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中国的审查制度,人们很容易想到不苟言笑的呆板严肃的官样表情,其实还有另外的表情,比如自相矛盾的表情。一部小说可能畅销了20年,可是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电影却被禁了20年。
这似乎令人费解,其实很简单。中国有500多家出版社,每家都有自己的社长(也是事实上的审查官),一本书在一家出版社被拒绝,还有机会在另外的出版社出版。电影却不同。只有北京的国家广电总局满意了,一部电影才能发行。一部电影只要被禁,就没有上映的希望。
中国审查制度的不同,主要因素是经济利益,而不是政治。中国的出版社曾经是政府财政计划内的,如今已经企业化多年了。社长承担着尽可能赢利的压力,即使一部书存在政治风险,如果有可能成为畅销书,大胆的社长也愿意赌一把。
当然,图书出版也还是有一些限制,比如,1989年的天安门事件就是禁忌。但图书领域的限制比电影要少。这是因为,电影的审查者们不像图书发行人,他们不必担心赢利问题。每部电影剧本都要审查,审查通过了,才能投拍。电影拍好了,审查更加严格。这些审查者,哪怕他们毙了送审的每一部片子,他们的薪水也不会受此影响。所以他们不会承担一点政治风险。这就是为什么文革等敏感题材经常出现在书上,但在电影里,仍然是禁区。走进电影院,能够看到的中国电影基本上是武侠、宫斗、言情和搞笑——还有一些美国片。
电视审查相对不那么严格。电视台的台长决定什么可以播出,但是宣传部往往会下令要求对某些节目进行整改。对中央电视台的监管是最严的。地方台的自由度更大些。新闻节目审查严格,其他节目,特别是体育节目,更自由一些。
对报纸的审查也比电影宽松,但比图书严格。这是因为共产党对控制报纸更加重视(所谓的“新闻是党的喉舌”)。比电影宽松,是因为报纸还是要在市场上生存。报纸追求发行量和广告收入,所以他们发表一些报道社会问题和不公正的文章,因为读者喜欢读这样的文章。过去政府和报纸之间有着政治和经济的双重雇佣关系;当报纸被推向市场,经济的雇佣关系解除之后,政治的雇佣关系也就越来越不可靠了。没有了经济基础,上层建筑就会摇摇欲坠。
广东的《南方周末》多年来坚持揭露和批判性的报道,成为中国最受欢迎的报纸之一。他们很精明地把揭露性报道集中于外省,因此本省的审查官员对他们网开一面。其他地方的报纸也开始效仿《南方周末》,对外地的报道负面为主,对本地的报道正面为主。
今年1月的《南方周末》事件被大量报道,实为罕见,成了媒体的“群体性事件”。一位从北京空降到广东的宣传部长,以极其粗暴的方式干涉《南方周末》的正常采编工作,引发了编辑记者们的抗议。一些其他省市的报纸也以不同的方式支持他们的抗争,网上的支持更是声势浩大。这次事件很快被用冷处理的方式压制下去。《南方周末》继续出报,官方含糊其辞地承诺放松审查,但是却悄悄地开始了秋后算账。最终结果政府仍是赢家,然而这是中国的新闻审查制度几十年来第一次遭遇正面直接的抗争。这份抗争的报纸,不再俯首帖耳了。
我曾经在微博上开玩笑地将电影审查和食品安全的监管联系到一起。
有人慨叹:“食品安全问题层出不穷,有可能解决吗?”
我乐观地回答:“只要食品安全的检查有电影审查的强度和力度,有电影审查的精益求精和吹毛求疵,食品安全问题的解决也就指日可待了。”
这条微博被超过1.2万人转发。其中一个网友写道:我知道怎么办。让负责电影和报纸图书审查的去检查食品安全,让负责食品安全检查的去审查电影和报纸图书。这样一来,中国既有了言论自由,也有了食品安全。
余华是中国作家,著有《活着》、《许三观卖血记》和《十个词汇中的中国》等。他是《纽约时报》特邀专栏作者。本文最初用中文撰写,由Allan H. Barr译成英文,中文译文经余华本人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