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在中东阿拉伯世界掀起的民主化浪潮,显示了人类对于民主认识的不断进步,和对民主的不懈追求。结果是,自由民主制的国家数量达到世界史有史以来的最高点,也让二零一一年成为人类史上民主化潮流的重要年份。然而,就像美妙的乐曲也有不和谐的音符一样,这一年世界上也传出了一些违逆民主化潮流的讯号。九月下旬,俄罗斯总统梅德韦杰夫在俄罗斯目前的第一大党,即统一俄罗斯党代表大会上提议,提名现任总理普京参选明年三月举行的俄罗斯总统大选。就俄罗斯国内的政治现实来看,普京将几无悬念地在明年的大选中重登总统大位,加上他此前已经担任的八年总统、四年总理任期,又因为在二零零八年梅氏上台后不久俄罗斯就修改宪法,将总统任期由四年延长至六年,普京很有可能再做两任总统也即十二年,这样,普京在俄罗斯实际掌握国家最高领导权的时间就将长达24年,而成为现代民主体制下罕见的“政治强人”、近乎事实上的“终身执政者”。
   
普京最敬仰的历史人物是17世纪后期至18世纪初期的俄国沙皇彼得大帝,也因此,普京的执政风格有着鲜明的“强国”战略和“复兴”色彩。在我看来,普京更应该学习和效法的是另一位大国领导人——美国独立战争的军事领袖、美国第一任总统华盛顿。作为声望高隆的开国元勋,华盛顿在两届总统任期结束后,自愿地放弃权力不再续任,因此建立了美国历史上总统不超过两任的传统和不成文惯例,维护了这个北美新生共和国的民主根基。并且,华盛顿所确立的这种“总统每届任期四年,连任得连任一次为限”的总统选举制度,影响了世界上许多民主国家的元首选举制度。据说普京最喜爱阅读的,是描写彼得大帝、叶卡捷琳娜二世、斯托雷平等俄罗斯历史上著名政治领袖的传记,我想奉劝普京一句,他更应该读一读华盛顿的传记,和华盛顿的一些名言。

华盛顿在两届总统任期满后,面对国内一片挽留他继续连任的拥戴声中,华盛顿决然地拒绝了,“我走在尚未踏实的土地上,我的所作所为将可能成为以后历届总统的先例。”华盛顿向美国人民解释,“你们再继续选我做总统,美国就没有真正的民主制度了。”1797年3月,华盛顿告别白宫退隐回到了弗农山庄园,回复了平民身份和平静的平民生活。1799年,当时的美国即将举行总统竞选,联邦党人因为党内分裂和声望日下,因而希望华盛顿出来竞选,这次华盛顿在致乔纳森州长的信中,再一次地明确加以拒绝:“一旦我这样做将是可耻的,尽管这是我国同胞的愿望,而且在大家的信任下我可能当选并任职”。华盛顿这种不恋栈权力的气度,和着眼于国家长远发展的胸襟、道德风范,使得这种主动交权、功成身退的做法载入了人类政治文明史的史册,也使他本人成为人类史上政治领袖的典范,受到后世的普遍尊崇和景仰,实在值得汲汲于权位的俄罗斯领导人普京好好学习、反省。

毋庸置疑,普京的境界离华盛顿可谓差之远矣。二零零八年普京在两任总统到期后,先是指定一个自认为可靠的接班人出任总统,自己则出任拥有实权的总理,随后他修订宪法将总统任期加以延长,普京的一任总理到期时,再由现任总统推举他角逐下一任的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每一步都在利用现有的俄罗斯法律,从目前俄罗斯政坛的现实来分析,明年的总统大选普京几乎可以说是笃定当选,同时在他的操作之下,使得这场大选至少在表面上是一场合乎宪法、具备民主技术要素的多党竞争。普京通过权谋算计,成功地将自己的政治生命最大限度地延长,可是从俄罗斯的宪法上,却让人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出来。普京可谓俄罗斯政坛的大内高手,在世界范围内,平心而论,他并不是像萨达姆、穆巴拉克、卡扎菲那样的暴君、独裁者,但他确实是一位罕有的将“民主”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政治人物,一位介于民主体制民选领导人和专制政体独裁者之间的政客。可是,这种政治局面对于一个经历过长期集权统治、尚处于民主改革时期的国家来说,是一件不幸的事情,无疑它阻碍了俄罗斯的民主政治进程;对于世界来说,俄罗斯作为全球有影响力的大国,该国的民主政治进程出现停滞甚至于倒退,也是人类政治文明史上的不幸事件。

作为执政党的候选人,普京在被提名后在统一俄罗斯党的代表大会上发表了演讲,这被视为他今后几年的“施政纲领”。其中包括诸如建立强有力的中央政府,加快发展天然气资源,为富人增税,对小企业免税,控制通货膨胀,加快经济发展,GDP年增长率保持6-7%(目前俄罗斯此数字为4%),今后几年使得俄罗斯成为世界前五大大经济体之一,未来的5年至10年内将军队重新装备一番,政府工作人员工资全面增长,保证俄罗斯人过上现代化生活,等等。总之这份“施政纲领”类似于他十一年前首次竞选总统时的竞选纲领,也即首要强调“强国”,其次强调“富民”,难怪反对党认为上述纲领“了无新意”、“令国家毫无改变”、俄罗斯将进入一个“停滞的时代”。可是普京就敢于这么去逆时代潮流而动,原因呢,其一,俄罗斯的政治史和民族性格有着浓厚的集权色彩,以东正教为主要信仰的俄罗斯人有着拥护政治强势人物的历史传统,普京的执政能力和个人魅力符合这一政治强人的特质;其二,新世纪以来俄罗斯的复兴,尤其是经济上的成长使得普京底气十足,普京从零零年至零八年的八年总统任内,是曾经衰落的俄罗斯恢复元气或者说“复兴”的关键八年——国内经济持续增长,在国际上逐步恢复强国地位,如今俄罗斯已是世界第七大经济体,这也使得普京的支持率及在政坛的影响力一直居高不下。如此看来,普京再次掌权似乎是众望所归,未来再次来临的普京时代似乎会让俄罗斯的“明天会更好”。

情况绝非如此。过去四年梅、普二人的不合传闻不时传出,两人的矛盾和分歧甚至一度公开化。梅氏执政的几年来,其致力于改革创新和政治经济现代化,他的言论强调法治,对前苏联时代和斯大林本人均持批判的态度,在国际上梅氏表现出认同普世价值的态度,展现出相对倾向自由的执政风格。而作为总理的普京,则延续他一贯的主张主权民主、国家资本主义的政策,对民主政治并无多大的兴趣。两人的治国思路几乎相左,因此谁将出线一度被看成是俄罗斯自由主义势力和保守主义势力强弱的指标。如今梅氏的放弃竞选连任,转而将总统之位让与普京,显示出双方暂时放下纷争、维持表面的团结,亦表明普京在这一波权争中的胜利。梅氏和普京的职位互调,让普京得以在宪法的框架内、以民选的方式再担任总统十二年,尽管于法有据、具备民主形式,但从权力制衡来说,这是俄罗斯政治失去制衡的标志,是一种披上民主外衣的专权政治。人类政治史上的经验已经一再证明了,政治领袖在位的时间越长,其权力欲就会无限膨胀而变得妄自尊大,从而种下国家的祸根、人民的祸根。放眼世界,任何一个真正实行宪政民主制度的国家,都不允许政治领袖的长期执政(任期几乎均为两任)。唯一的特例是美国总统罗斯福,他在上个世纪世界经济危机和二战的特殊历史时期,曾连续担任过四届美国总统,成为历史上唯一连任超过两届的美国总统,在罗斯福逝世后美国通过了宪法修正案,规定总统任期以两届为限,以维护合众国的民主制度。由是观之,若以为普京明年若凭借选举上台再次担任俄罗斯总统,而视之为“民主”选举的“民主”元首,实是玷污了“民主”二字。

自从上个世纪末叶前苏联解体以来,尽管俄罗斯结束了高度集权的历史,建立了自由市场、多党政治、议会民主等现代民主国家体制的雏形,但俄罗斯始终未能建立起合格的民主政治架构,俄罗斯距离真正的民主体制依然还有着不小的距离。过去十多年来虽然俄罗斯式的威权模式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俄罗斯的国家统一和政治稳定,但与此同时,这种权力模式也有着巨大的负面影响:俄罗斯民间社会的活力一直欠缺,普京担任总统之后,以打击寡头的名义控制大众传媒机构,俄罗斯的新闻和言论自由受到相当程度的操控。俄罗斯表面上已还政于民,民众生活水准有了一定程度的提升,但国家的财富仍然集中在极少数拥有特权的人手中,俄罗斯的失业率一直居高不下,国内通货膨胀,政治上腐败猖獗,法治阙如。对于俄罗斯来说,最为关键的政治改革进程一直都是步履艰难。尤令人无法容忍的是,普京在对俄罗斯首富、石油业巨子霍多尔科夫斯基的法律审判中,将这个最有可能挑战其权力的人投入监狱、且延长了刑期,其手段让人联想到另一位奉行开明专制、整肃政敌毫不手软的新加坡前总理李光耀。此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帝王心态,此种为一己之权力打击反对派的手段,令人作呕,更是当代政治文明版图之污点。

截至目前看来,普京明年重登俄罗斯总统之位已是不可避免,可以预见这将会助长俄罗斯国内的民族主义势力,并且在全球范围内使得威权主义势力有一定程度的抬头,从而使得原本令人欣喜的全球民主化浪潮蒙上了一层阴影。届时这位俄罗斯的强势政治人物若要实现其施政目标,就应当允许国内包括经济领域的更多竞争,让俄罗斯的经济从对国有能源产业的依附中走出来,让俄罗斯的私有经济得到发展,同时减少政府对经济的干预,并且下决心解决俄罗斯国内严重的腐败问题,让俄罗斯民间社会的活力释放出来,在各个领域真正实行多元化的制度,而最重要的,莫过于要让俄罗斯在下一段发展历程中走出专权政治,以民主和法治取而代之,以自由和人权取而代之。否则,俄罗斯的经济发展必将会被滞后的政治体制所束缚,俄罗斯的失业率高企、通货膨胀盛行等一系列社会问题将会接踵而来,如今对其拥戴的民意将会化为不满的汹涌情绪,甚至于阿拉伯世界的民众抗议场景,也有可能出现在这个地跨欧亚两大洲的国家,加上前苏联解体后出生的一代俄罗斯人已届成年,接受互联网资讯洗礼、熟谙社交网络的俄罗斯年轻一代,将会让如今这位睥睨不可一世的政治人物吃一些苦头,亲尝其昔日种下恶行结出的恶果。这是被历史一再证明了的铁律,这也是人类社会发展的潮流。普京之未来作何抉择,俄罗斯之未来何去何从,且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