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报纸还活着,但已经死了。从中国唯一荣获美国“密苏里新闻学院”奖章的报纸,沦为帮内地政府在香港招商引资、“报社高层佔坑等钱”的机器,在大陆创办的《大公报》,从提倡“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到在香港变成统战工具,这个过程是如何发生的?这个历史的弔诡,仍未终结.

2012年2月6日,中环大会堂,重庆“唱红”表演赢得满堂喝彩,香港《大公报》社长姜在忠热烈鼓掌:“每场都看,每看一场都有新的感受和体会!”第二天,王立军就从重庆去了成都。所谓“重庆模式”戛然而止。此后事态的发展,显然超出了这位资深传媒人的预判。

新记《大公报》的崛起

今年6月17日,是《大公报》创办110周年的纪念日。《大公报》的第一把火延续了二十余年,到了1925年冬天因为多种原因,被迫停刊。1926年1月,发行人英敛之与世长辞,该报眼见将深埋於故纸堆。幸运的是,它等来了三个人,这三人将带领这份报纸迎来其百年历史上最为灿烂辉煌的黄金岁月。

在吴鼎昌、胡政之、张季鸾的紧张筹备后,1926年9月1日,《大公报》以全新姿态复刊,头版头条提出了着名的“四不主义”:“不党、不卖、不私、不盲”。“四不主义”宣告报纸不再为政党服务,也不以盈利为目的。因为只有这样,报纸才能尽到“对於国家社会负有积极的扶助匡导之责任”。

吴鼎昌的资本、胡政之的经营,加上张季鸾的文笔,这三驾马车很快将重生的《大公报》拉上正轨。到了1930年,日销量已经最高达3万份,胡适之、梁漱溟、梅兰芳等人都开闢了专栏。一时间新《大公报》名声鹊起。

1938年,因为上海、南京、武汉相继沦陷,走投无路的胡政之来到了香港,希望能够将报馆开在暂时安全的英国殖民地上。办公室在利源东街的一座唐楼上。1942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报馆宿舍也受到日军轰炸,胡只好带着同仁撤出香港。

1948年3月15日,还是在利源东街,港版《大公报》正式复刊。在社论中,胡解释了来到香港的原因:“我们愿意在中国的国门边上与世界爱好和平的有志之士共同努力。”没过多久,胡政之便因病逝世。整个报馆的未来压在了王芸生的肩上。

倒向共产党

王芸生早年受张季鸾提拔,因此他早期思想与张颇为相似,对共产党写过很多批评,《新华日报》封给他一个称号:“法西斯的有力帮凶”。但是他对国民党的日益腐败与专制,也很看不过眼。於是,蒋介石的《中央日报》也送给他一个别名:“双料的新华社应声虫”。

处於左右夹攻中的王芸生坐卧不安,不知道该往何处去,他不愿长期滞留香港。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就把自己反锁在家中,思考未来的出路。恰在此时,两个人登门造访.一个是《大公报》驻美记者杨刚,另一个是香港同事李纯青。他们另外的身份是,中共地下党员.

经过几次试探,李纯青向王芸生交了底:“我问你,愿不愿意到解放区去?毛主席愿意见你。”听到自己仍然被共产党的“最高领袖”关注,王芸生一连几日睡不着觉,兴奋异常。

他决心抓住自己最后的机会,带领《大公报》向中共投诚.那是1948年11月。

就在王芸生等待北上“面圣”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令他始料不及的事情:天津版的《大公报》被中共易名为《进步日报》!

后来有人回忆了当时场景:“某夜,新华社一条电讯,谓天津《大公报》改名《进步日报》出版……时夜班诸人都已上班,王芸老(王芸生)、李纯公(李纯青)也来了,或立或坐於临窗两横一竖的三张写字台前,瞠目结舌不能语.”

第二天,港版的《大公报》全文刊登了新华社转发的《进步日报职工同人宣言》:“《大公报》擅於在所谓的社评宣传上运用狡诈手段……他们在蒋介石御用宣传机关中,取得特殊优异的地位,成为反动政权一日不可缺少的帮手。”

翻查新闻史,这恐怕是一个绝无仅有的新纪录:在自己的报纸上转发痛骂自己的社论。

原本还有稍许期待的王芸生坐不住了,《大公报》至此全面倒向共产党.他怀揣着《我到解放区来》的自白回到大陆:“我这次到解放区来,不是来『中立』的,也不是来『独立』的,乃是向革命的无产阶级领导的中国新民主主义的人民阵营来投降的。”

他一定记得,10年前上海版《大公报》停刊前的最后一期社论就是他写的:“到今天,我们所能自勉,兼为同胞勉者,惟有这三个字——不投降。”

几十年后,王芸生弥留之际,嘴里喃喃道:“先辈把《大公报》交到我的手上,但是我给你们的是一张白纸……”

统战报的衰亡

中共建政后,香港《大公报》全面转左,但是在文化大革命之前,这份报纸仍然不失为一份大报,它的晚报版本《新晚报》还一度是香港市面上最为畅销的晚报。

原因在於,周恩来曾一再提醒负责监管《大公报》、《文汇报》的港澳工委:“不要在香港办党报!”而负责港澳事务的廖承志也提出,在香港的报纸,不要搞党报左报,不要老摆一张红面孔、一副“爱国主义”的架子。

中共是希望《大公报》发挥统战的作用,吸引到更多的资本、人员,因此从那时候起就有一个说法:《文汇报》是机关报,而《大公报》则是统战报。大公可以活一点,文汇比较左一点.

当时的总编是老大公人李侠文,他和《文汇报》总编金尧如一起进京时,两人壮着胆子向廖承志请求:“在香港办报要讲社会化,就不怕五颜六色、五花八门……否则怎么做到雅俗共赏,与众同乐,为香港同胞喜闻乐见?”

金尧如进一步解释了何为五颜六色:“都是打打杀杀、偷偷抢抢、非礼强暴、卿卿我我。”陈毅大笑。

就这样,《大公报》聚焦点从社论转到了副刊。当时刊载了不少优秀的传记、书画、小说等。海内外如章士钊、丁玲、林徽因等一流学者都是《大公报》的专栏作家。

在那个年代里,《大公报》是香港左派的必读刊物:“是我们左派的精神读物。

随着文化大革命的来临,李侠文拥有的空间越来越小。廖承志、陈毅、周恩来等人自身难保,於是港澳工委在文革风的吹动下,对《大公报》的要求越来越左。

首先内容上要求《大公报》多转载新华社消息,反而香港市面的新闻和国际新闻、台湾新闻挤在了一个版里面。国内难民潮涌来香港的新闻,一条不报。报头一律得是套红大字标题,刊有“毛主席语录”。每天喊喊口号,批斗英殖民政府。“而且报社里面也有批斗,虽然没到武斗的程度,但也非常厉害。”一位当年老人回忆说.

而这个年代恰好是香港民间报纸兴起的年代,《明报》、《东方日报》纷纷成立,凭藉着“马经”、“狗经”等版面抢佔了读者,《大公报》的销量跌到不足1万份,主要是一些中资机构、左派学校仍在订阅。

因此,《大公报》减少了港人编辑,多了很多内地调来的编辑。这些人对香港一无所知,报纸上的内容因此越发与香港市民的生活脱轨,甚至它的读者也被香港主流社会看不起。总编李侠文事后回忆:“读左派报纸被视为羞事,一些人要躲在厕所里才能阅读!”

最后的挣扎

李侠文是1990年离任的,原因自然与前一年的事件有关.一位老记者提到:“六四时港人游行,正好经过《大公报》馆,他们就全都走下来去参加游行啊!”

与《文汇报》开天窗不同,《大公报》在版面上比较低调,但也发表评论《历史的裁判必将是严峻的》、《人民军队岂能杀人民》、《天安门广场上的屠杀》。这是《大公报》老报人最后的努力。

根据金尧如的回忆录记载,半个月后,江泽民与李鹏召见《大公报》社长,见面就是一句质问:“共产党出钱办的报纸,骂共产党!这是怎么一回事?”“吃共产党的饭,就应该听共产党的话,替共产党办事!”中央下令两报“尽快转弯”,第二年总编一职交给了曾德成(现任香港特区民政事务局局长)。

讽刺的是,他们找曾德成的目的,是为了证明该报纸还是一份“港人报纸”,可是在曾的下面安插了一位“负责编辑业务的副总编”。

从1950年代后期开始,《大公报》就已经需要依靠北京的资金。后来一直是从中宣部直接拨款,“条条”(预算)找中宣部,“块块”(印章)找港澳工委。

报社记者也加快了换血,大量内地人进入报社。“我们都知道现在不是给香港人看的啊,就是给内地看的。”一位在职的记者这么透露。如果说十数年前的《大公报》还是香港左派的精神食粮的话,现如今完全成了“报社高层佔坑等钱”的机器。

到现任社长姜在忠2008年上任,每年《大公报》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帮内地政府在香港招商引资.如重庆市“唱红”团来香港“唱响香江”这样的活动,姜也多有出席。

2002年《大公报》100周年庆典,会场墙上高悬着四个大字“不党、不群”,有与会者看到后哭笑不得:“你说他们这是欺负嘉宾太傻,还是太没有自知之明啊?还挂着不党的招牌,完全是党的了嘛。”

×小资料(张季鸾的四不主义):

即“纯以公民的地位发表意见,此外无成见、无背景,凡其行为利於国者拥护之,其害国者纠弹之”。

即“不以言论作交易。不受一切带有政治性质之金钱补助,且不接受政治方面之入股投资是也。是以吾人之言论,或不免囿於知识及感情,而断不为金钱所左右。”

即“除愿忠於报纸固有之职务外,并无私图.易言之,对於报纸并无私用,愿向全国开放,使为公众喉舌。”

即“随声附和是谓盲从;一知半解是谓盲信;感情冲动,不事详求,是谓盲动;评诋激烈,昧於事实,是谓盲争。吾人诚不明而不愿自陷於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