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从北京舞蹈学院毕业之后,曾任东方歌舞团的舞蹈编导,后来是现代舞编导和表演者,为中国当代舞蹈剧场早期骨干。2008年,她长达8个小时的作品《回忆》,在欧洲各地演出,很受好评。2011年春天,她只身带着机器,从北京出发,去云南父亲的出身地云南易门,找到了祖父辈的三奶奶,她父亲的婶婶,拍摄了这部纪录片《听三奶奶讲那从前的故事》(75分钟),如此不同和令人惊喜。

三奶奶名叫苏美玲,83岁,面目清癯,谈吐清晰,精神矍铄,身板硬朗。“从大庄讲起么”,文慧央求道。大庄是这位阿奶的娘家。“小时候玩玩么回去吃吃,玩玩么回去吃吃”,阿奶一边说,一边笑笑。这样混沌的开头,不知道要将故事引向何方。文慧在一旁耐心地听着,好像那是最重要的事情。

被问及“家里有多少田”时,阿奶摇头说她不清楚。但其实阿奶是个明白人:“不解放的时候,说大户人家,解放的时候,说大地主。”她的云南方言中,带有许多双声词,比如“整整”、“梳梳”、“教教书”,这听上去有几分儿童语言的味道。这也令其中夹杂的“剥削”、“批判”、“斗争”、“支持”这些新词,显得更加扎眼。仿佛一块绸布上面,被烧了几个窟窿。

这说起来多久远啊。文慧肯定没有想过,她奶奶结婚的时候是个啥样,但这件事情肯定发生过。就在那天,另一个小女孩的命运也决定了。家住大庄的这位随母亲前来做客,被文家赶上一眼看中。11岁便被提亲。12岁嫁过去。哥哥把她抱上滑杆,就被人家“挑走了”。丈夫比她大8、9岁,有时候带她到外面街上玩玩,也去他教书的地方见见其他老师,这才一点点胆子大起来。

“结婚的事情还没讲完呢”,文慧提醒道:“穿的哪样衣裳?”“哪样颜色?”阿奶答道:“那阵么,穿那种,叫旗袍,有那样长长。粉红,粉红呢,那阵叫缎子。段子起花,好瞧呢”。这对即使祖孙又是女友的女性,在咬着耳朵谈论某个时尚。擅长肢体语言的文慧,对于纪录片访谈中如何挖掘细节,是事先做了一番讨教的。

“什么日子最难受么?”“土改”。从时尚的话题,她们转而进入了历史。阿奶是有大局的,她对文慧介绍了最初开会的情况,根据田地多少,分为“贫下中农”、“富农”“、地主”三个会场。房子、田地都没收了。阿奶的话题很快转入只有女性才经历的那些,她是天然的女性视角。做饭的锅、灶也没收了。家中的被子、衣服,经过清点之后,然后拿走,放在“土主庙里”。每月来月经,月经布也没有,没法走出家门。

文慧的曾祖母是这个大家庭的女家长,她去向那些人要被子,结果腰里被绑上绳子,吊起来打。曾祖母比较胖,打着打着人掉到了地下,绳子断了,整个人砸了下来。那些人走过来用脚蹬蹬,嘴里还说“死了吧,死了吧”。再问“还要被窝吗?”曾祖母话都讲不出,摇摇头。

文家有人已经参加了地下党,提前通知她们,人家要什么都给,还要承认自己是“剥削来的”,因而实际上少吃了许多苦头。有一位王姓邻居,将一些金银财宝藏在了狮子山,结果有人听墙根,得知后将女主人吊起来打,两边乳房上各挂着一块石头。

阿奶叹气,她婆家娘家两头都是大地主。娘家这边,阿奶的母亲听说第二天晚上要斗她,感到自己要熬不过去了,干脆将两只金戒指吞到肚子里,“金坠心”而死亡。阿奶本人也有过将绳子套到头上的经历,但就在那一刻,才几岁的儿子回来正好撞上。

在当年历史的现场,女性是不被允许出声的,她们只有将自己的面庞深深地沉埋下去。而这之后,大历史也是她们不便谈论的,处于她们那个低矮的天空,她们能知道多少呢?然而,文慧的镜头给了阿奶一个从容空间,她谈论她自己经历的,她周围的女性所经历的,那些日常生活看不见的微小部分,所有这些已经遗落在历史的缝隙中,无人过问。然而它们正是生活本身的肌理和纹路,是叫做“生活”的那种东西。

文慧对于自己这部纪录片的“文体”意识,渐渐变得越来越强。阿奶讲述过去时,画面被转换为黑白的;切换到当下,马上转为彩色的。而一旦进入彩色的空间,就不只是阿奶一个人,文慧本人也加入进来:她与阿奶面对面吃饭;她与阿奶一同站在田埂上;她与阿奶并排梳她们的长发,文慧一头黑发,阿奶的头发花白,而阿奶当年也是一头黑发的,最终她们的头发被拴在了一起,这是一个剧场设想。阿奶问她,在天上坐飞机的时候,头不晕吗?看见地下么?

她与阿奶一同躺在蓝天之下,身下铺着满地的油菜,她们对着虚空比划手臂。她与阿奶分坐在两只大锅里,阿奶数着“丑牛、寅虎、卯兔、辰龙”,文慧也举起手指,跟着阿奶的岁月往前走。

纪录片的结尾最为感人。镜头里阿奶的手蒙着文慧的眼睛,那是一双历经风霜、骨节粗壮的大手。“阿奶我看见你了。你看见我咯?”阿奶回:“我也看见你了。你看见我吗?”文慧答道:“看见了,我用心看见了。”阿奶说:“咯是,嗯”。她们在历史的隧道里,艰难地互相摸索。我们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过去,这样的过去才形成了我们这样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