他几位移民,因拿不到足够的移民款,到北京告状,当阳市政府派出公安警察,在北京天安门广场将他们诱骗逮捕。儿子在当阳结婚,他也没敢回家。谈到此处,他一脸无奈的神色。当阳移民一直生活在歧视与动荡之中,至今40%的人口,已经返回巫山。他们说:“宁可饿死穷死也绝不再返回当阳那个鬼地方!”

一、当阳移民从头说

当阳市的三峡自主外迁移民共有3000多人,是整个移民行动中最大的“自主外迁群体”。他们当初之所以迁到湖北来,是因为当阳市瞄准了“移民”这块肥肉,主动到巫山联系动员,美其名曰“欢迎移民到当阳去”,鼓吹当阳是个如何山美水美的好地方。移民也派出代表去了当阳考察,看到了当阳事前安排的假象,住房好,土地多等等,加上当阳市政府又给了许多令移民泛起美好愿望的承诺,比如多分“土 地”这一条,移民轻信了当阳政府,就争相到了当阳。当阳政府所以热心热情地跑到三峡要移民,他们是看准了那几千万移民补助费。移民哪里想得到,当阳政府拿到移民款后立即就变了脸。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移民的苦日子过得凄凄惨惨。

按所谓国家政策,当阳移民每人的移民费总共是可怜的3万元。3万元中只有70%计划发到移民手中。也就是说,应当发到移民手中的钱应是两万一千元。就是这两万一千元,也没有完全发到移民手中。余下的30%移民款,官方说是给移民修路、打井。其实,这些钱都被当阳市乡镇各级领导贪污了。而移民到手的钱还没捂热,那两万一千元就也被乡政府惦记上了。首先,每人就要先拿出4000元的所谓“落户费”,还有每人4424元的“生产生活安置费”,即所谓的“双安费”。也就是说移民每人真正到手的安家费只有可怜的不到一万元。想想看,这可怜的一万元能安家吗?回过头再看看,村政府是如何“安排”这 4424元的“双安费”的呢?

二、“双安费”这么滥花

当阳育溪镇九冲村是个土地贫瘠的小村庄。该村接纳了16户共80位巫山县移民。如果以每人4224元的“双安费”计算,该村村委会掌管的“双安”资金总数应为33.792万元。这笔钱村委会又是怎么花的呢?只要看看2002年8月14日一天之内的九冲村村委会的5张“资金拨付申请”你就能够全明白。

需要提醒大家的是:同年6月才完成移民与迁入地政府的对接,时间刚过两个月。

第一张“资金拨付申请”:

育溪镇委、政府:

为妥善安置移民,落实国家三建委40号文件及市政府移民安置(15号)文件政策,现需资金30800元,用于移民政策落实兑付返还5名随迁转双安移民扶持资金。5名随迁转双安人员补签与原合同相同返还标准的合同,定额6160/人。明细附后

望审批!

育溪镇九冲村委会回

2002年8月14日

第二张“资金拨复申请”:

育溪镇委、镇政府:

为方便移民生产、生活,现需兴建生产桥一座,硬化生产道路800米,申请上级拨付移民基础设施6.5万元,具体预算如下:

一、生产桥一座预算4.5万元(依据农田开发建桥)

二、 生产道路800米2万元。预计沙石料170车,110-120元/车(东风车)

望考察、审批!

育溪镇九冲村委会

2002年8月14日

第三张“资金拨付申请”:

育溪镇委、政府:

为妥善安置移民,落实国家三建委40号文件及市政移民安置(15号)文件政策,现需资金11856元,用于移民政策落实兑付返还建房地基费。移民方运中、刘典锡6户新建房屋,其中村收土地费、耕地占用税应返移民个人。明细附后。

望上级审批!

育溪镇九冲村委会

2002年8月14日

第四张“资金拨付申请”:

育溪镇委、政府:

为妥善安置移民,落实国家三建委40号文件及市政府移民安置(15号)文件政策,现需资金19413.72元,用于移民政策落实兑付税费返还。三年来移民共应交税费19413.72元,已上交12256.55元,欠交7157.17元。明细附后。

望上级审批!

育溪镇九冲村委会

2002年8月14日

第五张“资金拨付申请”:

育溪镇委、政府:

为妥善安置移民、落实国家三建委40号文件及市政府移民安置(15号)文件政策,由于前期兑付移民合同款资金不足,借用移民资金154000元,逾期未偿还,申请拨付上述资金用于偿还移民借款。

望批复!

育溪镇九冲村委会

2002年8月14日

全村总共33.792万元的“双安”资金,一天之内花掉5笔共27.206972万元。帐面计算,还剩下6.585028万元。但这还不算完,仅仅又过了14天,8月31日,九冲村委会又一纸申请出台。但这次不再叫“资金拨付申请”而改称“九冲村解决移民生产设施所需资金的请示”,上报单位名称也由“镇委、政府”改为“育溪镇镇政府”一家。可见,当阳育溪九冲对于移民款的管理毫无规范可言!

这第六张“所需资金请示”依旧打着“改善移民的生产生活条件”的旗号,说要建一座桥,说要修一座灌溉跌水池,要求镇政府拨付移民款10万元!

前面已经算过,8月14日一天之内九冲村的5笔花帐之后,移民“双安”资金仅还有6万多元,现在又来申请10万元,也许是钱花得太快太多——简直是无法无天——育溪镇和九冲村都已经一塌糊涂了!

8月31日当天,“内线”把村委会的“资金请示”透露给移民。移民王礼秘密将这些单据复印后,公布在村里当街的墙头上。移民看罢,自发登门找到村支书和村主任论理,请他俩把移民资金使用情况公示于众。村支书答:“我不懂移民政策!”村主任答:“移民无权监督!”

记者走访九冲村,路没路,桥没桥,跌水池更是没影儿的事,“双安资金”却已经打着移民旗号花个精光!

当阳市政府就是这样,将这一千六百多万的“双安费”以及一千五百多万的“落户费”巧取豪夺,装进了市、乡、村三级领导的腰包。三峡移民款,造就了一堆吸移民血发家的贪官。

三、移民变成“难民”

2010年4月,当阳市为抓捕去北京上访的移民蹇兴汉、杨庆喜等人,逼着移民方运朝的媳妇到北京,威胁说:如果你不跟着去北京抓人,就让你家养的猪全部死掉;如果你去北京帮忙,回来还帮你贷款养猪。没有办法,老方的媳妇跟着当阳公安去了。到了北京他们让老方的媳妇给方运朝和小蹇打电话,说她现在天安门广场,她不认路,等待与他们会合。老方毫不犹豫就与其他几位上访者到达预定的地点。没想到,他们刚一露面,就被当阳市公安抓个正着,只有杨庆喜一人跑掉了。被押解回当阳后,当阳市非但没有兑现承诺,反将方运朝等人关进大牢。

方运朝一家8口是2000年由巫山大昌兴胜村自主搬迁到当阳庙前乡英雄村落户的。搬迁前8口人只给了6口的安家费。村委会硬行作价23000元购置该村连带土地的现有房三间。钱由迁出地巫山县统一由方运朝移民款中先拨到迁入地英雄村。但当方运朝一家人迁来时,该房房主却找方运朝讨房钱,方家初来乍到不知深浅,忍痛给了对方一万,并告知对方剩余的13000元到村委会去讨。哪知第二天房主又来讨钱,说是村委会要他向方运朝拿钱。明明钱已经给了村委会,方当然拒绝再付钱。况且为搬迁全家8口人拿到的仅有的几个落户钱怎能禁得起这么乱花?拿不到钱,房主锁住屋门,非但不让进屋连院子也不能进!年近六旬的方运朝夫妇和两个女儿、女婿及两个外孙8口人就在当街支上雨棚席地而眠。方运朝天天去市里、乡里讨说法,要求上级政府干预让村委会把钱还给房主。

方运朝为讨回房钱,跑了7天。没有结果,只有失望和伤心还有腰腿落下的风湿痛。拿不到房钱的房主纠集了3个打手来了,手持铁锹把方运朝团团围住,一顿痛打,打得老方当街抱头号啕痛哭。活到60岁,他从没受过这么大冤屈!他想到死,不死也没法活!村委会此时见事情要闹大,才把老方的房钱拿出来给了房主,但有一个条件,要老方另外拿出1000元请房主和村委会成员大吃一餐,将此事“摆平”。老方无奈照办,但他觉得冤枉,加上还有两口人的移民款没到手,他就开始告状。老方很犟,一告就不放手,当阳市领导恨透了他。

2010年4月,老方哪里想得到,从北京回来后就以“聚众冲击国家机关罪”被抓进监,被判坐牢6个月。这已经是老方因上访第二次被抓入狱。老方不服,他向给他带手铐的公安问道:“你们凭什么抓我?”公安答道:“你告状,我就先让你坐牢享享福再说!”坐牢可要了老方一家的命。比起第一次坐牢,每月生活费上涨了50元,也就是要交250元!6个月1500块!监狱“黑”到一个生猪头卖给犯人吃要1000元,而200斤的生猪则定价7000元!而当阳农民养一头成年猪仅获利润50元!这还不算,每月还要交10元电视费。方运朝因刚来当阳时住在窝棚,得了风湿病,坐牢后腰腿疼得难受,要求去医院,监狱的人却坚持让他买狱中的祛痛片,每片5元!而他的家,猪卖了,地荒了,冷锅冷灶,老伴日日泪水度日。

现在,他已经是欠债几万元两手空空的穷光蛋!60多岁的老汉方运朝曾经呜呜地向记者哭诉:“我后悔来当阳,受人欺,状又告不得,将来怎么过生活呀!”

别以为方运朝的事情到此就告一段落,当阳市公安和移民局觉得将老方关进大牢还不解气,他们又调来挖土机,将方家的农田挖成大水坑。而当阳市移民局局长宋天学在把方运朝送进大牢后,考虑的却是“方运朝家我估计还有万把块钱!”

而与此同时,当阳市移民局局长宋天学的两栋庄园别墅已在当阳市郊落成。红砖砌成的洋式小楼,十分气派,比起方运朝家用树棍子支撑的破屋是天壤之别。共产党的干部,时时刻刻总是首先想到自己,人民已经早已成了他们眼中的敌人。

一封当阳移民的控诉信
X记者:您好!

我是重庆市忠县涂井乡自主搬迁到湖北省当阳市庙前镇李湾村的三峡移民。我名叫谭桂祥,男,41岁,初中文化,土家族。某老师,请您在万忙之中抽出一点时间,帮我伸冤,也让我们三峡移民在迁入地有一个立足之地。我于2000年自主搬迁到湖北以后,处处受到当地欺负,并且无处伸冤。

2003年7月11日,被人持刀砍伤致9级伤残(有当阳市公安局鉴定书为证)。但公安机关不依法办事,至今凶手仍逍遥法外。我为此事上诉法院费尽周折。当阳市人民法院是打着人民法院的旗号,根本不为农民办事。现在我为治伤残,已经债台高筑,生活无法支撑。

事情经过是,自我家迁入当阳,6口人只分了4亩地。因我家的4亩田与本地村民李百良连界,李百良就经常无事生非找岔欺负我。2003年7月初,李百良再次无端将我种的玉米、红苕毁坏,我找他论理,他强词夺理反而说我占了他的地。经两人协商,用绳子将地界拉直后,李百良就跑去把村委会主任李国富找来。李国富来到后,假模假式只在我的地上比划了一下,就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对我边踢边吼,硬说我占了李百良的地。天地良心,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我只好写了书面申诉,去移民局请求评断。但移民局根本就不管,跑了多次也没用。

哪想到3天后的傍晚,我放牛刚回家,李百良带着李百发、李海桥、李东升一帮兄弟子侄冲到我家,他们手持锄头、铁锹等器物将我打得浑身是血不省人事。后来打110报警,打120急救。但110来了之后,没有给我任何帮助。第二天,我妻郑松梅到庙前镇派出所再次报案,派出所的值班干警不但不予理睬,还向我妻大吼滚出去,这真令我寒心。

连续两个灾难,已经导致我家困难重重。我被打成伤残,却不追究凶手。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三峡移民是远方人是什么?我为治病,垫付的医疗费用,至今得不到解决。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我妻又去找移民局请求解决医疗费用。移民局的领导也不下去实际调查,只是坐在办公室给村委会打个电话,听完村委会一面之词,然后和庙前镇派出所的干警一样,命令我妻立即滚出去。我的生命正处在抢救阶段,医院因为我没钱,见死不救,停止了抢救。为救我的命,在走投无路情况下,我只好卖掉了两头耕牛。

我的一家现在已经没有了活路。听巫山移民提到X老师,这样才冒昧给您找麻烦,万望见谅。我现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恳请X老师伸出正义的援手,为我昭雪、平冤。为盼感谢!

此致

恳求人:谭桂祥

2004年7月3日

接到这封控诉信,记者于2005年,遂即去当阳采访,见到了一身伤残的谭桂祥。这个土家族的汉子,拉住记者的手,嚎啕大哭。他不知明天的日子怎么过,失去土地又失去生命安全的保证。记者拿着当阳公安局的司法鉴定书找到当阳市移民局,责问他们为什么不依法处理打人凶手。移民局答“我们不知道有这个鉴定!”就凭移民局这种蛮横的态度,你就可以想见移民在当阳生存的艰难了!

2007年年底,谭桂祥告别了年迈的父母,独自踏上了打工的征程。2010年10月,记者通过电话和远在福建打工的谭桂祥联系。谭告诉记者他的一家已经不能在当阳住下去了。他们几乎天天找上门来闹事。他惹不起当地的干部,惹不起当地公安。如果不走,恐怕连命都保不住。现在他两个儿子已经退学,一家人辗转流浪从福州到厦门到石狮再返回福州。媳妇和他开了个小百货店,勉强维持生计。儿子在江苏苏州工地上干活。他惦念在江苏漂泊的儿子,但最惦念的还是远在当阳的双亲。父亲现在身体不好,他又不能照顾,一家人四散飘零,现在他是进退两难。

在通话的最后谭桂祥说了这样一段令人心酸的话:“我们是响应国家号召,舍小家,为大家。可我们现在连家都没了,又有谁关心过我们?”

确实,三峡移民,移出了许多后遗症。地方官僚相互勾结打压移民,移民拿不到移民款,移民款被乱花乱用,他们的生活极不安定,并被当地人歧视,生产生活、子女的教育、就业都成了问题,迫使相当数量的移民返回原住地。据不完全统计,返迁移民和二次迁移人口已达30%以上。移民上访控诉,成了这些年的日益突出的社会问题。但愿老天有眼,但愿移民能有美好的明天。

《中国人权双周刊》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