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后的今天,我怎么看反右运动?回顾过去,最使我困惑的,是人们的心理。

最困惑的是人们的心理

运动一共四步:动员鸣放、帮党整风、批判斗争、法外处理。从中央到地方,历时半年(不包括五八年的补课),都是重复这一套特定的程序。不管是出尔反尔,还是阴谋阳谋,到发表《这是为什么》,《工人说话了》,中央开始批斗鸣放者,报纸上出现「右派分子」一词,和声讨「右派分子」的暴力语言时,底线就露出来了。中央露了省级露,露到县级,陷阱已没了盖头,一个张着大嘴的深坑,已经算不上陷阱了。但是直到最下面最晚开始搞运动的基层单位,比如在一个外省的「中小学教师队伍」里,这个重复了无数次的四步曲,依旧在完整地重复,一步不少。领导保证言者无罪,群众感动帮党整风,悉如当初。报纸天天看,无数覆车之鉴,惊心动魄,全都视若无睹,照样的纷纷鸣放,按程序「跳出来」落井。你说奇怪不奇怪?怎么会这样?我至今仍迷惑不解。

丧失理智:独裁者还是群众?

至於当年的右派,和现在的自由主义者有什么思想联系,就更难说了。脉络化是史学的本性,但是有些事就是没有脉络.当年欧洲的殖民者用铅笔在地图上随便一划,非洲土地上几个不同种族不同语系的人群就变成了同一个国家的人,同一种族同一语系的族群就分属於两个或几个国家,中国历次政治运动划分敌我也是这样。党中央统一制造的帽子撒出去落在不同的人们头上,不同的人们就获得了相同的身份和下场。右派也是,其中什么人都有,当然有自由主义者,但绝大多数是盲目跟党走并莫名其妙被戴上帽子落进深渊的人,包括一些忠诚的共产党员和为虎作伥的积极分子。本是群众之一,但是一旦被戴上帽子,就众叛亲离,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群众性围捕的场景里有一股子节日的喜庆.这一点,最恐怖也最令人深思。是独裁者丧失理智,还是群众丧失理智?是「扩大化」之说毫无根据,还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罪名毫无根据?某些个案之间的联系是不是就具有宏观历史的意义,还是一种偶然的重复或者偶合?都可以研究。

搞「反右」取决於政权本性

当时为什么反右?那是决策人的考虑,其他人只能解读.有人说毛之所以反右,是因应当时国际形势。不完全对。如何因应,可以有不同的选择。选择搞「反右运动」,取决於政权的本性。延安整风、抢救运动时期没有纳吉、没有哥穆尔卡,也没有赫鲁晓夫的秘密报告,类似的情况不是照样发生了吗?换句话说,反右运动的必然性,是由毛泽东政权以小民为敌国的攻击性本质决定了的。四九年以来私有财产的大规模掠夺(土改、合作化、工商业改造等),必然地要导致绝对权力对於文化思想领域的政治佔有。以思想言论定罪,早有先例,所谓反右不过是它的一次深化而已。为进一步排除全面佔有的障碍,这种深化是少不了的。所谓的「扩大化」也是少不了的。有利的形势促成它,不利的形势推动它。反正在党的领导下,它是少不了的。

首先要追讨人权

右派可以索赔?我看毫无希望。起码在中国出现多党制以前没有希望。你可以据理力争,扩大政治影响,但赔偿是不会有的。这不光是一个经济问题,还是个政治问题.不光是一个物权问题,还是个人权问题,有其更为複杂的背景。私有财产的党产化,必然导致人的党产化。制服知识分子,是为了制服全体人民。所以后来的大跃进人民公社和文革、以及说假话成为人们唯一的交往方式也是少不了的。当你不能说真话时,你只是被剥夺了做人的权利。当你不能不说假话时,你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变成了党产——绞肉机器的一个零件。或者说变成了一个假人,一个反人,一个与自己敌对的他人。你失去了自己,而他获得了你。你成了他的财产,他的力量的一个源泉。台湾人比我们幸运,他们能追讨「不当党产」,而且那只是物权。我们若要追讨「不当党产」,首先要追讨人权。没有人权,自己就是「不当党产」,说什么物权?退一步说,即使你拥有一些足以和对方谈判的实力,这个帐也没法算。算了经济债,政治债就出来了。算了政治债,血债就出来了,谁同你算?何况你没有任何实力。

一九五七年还没有过去

为什么半个世纪后的今天,中国当局仍然禁止讨论、甚至禁止提及一九五七年?答案很简单:因为一九五七年还没有过去。不是吗?首犯的巨像依然高挂在天安门,继承人镇压「六四」学生,镇压法轮功、镇压地下教会、镇压民间维权;扼杀新闻出版自由,设立网路警察队伍,不都是「反右运动」的继续吗?事先谁能想到,过剩的人口反而成就了庞大的世界工厂?谁能想到,经济的发展反而加强了专制政权的力量?(我把它看作是历史无序的一个例证.)由於政权的本性未变,它大大地增强了的力量,现在被用来继续「反右」,使之从中国扩大到整个世界,从文化思想的领域扩大到外交和军事的领域。从打卫星,造航母,到在海外积极经营亲共的团体、亲共媒体和专制国家联盟……如果说这些都不是「反右运动」的进一步扩大化,我也要问一句:「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