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地主》写了两年,终于水到渠成。

为了摸索中华人民共和国内“遭受迫害的时间最早,受迫害所持续的时间最长,受害的人数最多,程度最深,至今没有得到平反,更没有得到任何补偿,苦难也被遗忘得最彻底的群体真相(胡平语)”,从2005年冬季开始,我先后奔走过以下乡镇、山村和城市:

云南省昆明市及禄劝县境内的撒营盘镇——则黑乡——向金沙江倾斜的打车村——夏天穿棉袄的马鹿塘乡——环形山脚底的撒戈铲村——世外桃源般的大住基村——正在进行圣餐仪式的德嘎村——作为西南神学院遗址的撒老乌村——禄劝县城——大理古城附近沦为废墟的凤阳邑——丽江郊区——作为长江第一湾的石鼓镇——极其闭塞肮脏的剑川县——西双版纳境内的普文农场——景洪市郊的曼喃村——武定县境内的高桥乡下长冲村——黑灯瞎火的田心乡发块村——元谋县城——能禹镇——苴林乡。

《霸王别姬》电影编剧芦苇曾建议,开篇即展示一张错综复杂的寻访路线图,给读者以直观印象。可待我找出云南省地图,眼巴巴地瞪半晌,不少地名竟然没标!唉,手边条件受限,请专业绘图又得耗费不少时间,这一缺憾只得留待将来弥补。

在这项记忆抢救工程进行当中,我的朋友康正果、胡平、一平、陈迈平、苏晓康、廖天琪等人均来信鞭策,遥寄厚望。的确,根据被访人肉体及精神的衰弱程度,我估计再过四五或五六年,作为亲历者口述的土改历史将彻底无迹可寻。今年中秋,我最初的访谈对象、因信仰上帝而被划为地主的张应荣长老,就已在家中溘然而逝,享年85岁。

而应该成为本书缘起的我的父亲,另一乡村地主家族的长子,2002年10月因肺癌逝世,享年80岁。我曾在他的病床边厮守近1年,却懵懵懂懂,没产生一丁点怀旧交谈的动机。如今徒劳后悔,惟愿他的在天之灵饶恕!虽然造物主让我们具有父子血缘,但彼此却缺乏真正的了解。

我坐在这儿,坐在父亲生前曾坐过的桌子旁,写着字,像身为中学教员的他在批改作业。我绞尽脑汁回忆,这5年来干了些什么。成百上千的生活细节早已含糊,剩下的大致线索是:送父亲进火葬场,与家人一道四处寻找公墓,最终却鬼使神差,按盐亭县境内风水权威罗天王的掐算,将老人家的骨灰回归故里,和地主爷爷住一块。随后——我应邀参加作家王力雄发起的“为阿安扎西活佛冤案寻求司法公正”的呼吁签名,被传讯抄家。再随后——患难与共的妻子宋玉因无法排解的不安全感,提出离婚。再随后——事物发展就捎带了戏剧性,某一天,逃离精神病院的法轮功信徒陈氏上小区7楼来敲门塞传单,我一时手痒,让进屋做个采访,稀里糊涂就种下祸根。

凑巧的是,便衣警察如大片乌鸦降临敝舍的那个黄昏,刘晓波、余杰、张祖桦也在北京家中落网,知识界顿时风声鹤唳,连叫痛风害得下不了楼的王胖子怡,也丢开刚写完战斗檄文《冷兵器时代的政治》的笔,拔腿就避风头去。我的身板比他结实,自然在擂门的咚咚响中,从7楼翻窗上平台,因过分做贼心虚,险些失脚摔成肉饼。不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我白白奔逃上千公里,却在某某火车站被以逸待劳的我党逮个正着——还和逮刘晓波等人的我党不属一个部门!再随后——凄凉四顾,荒唐荒诞,持续数年的“与无赖政权拼热血沸腾”的人生观被彻底解构,无家可归又一把年纪的我,干脆破罐子破摔,自甘放逐到黑白混淆、朝廷与江湖混淆的云南边陲,同形形色色背景不明的家伙为伍,还协助湖北奇女子金琴,造出在江湖上以地下即兴音乐闻名的“丽江38号”。由于要糊口,还要满足一个文字证人重现历史的本能,我的《冤案录》采写一直没断,因此有缘结识堪称“冤案线人”的基督徒孙医生。再随后——就堕入寻访土改受害者的不归路。

现在,《最后的地主》马上收尾,再随后——是下一本《冤案录》,这在我目前的能力掌控范围内。可这当中还要发生何种变数呢?不知道。我父亲,乃至我爷爷活着时,我还比较青春,精力充沛,具有远大的文学抱负,我清清楚楚知道他们是地主父子,经历过解放、土改,以及毛时代的所有政治运动;我还知道他们的同辈人也跟他们一样,如果那时我要写和《最后的地主》类似的书,想必是容易的,不管他们愿不愿意口述,至少地主及贫农多如牛毛。可我,的确没有了解他们的冲动;即使根根底底都了解,恐怕也没有写出来的冲动;即使写出来,恐怕也没有公诸于世的冲动。那时我同现今走红的作家们一样,热衷于纯文学,暗恋着诺贝尔文学奖,觉得诗歌和小说都贵在提炼,贵在升华,贵在把民族、人类、宇宙的内核,用悲剧抑或荒诞剧之箭,三点一线地射穿过去。最土也是最洋,最民族也是最世界,号称20世纪现代派文学三大巨头的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就是现成的榜样!那么最惨最不开窍的卖文者(连作家都谈不上),就属于我目前这种,不提炼不升华,不人类不宇宙,上不了高雅或主流殿堂的台面。几年前,曾有一位相当著名的作家对我说:老威,《中国底层访谈录》是极好的素材,想不想让我将它们写成小说?

我咧嘴笑笑,不置可否。因为在将近20年前,我也许会说同样的话,而不觉得脑子进水。谁料到后来有“六四”,我会坐牢?谁料到出狱至今的日子这么没头没脑,没白没黑,没羞没耻,让人无法提炼也无法升华。孔子曰:危邦不居,乱邦不入。既然已经生在乱邦,居在危邦,就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居一处是一处。八九年胡耀邦死,学潮初起,有谁想到要开枪?后来就开枪了,咋样?还有你做梦都没想到的军中传言,“杀20万人,换20年的稳定”,老百姓的血不如水,不如尿,咋样?

土改时杀地主,也是抱着稳定江山的理想,所以杀戒一开,果真有至少两百多万颗人头落地。暴力革命之树植根于人心,借助一次次运动的狂风骤雨朝上疯长,直至六四。一代代杀人者,统治技巧千变万化,为江山稳定而杀人的传承却不允许变——这是中国文化吗?这是中国传统吗?中国人已经忘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古话吗?

的确忘了。对于绝大多数中国老百姓,甚至绝大多数文化人,只要能暂时忘忧地活着,有奶便是娘就包括全部内容。所以《最后的地主》肯定不合时宜。刚才我已经简述了5年来的遭遇:父死,妻离,抄家,归葬,逃跑,凄惶,流浪,厮混,吹箫,卖艺,寻访,写作。其中只有吹箫和写作是我愿意干的,而其它都是命运强加在头上的。我心存畏惧,不敢妄论如此的安排公不公平,因为事实证明,过去、现在和未来,种种疑惑和折腾均无济于事,过后还不是丑角一般乖乖接受?

但是《最后的地主》圆满完成,不是由正统行业殿堂内的权威学者、记者抑或作家,而是由我这么一个不懂行规、不知深浅的野家伙来完成,多少有点错位,甚至滑稽。也许,这又属于上苍开的一个苦涩的玩笑。

不可能成为可能,没动机成为望外的动机,我的指尖蓦然起了一阵暖意。我固执录下生锈的苦难,久久游荡的万千冤魂就有了归属,这难道不是上苍付给的酬劳?老母聒噪地健在,并存有主宰儿子私生活的不老心;我反抗无效,身心却徒然茁壮,越发迷人起来,这难道不是上苍格外的恩宠?那么,此前我骤然遭遇接二连三的变故是?

谜底似乎有了,可说不出。那么,就把我和《最后的地主》捆绑一体,交给上苍,交给冥冥中永远年轻的读者吧。从今后我不去琢磨人的死和不死,尽管天天都有人在死去活来;书的朽和不朽,尽管文化垃圾已泛滥成灾。

2007年11月21日,星期三,成都白果林


附:
最后的地主

中国冤案录第三卷上册
2005-2007

廖亦武著

目  录
序  言
望外的动机
“麻风病人”张志恩
土改受害者阿泽
土改受害者张应荣
土改受害者张美芝(上)
土改受害者张美芝(下)
午夜读旧报
与地主女儿同行
贫农李正才
地主后代刘金琴
民兵主任余学康
放羊娃彭绍宗
土改受害者董存英一家
贫农酒鬼余金元(上)
贫农酒鬼余金元(下)
土改受害者孙如勋
土改积极份子孙宗文
夜  祷
土改受害者张茂恩
日  祷
土改受害者孙大川、陈秀英
右派诗人流沙河
用脑子里的摄像机记录苦难
在自己家里坐牢
土改工作队队长洪钟
迷信职业者龙金涛
他们死后永不分离
土改受害者张进谦
1 远征军发报员
2 未婚妻自尽
3 土改刑场
4 一个耳光判8年
5 饱死鬼
6 地窖或狗洞
7 差点没命了
疯狂的石鼓
土改受害者和瑞尧
土改受害者郭正洪

最后的地主

中国冤案录第三卷下册
2005-2007

廖亦武著

目  录

记忆随风而逝
土改受害者胡成章(上)
土改受害者胡成章(下)
向南,再向南
土改受害者康朗罕
答案随风而逝
基督教传道人王子胜(上)
事故及后果
基督教传道人王子胜(下)
基督徒孙医生(上)
基督徒孙医生(下)
土改受害者杨自海
土改受害者杨品英
错划地主之子张三民
退休政府官员苴公
土改受害者朱家学(1)
土改受害者朱家学(2)
土改受害者朱家学(3)
土改受害者朱家全
土改民兵何秀元(上)
土改民兵何秀元(下)
土改工作组组长陈文高
寻访未遂
再次寻访未遂
第三次寻访未遂

红色档案

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毛泽东,1927年3月)
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改革法(1950年6月)
翻身——中国一个村庄的革命记实(韩丁,1948年)
中国解放区农村妇女翻身运动素描(全国民主妇女联合会筹备委员会,1949年7月)
我所经历的土改(铁流)
“左”倾风暴下的黑峪口(鲁顺民)
《土地改革法》的夭折(何之光)
地主之殇——土改与毁家纪事(野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