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学东 [1]
  (西华大学 人文学院,四川 成都 610039)
  
   二
成都野草诗群的“茶铺派”特色,我认为,正如他们两次编选的《空山诗选》这一诗集名字一样,是对于“空山”境界的追求。也就是说,成都野草沙龙其“茶铺派”的旨归是对于“空山”的追求。这就为文革地下诗歌呈现了一种特有的精神向度——“空山之境”。
“空”是佛教对世界的基本认识,也是佛教的基本理论,佛学的核心。这种“空观”认为一切皆空,万法皆空,世界万物皆空,无我、无世界、无法、无无、无空。而在中国古代诗学中,“空山”也是一个重要概念。“空山”这一诗学概念源于佛教,但又并不是指山中的一切皆空,这里的“空山”更多的是一种对于“空”心理体验,即“心空”。其中以唐代大诗人被称之为“诗佛”的王维为代表,展现了中国古代诗学“心空”的内涵。在赵殿成《王右丞集笺注》 [8]中,我们可以看到,王维诗歌中出现“空”字近百次,是使用频率较高的一个重要的诗歌意象。对于“空山”的形象表现,王维就有千古传颂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鹿柴》“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以及《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等诗歌。从王维诗歌中的“空山”,可以看出,这一思想是融合了中国古代儒、释、道三种精神的独特思想,即儒家“大乐与天地同和”,道家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以及“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超脱有限世界而达到无限永恒的空远禅境。由此,以王维“空山”为代表的中国古代诗学“空山之境”,其真实的内涵是人可超越自我,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的“物我两忘”与“天人合一”之境。中国古代诗学的“空山之境”,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看作中国古代诗学的“意境”的另一表达。“意境是中国古代艺术审美理想的核心,这体现了一种对待生命的独特意识:顺应宇宙万物变化,遵从天命,与天地万物合一而并生,形成一种宁静的生命形态。并且在敬畏之心下聆听自然的启示,达到生命与自然之间的亲密无间和谐共一。这样,中国古典诗歌发展出了独特韵味的‘意境’诗歌旨趣,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的生活之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情趣。他们陶醉于这种人与自然的‘共在’关系,不以主体的世界主宰世界万物,也没有征服和去改造世界的愿望,不去打破自然界的和谐秩序,任其自在自为地演化生命。” [9]
而作为“空山之境”的成都野草诗群的精神走向,则与之并不相同。在野草诗群的地下诗歌中,“空山”直接针对“中心”的权力,是远离中心的“茶铺”。“茶铺”恰好成为了“空山”的理想之地,地下诗歌主体也在“茶铺”中获得了自身的价值和意义。由此,成都野草沙龙集中展示了地下诗歌中的“空山”生命境界和意义追求。
在对野草诗群的研究中,一些学者已经注意到了地下诗歌中的“空山”,并也提炼出了地下诗歌的中“空山之境”:“从艺术追求上讲,‘野草’诗人有两个极端倾向:离群索世,比如以‘空山’命名诗歌;直白的话语呼唤。‘野草’群体构成上有某种复杂性:如果说陈墨、邓垦、蔡楚等受新月派浸润,则万一、冯里等有更多艾青和‘七月派’的影子。也不妨讲,同一个诗人因不同的文化气候,在‘空山’(纯文学、唯美)与‘野草’(为人生、反抗)间摇摆。就‘文化大革命’时期而言,那时主流诗坛是‘民歌加古典’,‘野草’诗人则赓续新诗传统。如陈墨于1968年写下的诗句:‘蛙声是洁白的一串心跳/寂寞的笺上荡着思潮/五千年的锦水许是累了/载不走这井底孤苦的冷涛’,远高出当时水平。” [10]著者认为,以野草为代表的地下诗歌群落,游走于“空山”与“野草”之间。这里所谓的“空山”,特指的是地下诗歌中地下诗人的主体的逃遁、离群索居,以及在作品中展现出的纯文学、唯美的追求。在这之前,也有著者通过对于顾城《生命幻想曲》,北岛《迷途》分析,有着同样的认识,“除了理性与非理性的主题,逍遥自在的主题也与愤世或自强的主题形成了对照。” [11]他们对地下诗歌中“空山”的命名中,指向“逍遥自在的主题”与主体的逃遁。
但是成都野草诗群的地下诗歌中“空山之境”,表面上可以说是主体的逃遁、逍遥,以及对于诗艺的纯、唯美的追求,但其最终的归宿并不在于此。我认为,成都野草诗群的地下诗歌中的空山之境,是逃遁、逍遥、纯、唯美的基础之上,对“人的权利”的追求。“在整个中国屈从于暴政的文革十年,是黄翔最早最清醒最坚决勇猛最彻底无畏地发出抗暴之声;也最早最强烈最鲜明地呼唤开放和面向世界,恢复和重塑一个民族被扭曲与压抑的人性、人权和人的尊严。” [12] 成都野草诗群其“空山之境”的核心便是这样一种“权利意识”,即对于人性、人权以及人的尊严的追求。所以成都野草诗群“空山之境”的权利意识,是在四川地下诗歌中“茶铺”这一特殊境遇之下现代诗学特殊的命题。其实,成都野草沙龙,其沙龙命名为“野草”,本身就蕴含着深刻的权利意识。从“野草”中追求个体的权利,是他们表述中一致的声音。如“追求生之权利,追求独立人格的主题。” [13]“《诗友》们的参与者的最低的也是最高的愿望和目的”,就是“追求人性、人格、人的基本权利。” [14]“而‘野草精神’的灵魂则是:怎样做个人,怎样去做人。概言之—为人权而生,为人权而战。” [15]
我们看到,在野草沙龙这一地下诗群当中,这一批诗人尽管个性各异,尽管诗歌追求不一样,但是他们的追求是一致的。不管是野草式的反抗,还是空山式的逃遁,其最终都是为了实践自我的人格、人性、人权。由此,权利意识这一“空山之境”,是成都野草诗歌沙龙特有的精神走向。
  
  注:全文较长,共五部份,此节选为第二部份。作者王学东(1979—),男,四川乐山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2007级文学博士,西华大学人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中国现代新诗与现代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