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绩伟口述 姚监复整理）
在写这个题目的时候，胡老曾对我说：在赵紫阳担任总理时，他和耀邦在改革开放上是同心同德、一致合作的。记得一九八三年一月耀邦在全国职工思想政治工作会议上，号召学习农村改革的精神，逐步开展城市经济改革，提出全国每个部门都应该根据自己的条件採取各种办法进行改革。他指出要进行「全面而系统的改革」，「就是一切战线，一切地区、一切部门、一切单位都有改革任务，都要破除陈旧的妨碍我们前进的老框框、老套套、老作风，都要研究新情况，解决新问题，总结新经验，创立新章法。」紫阳同志正是根据这样的方针，领导全国各行各业开展了轰轰烈烈的改革运动，无论是大工业、手工业、公私合营企业、商业、服务行业、交通运输业、城乡企业等等，各方面的改革都欣欣向荣地发展起来，整个国家的经济生活都活跃起来，经济形势开始全面好转。紫阳自己还深入首钢，推广车间、小组承包。
由於在紫阳做总理的时期，除在书记处会议上见面以外，我很少同紫阳单独交谈。到他任总书记时，我又早就辞去了报社的领导职务，所以现在要谈胡赵新政时期紫阳的思想和作用，直接的第一手材料很少，大都是第二手材料。这些材料老姚你比我更熟，所以我只能提一个提纲，由你自己去写了。我现在住在医院里，也只能如此。稿子写好以后，如果我出院了，我再看一看。
一、胡赵新政的指导思想是正确认识时代，重建新民主主义社会，即新式资本主义社会
胡绩伟老人认为：「胡赵新政」是中国共产党九十年历史中最光辉的时期，胡耀邦、赵紫阳是中国共产党九十年历史中最好的两任总书记。更重要的是，「胡赵新政」，特别是被撤职后的胡赵的思想历程是逐步摆脱列宁、斯大林的苏联模式和马克思、恩格斯的一些错误理论的束缚，同毛邓的阶级斗争为纲、「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进行彻底决裂的过程。最根本的问题是对时代的判断：十八世纪以后的世界，是处於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的时代，还是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的时代？马恩列斯毛邓都错误地认定，资本主义的丧钟敲响了，号召发动世界革命，消灭资产阶级、资本主义、私有制、私有观念。马恩希望在最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同时发动社会主义革命，而列斯却在落后的沙皇俄国，毛泽东则在更落后的中国发动社会主义革命，违反了社会发展规律，为本国和世界带来了、并且留下了沉重的痛苦的历史教训。文革后，中国的「胡赵新政」的指导思想实际上是重建新民主主义社会，即新式资本主义社会。胡赵下台后的思想更深刻也更明确：要适应时代民主潮流，完成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的历史任务：在中国，新民主主义社会是一个独立的社会发展形态。赵紫阳明确说明，十三大报告上讲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就是不合格的社会主义，就是资本主义。胡绩伟认为，从中国革命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历史看，凡是坚持无产阶级社会主义革命路线的，最终都失败，如王明的左倾路线和毛泽东的大跃进与文革；凡是坚持资产阶级民主革命路线的，都能取得胜利，如中共的新民主主义革命和近三十年的改革开放、胡赵新政及其路线的获得成功。因此，胡赵十年新政的思想，尤其是软禁中深刻反思后的赵紫阳思想是极为重要的历史遗产，是指导、照亮新时代中国现代化道路的理论财富，值得认真研究、学习、总结和在实践中继承与发展。
二、邓小平错误认为「四项基本原则」是中国现代化前提条件
中国经历了百年沧桑，建国后的成败得失，特别是十年文革浩劫，全党全国全体人民都在反思和深思：在新的历史十字路口，中国向何处去？中国现代化应走什么道路？
三起三落又复出的邓小平一九七九年三月三十日在理论务虚会上讲话，认定：「我们要在中国实现四个现代化，必须在思想政治上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这是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根本前提。这四项是：第一，必须坚持社会主义道路；第二，必须坚持无产阶级专政；第三，必须坚持共产党的领导；第四，必须坚持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还提出过：「我们必须世世代代地用准确的、完整的毛泽东思想，来指导我们全党全军和全国人民，把党和社会主义事业，把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事业，胜利地推向前进。」（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历史大事记》，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一年第一版）尽管邓小平支持胡耀邦、赵紫阳经济改革的方针、政策，但是在政治思想上认定四项基本原则是现代化的「根本前提」。因此，在改革上邓小平是一个「经改政不改」的两面派，不是真正的彻底的改革派，这是邓小平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和制造「六四」悲剧的政治思想基础，也是他以「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为由撤换两位总书记，腰斩「胡赵新政」的必然结果。
胡绩伟认为，归结起来说，以胡耀邦、赵紫阳为代表的思想，是坚持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的革命，而以邓小平为代表的思想，却是坚持无产阶级的社会主义革命。拿最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姓资姓社」的矛盾和斗争。这不仅是两个思想体系的矛盾和斗争，而且是两个利益集团的斗争。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头面人物，早已「先富起来」，又挥动「四个坚持」的铁棍子，要把坚持廉洁奉公、富国富民的胡耀邦、赵紫阳的改革势力镇压下去，以维持损公肥私、化公为私的官僚资产阶级和买办资产阶级赖以稳定发展的一党专政的统治。胡耀邦、赵紫阳当年对於邓小平的「四项基本原则」进行了抵制，并且后来在思想上进行了深刻的批判。
(一) 关於邓小平「坚持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
胡耀邦、赵紫阳採纳了于光远、苏绍智、冯兰瑞提出的「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理论观点，同邓小平的「坚持社会主义」的基本原则相对抗。
胡绩伟认为，十三大是赵主政后的第一个党代表大会，他以总书记名义所作的《沿着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道路前进》的政治报告中，着重指出：我国正处在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我们必须从这个实际出发，而不能超越这个阶段。赵紫阳说，提出这个必然要经过的特定阶段，可以防止那些说大话、空话的人误国。
赵紫阳在软禁中讲过，当年他选择「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作为十三大报告的立论基础，是认为「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是不合格的社会主义，不合格的社会主义，就不是社会主义，就是资本主义。」（宗凤鸣：《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第365页）他是根据马克思主义的原理做出这样判断的。他认为：「社会主义的本质是发展生产力。如果改变所有制，实行私有化，如同实行市场经济那样，都对发展社会生产力、推动社会进步有利；应该说，也可实行私有化，来发展资本主义。这也没有什么可怕的。即便明确地说就是要补资本主义这一课，也没有什么可以责难的。」（《宗凤鸣记述：《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第90页）「在落后的国家取得革命胜利后，不能建立社会主义的提法，应是不该过早地建立社会主义。过去我们搞社会主义是超越了阶段，所谓『改革』，就是要把超越了阶段的一些做法都调整过来，这个调整也是根据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导言）》中所阐明的原理：『无论哪一种社会形态，在他们所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绝不会灭亡的；而新的更高的生产关系在它存在的物质条件在旧社会的胞胎里成熟以前，是绝不会出现的。所以人类只能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形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产生。』」（宗凤鸣：《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第21页）
胡绩伟曾经同胡耀邦讨论过，毛泽东提出过新民主主义社会理论，而邓小平要「坚持社会主义」的原则。胡耀邦说：「在民主革命没有取得比较彻底的胜利以前来谈建设社会主义社会，还言之过早。」他同意于光远的观点，新民主主义社会是一个独立的社会形态。赵紫阳和胡耀邦的认识是一致的，认为毛泽东过早地放弃新民主主义论是错误的。现实中国是重建新民主主义社会，实际上就否定了毛泽东式无产阶级专政的社会主义革命，也否定了邓小平自己也弄不清楚却要坚持的社会主义原则。
(二) 关於邓小平「坚持无产阶级专政」的基本原则
胡绩伟认为，无产阶级专政是苏联和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的命根子。毛泽东在发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时提出，「无产阶级必须在上层建筑，其中包括各个文化领域中对资产阶级实行全面专政。」邓小平也说「没有无产阶级专政，我们就不可能保卫、从而也不可能建设社会主义。」他在「四个坚持」中重新提出「坚持无产阶级专政」，就是坚持党对军队的绝对领导的专政，坚决打击和消灭异己力量及异己思想，维持共产党一党专政的世代江山。
对於邓小平的「坚持无产阶级专政」，赵紫阳深刻地分析道：「过去，我们在社会主义实践中的所作所为，恰恰是违背了马克思的这个原理，只是按主观意志办事，这自然就要靠行政命令来推行，实行强迫甚至採用镇压的办法，制造个人迷信，靠权威来驾驭局势；为了统一意志，必须搞舆论一律，不能允许新闻和言论自由；为了稳定，进行统治，当然不能允许有不同政见者存在，实行党外无党，党内无派；更不能允许政治多元化、实行多党制，这就自然走上了独裁专制的道路，而且是要使人人都变为『驯服工具』的思想专制道路。」（宗凤鸣：《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第92页）「总之，无产阶级专政这一理论不放弃，民主政治、法制建设难以实现。」（宗凤鸣：《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第307页）
(三) 关於邓小平「坚持党的领导」问题
胡耀邦曾组织李洪林、胡绩伟等人在《人民日报》发表过《我们坚持什么样的党的领导》的文章提出，不能坚持极左路线、大跃进、文化大革命的党的领导，不能坚持一言堂、家长制、个人迷信、法西斯的党的领导，只有改善党的领导，才能加强党的领导。胡耀邦也曾把邓小平的「坚持党的领导」原则，改为「用改善党的领导来加强党的领导。」对於如何改善党的领导，胡绩伟认为，赵紫阳在十三大报告中提出的政治体制改革长期目标是很好的，要建立高度民主、法制完备、富有效率、增强活力和调动各方面积极性的领导体制。改革的关键首先是「党政分开」、「完善社会主义民主政治」，如果能够真正做到那更是好事。
关於邓小平强调的「坚持党的领导」的原则，赵紫阳承认他曾经是「政治上的保守派，经济上的改革派」，同意保持共产党的领导。但是，软禁十多年后赵紫阳的思想发生了根本变化，他认为：「邓的指导方针是，经济上无论怎样改革都行，什么样的所有制形式，都无所谓，但党的领导权力决不能放。」（宗凤鸣：《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第78页）「现在哪还有意识形态斗争？还提什么保卫马列主义意识形态？当政者目前一切是保卫维护一党专政，这一点，在他们看来绝对不能动，这是一切的出发点和归宿点。其他都是虚的。维护一党专政就是维护个人权力，所谓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就是巩固一党专政。」（宗凤鸣：《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第349页）
一党专政的思想源於列宁；赵紫阳说：「列宁认为，群众是以阶级来划分的，无产阶级是由无产阶级有觉悟的先锋队共产党领导的，而共产党又是由最有威信、最有影响、最有经验、被选出来担任最重要职务的领袖和集团来领导的。这样就自然会演变成群众专政就是阶级专政，就是共产党专政，就是领袖专政了。根据这个理论建立的专制政体是不可变，不允许变的，这跟国民党建立的专制政体还有些不同，他们分军政、训政、宪政三个时期，声言到一定阶段要还政於民。就是发展中国家的军人专政，也声称到一定时期实行民主选举，也要还政於民。」（宗凤鸣：《赵紫阳软禁中的谈话》第307页）
胡绩伟认为，事实证明，我们还是太理想主义了。在邓小平的「跛脚改革」的限制下，越来越变成只搞经济改革，不搞政治改革。赵紫阳在十三大强调要政治体制改革，首先要党政分开，结果也是纸上谈兵，给人以空欢喜。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