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董娃携子来叩门了

董娃名董长福,是大堡劳教营中年纪较小的重庆仔,回到重庆后,到十桥铺与乡下女子结婚,做了菜农,他在峨边劳教营与我在八队四队相处,有患难之谊,此次去雅安赴兄长家婚礼,带着将上小学的儿子,来看望我。

他在劳教营的往事,又一幕幕映在我心的荧光屏上……

他说,他的父亲是重庆兵工厂的老工人,子女多,负担重,派出所的干警便来劝他父亲,申请他去劳教,国家负担一切生活费用,还半工半读,做了工还有工资,说得天花乱坠,董长福就这么去劳教了。去了两年多,董娃的爸不放心,千里迢迢从重庆来到峨边大堡,一看劳教营的娃娃,死的死,病的病,剩下的像一群小叫花子!董娃的爸蹬脚懊悔地对他说:怪你老子,太相信共产党的话了!

他要领儿子回去,不允,说这娃还没改造好!似乎饿死了,就被他们改造好了。董娃的爸是哭着回的重庆。这是董长福己20来岁,还在八队就业改造,对我说的。

我发现他从大批死亡的少年劳教中活过来,不仅身体素质强,派他进老林去山谷竹丛打笋子,那是最劳累的苦差,一天内爬山要走百多里,还要用脚踢倒笋芽,弯腰拾起,还要剥去笋壳,仅这弯腰就上千次,更别说剥壳对手脂的割损了。别人一天打20、30斤,用他们的话叫累得人死卵硬了,他可以打60到80斤回队。这是从幼被饥饿逼着山野觅食锻炼的求生能力。当那些20多30多岁的右派死了几千,残余的,病后、衰后、残后遣回家了,董长福这类长大的就业小劳教,就是劳教营主要劳动力了。

这董娃不仅有生活能力,还聪慧机灵得智商不低,他听了广播里播的那时闵慧芬拉的那些二胡曲,他也能用木匠工艺造出一把像模像样的二胡,打到一条蟒蛇,剐下皮来蒙在音筒上,无师自通拉出各种富于抒情的曲子,从刘天华与瞎子阿炳的名曲,到较高难度的“赛马”“空山鸟语”等,他业余水平的演奏,听起来很像专业水平哩!老山里生活枯燥且寂寞,董长福便以此消解寂寥,自寻乐趣,显出顽强的生命力。

这是剥夺了他在大城市受教育的权利,自己寻到的音乐文化门径,在大堡小劳教群体里,董长福这种有灵气的娃儿,没死的,我能叫得出名的重庆仔,就有管昌国、傅渝生等。若社会不用奴工待遇虐待,略有正常的学习与生活条件,他们未必不可能是闵惠芬或聂耳那样的音乐天才吗?

董长福不仅非地主资本家子弟,家庭是血统工人阶级,其兄还是空军团级大队长。把这种家庭的孩子,若敌人一样进行劳教专政,也不符合他们的讲阶级分敌我呀!我对他,长期抱着一种惋惜心结,存在心底。

由董长福这次来家叩访,引我回忆起一串串从大堡死亡线上挣回人间的孩子。那个不出声气只埋头干活,可心里分得清好坏邪正的卢长生,那背个大背篼遍山打猪草,代人买进口货的彭玉祥,傻胆大敢喝一瓢粪水去赌赢5块钱的何明德,只有10岁就收来劳教的邓美鹤,再困苦他也是一张嘻嘻的笑脸。恍佛都在怂恿我:你不记下那些死者与生者,怎么对得起你经历的苦难。

2006年,反右运动五十周年了,逼我赶快动手回忆右派的苦难,完成了10万字的《幸存者手记》后,涌现在脑里那些小劳教的惨酷童年,我又写了一篇为大堡少年劳教伸冤的文字,发在网上。被收集编辑《五八劫》写中学生苦难的王建军看见,也收入此书,把反右运动株连到大学生、中学生;我这篇文字,还证明波及小学生,就更全面地包容了。当我正准备搁下手边事务,去从事大堡坑孩历史的发掘,学旅美史学家唐德刚为胡适与张学良写口述历史,那么去访录活着的小劳教,去了却这心中的夙愿,这时,有谢贻卉女士来登门叩访,说她读了《五八劫》上我写峨边劳教营里孩子的惨史,找上门来,希望携手去人海中寻觅采访。

我看她,比我儿子还年轻许多,至少小10岁,应是反右后10多年后出生的,竟然觉醒到珍惜她出世前历史的价值,她像捅破了积郁我心中的数十年的火山口,激越得我哇的哭出声来,眼泪如岩浆般喷出,把她惊愕了,看见我激动的泪水中浮起的笑靥,才理解这不可按捺悲喜交集的现象。

这项打捞工程启动了

谢贻卉与我交流,才知她大学毕业后,不满意在一家研究所和一家媒体的工作,跳出体制,以独立采访制作录像,去拍摄记录行将湮没的珍贵史料。她要求我与她合作,寻访峨边幸存的小劳教,她以音像记录,我以文字记录,共同来钩沉这段奇诡的痛史。

我看这小谢姑娘,是大堡那些孩子死后六、七年,她才出生,竟然追根溯源来探索那些小冤魂。感动我很难抑制惊喜之泪,既有喜出望外的激奋,又有戳开伤痛的苦涩。告诉她:我立即根据线索去安排寻找,当我把这意图从电话告诉家在重庆的毛贯益,这个18岁便在重庆大学划成右派,也是从峨边劳教返渝的老友,他热心地打听到一批大堡小劳教的名字与地址,2010年11月,我与小谢便奔赴山城,她用音像我用笔录,开始了这项劳教史的打捞记载工程。

用电话邀约这些幸存的小劳教,在江北一座林荫公园里相见,人生沧桑,当年的少年儿童,都是60出头的老爷们了。从小像鲁滨逊荒岛式的荒山活出来,成年后回到大城市,都有超强的生存能力。有的拥有几层楼的房产,有的还办起中型的民营工厂。与我同过队同过组的周光直,借他妈是中学化学老师的文化,自主研发出不少化工产品,填补了许多市场空白,为国家解决了数十人的就业。是大堡幸存孩子中的能人。却因街道办事处主任要他捐一大笔钱去修他们的宿舍,他敬贡的钱没有满足小官僚们的胃口,便以企业改制,发动选举,把他这企业主人选成职员,私产就变集体的股份制了。他的官司打到省高院,重庆直辖后,四川省又推给重庆,重庆认为早在四川立的案子,又推回四川。尽管他遭此欺凌,他另起炉灶经营的新产品,仍占有市场。至今,他仍是大堡那批幸存孩子中,百折不馁最富生命力的一个。他的优势,是比那些小学生劳教的,多上两天学,还有教师家庭出身作基础。他是14岁上初中二年级被校长狭嫌报复他被劳教的。

公园里相逢,都说,过去从没有想到还有今天这么一次欢聚,个个都是鬼门关阎王殿里熬出来的,当然该抓紧过好眼前的日子,不会过好日子,是傻瓜。若因此就忘却了大堡山上那些死去无辜的小冤魂,就是混蛋!

林宪君翻出他脑库的惨酷

访第一家,便是大堡管百多人的大组长林宪君,他是省团校划右派送劳教的,因为一个中队几百少年劳教,干警只两三个,就借劳教来管治劳教了。林宪君接触的人和事更多,他与我在劳教营同时揭掉右派帽子,有3年同在高炉车间上班,相互了解,更方便交流了。

在林宪君家里,他开始话当年了……(他简称林,笔者简称曾)

林:1958年3月16日,省团校组织科副科长对我说:你保留工职,去沙坪坝一个农场, 学习几个月森林技术,就回来。到了解放东路318号,进了大铁栅门,才知是去峨边沙坪农场。这一去就去了大堡。到3中队,工棚还在用稀泥糊墙壁,人就像码木棍儿,头挨头、脚挨脚,睡地上。从3月睡到8月,才用竹木搭起可睡几十人的大通铺。这时,全是右派等成年人在劳教。几个月后,几乎全部调去修铁路了,在1959年1月,这大堡作业区,全收容少年劳教,我留下来当大组长,公安局送来的右派张声让也留下做管理,燕大出身的张钟岫,做过重大副教授的作家杨禾,就留下做教员。

曾:大堡少年劳教是何时来的?听说还有小犯人呀!

林:劳教劳改,全混在一起,没有分别。你要问到那些孩子,他才对你说是怎么押来的。例如有个叫刘永清的少年,长宁县人,告诉我他判了七年刑。为什么事?是农村公社的农民,减了口粮,吃不饱,想用标语把这困苦贴出来,又怕打击,便叫这刘永清在场镇上吃了一顿豆花饭,让他去贴。清查出来后,便以反革命罪叛他七年徒刑。这娃儿是大堡最早死的,还没到1960年。

曾:1963年在冶炼车间,记得你向我讲过:有个娃儿被老师打了手心,他也造反烧老师家房子,判了刑。

林:我记得这娃儿,矮胖,11岁,叫刘俊才,是宜宾兴文那一带的人,也判的七年。死后是我去埋的。我那大组还有个冉发云,父亲与邻家有仇,他报复,把人家奶娃儿抱到水里淹死了,判了刑。这娃儿也死得早,由我埋的。

曾:你这大组长成了埋娃娃组长了哟!

林:从1959年下半年起,我就开始埋孩子,埋到1961年底。有的娃儿分到我这大组,人影没见到就跑了,主要是饥饿,跑出去找吃的。记得有个小劳教,晚上跑出去,几个月没见回来,是打柴的农民来说,上面岩缝里挂着一个小劳教的尸体,已在腐烂了。就是夜晚跑去找吃的,不识路径,跌下岩的。可怜!不跑的,都饿得卷在床上不出工,等到天黑,溜到山上去刨洋芋与红苕,用洗脸盆煮来吃。无蔬菜无油荤,这些娃娃每顿喝点稀汤汤,加了些蕨苔与野菜,喝下也喊饿。熬到1959年冬天,调我到5队跑马坪,给我派十几个人,都是娃儿,进老林里砍树烧杠炭。每天供给两个炭窑,一个母猪窑一个罐罐窑。

曾:是供这些孩子取暖吗?

林:下雪天,供那些公安干警烤火御寒哩!我们十几个人,早晨去领一小碗早饭,还带中午饭一小碗上路,把这两碗饭全吃进肚里,还是饿。没有几天,这些人都丧失劳力,10多个人,死得只剩3人。我活出来,当时全靠另一个大组长胡敬德带领孩子种小麦,偷了几斤麦种给我,我每天偷偷嚼几十棵,吊着命。我领的这一伙娃儿,都是我亲手埋的。人家的爹妈好心痛呵!后来,我到了农业组,我领的一个大组有80多人,5个大组共400多人,熬到1960年,就大批地死亡了,天天在死,天天在埋。从外面劳改农场补充一些人来,仍然是没两三个月叉添了坟堆。把公安干警死得恐慌了,还没有断气也往3队医疗所抬,死到那里,就可减少些死的人数,减轻些自己的责任,毕竟是人命呀!

有件事,我最印象深刻,是挖地挖出一个小劳教偷杀农民的羊子,没有吃完就埋在土里,挖出来时,肉已变绿色还长了蛆了。几个小劳教一齐扑去抢来吃。我急得喊:吃不得呀!要吃死人呵!他们说:林大组长,让我打个牙祭吃一回肉嘛,吃死了也愿意!说时,那腐肉己咬在嘴里。这些娃儿都吃死了,全是我埋的。
曾:这种人间惨事,你不说,就被抹去湮泯了呵!

林:后来,把这个偷杀羊子的叫刘永青抓出来了,被他5大组大组长陈炳泰吊在梁上。吊了几小时,我提醒陈炳泰放下来,他不理睬。这娃儿被吊到第二天,手就残废了,吃饭无法拿筷子,更别说到山野去找吃的了。没多久命在旦夕时,干部叫我与陈炳泰送到作业区,两三天后,就说死了,通知队里去埋人,又是我埋的。

曾:大堡的劳教与劳改,在待遇与管理方面有何区别吗?

林:毫不区别,少年犯与少年劳教,吃一样的饭,干同样的活,睡在一堆,只是干部给我的名单上注明劳教与劳改,劳改有期,判的多少年,劳教无期。有个中学生劳改犯,名靳朝辅,现在想起来也感到内疚很对不起他。他曾告诉我,是因为饿得恼火,向着墙上贴的毛泽东像骂,还拿小刀挖了毛的眼睛,被人告发,以现刑反革命罪判了徒刑10年。那天,他卧床已起不来了,我还催他出工劳动。因队里规定了每天出工人数。中午我回来,他己死硬在床上,我心里的难受,埋他时,我是一边哭着一边忏悔,今天说起来仍不好受。

1960年,来了几个娃娃的妈,是孩子给他们写信呼叫饥饿,他们从成都来探望儿子。他们对我说,儿子调皮逃学,还有点小偷小摸,派出所叫我们交劳教所去管教,我们写了申请。没想到是这么糟蹋生命呵!一个个像叫花子。这些母亲以自己申请为由,提出领儿子回家自己管教。作业区干部回答:我们不管是家庭申请或单位申请劳教的,你们的孩子还没改造好,到这里还在偷东西(就是被他们用饥饿逼得去山上找吃)没有改造好,不能领走。

这几句官腔,就把这些母亲搪塞了。后来,这几个没被妈领走的娃儿,全饿死在大堡。就是改造好了吗?我最难忘有个成都娃儿,只10岁多一点,名萧华新,要他运粮背几十斤,他哭啼啼,我一路上唱起歌哐着他走。这娃儿也很快死了,还是我埋的。有一次,我问另一大组组长王少敏,埋过多少娃?他回答:已一百多了。我说:我也埋了一百多。

曾:那时,不是旦光福这中队长见我爬都爬不动了,叫卫生员谭伯林给我注射了一针葡萄醣,可能我也被大组长埋了。锇得我用手表换二两粮票,别人也不愿意哩!

林:我在大堡5队,家中寄的粮票,还有外婆省下的粮票,都被人截夺。那个叫谭文华的队长,就常拆劳教的信夺粮票。队里有个上层文化人士叫陈重寅,他与黄炎培是老朋友,黄炎培给他信里说,当前那些问题,是十个指头中一个指头与九个指头的比例,告诉他这是毛主席说的。他的这封信还公开念来教训大家。这陈重寅常收到家中的接济,有一次,干部叫他当众拆一封信,一发现粮票,立即没收,还开斗争会,斗他攻击国家粮食政策。

最艰难的是饿着肚皮运粮爬山路。有一次从大堡背粮,没粮票,见买豆瓣不要票,便买来狼吞虎咽,走到半途,口渴得嘴里冒火,爬到官料河咕噜咕噜喝得肚皮胀得要爆了,还得把粮背回队。有一次从几十里外沙坪县的粮站运回大堡,再怎么挣扎也没力气了。求路边坐的谭大娘救一救,老太婆心慈,不认为我们是坏人,就是说错了点话,这么整,也太过份了。她煮了一个南瓜给我吃,我无钱回报,见她儿子穿一条涮把裤子,我把身上的卡其裤脱给他,他不肯,我光着两个腿就上路。回队时,大家一见我很滑稽,光着下身,上身却穿的棉袄。

曾:记得你向我说过,背一个娃儿去医务室,死到你背上的事,很惨?

林:这娃儿很可怜,看见他还有一口气,干部叫我背去医务室。他叫萧复兴,在背上他告诉我,他爸在他3岁就去世,是他妈捡垃圾辅养他。偷了几根农民红苕,就劳教了。他好想妈哟!边说边哭,这一哭,把我想妈的情感也挑起,我也哭起来了。他哽咽着说:这辈子只想再看妈一眼。我背他刚翻过官料河的坎,就没声息了,我回头,一股人死时的难闻气味,熏得我恶心。怎么办?背回队,增加了队里死人数字,干部不允,而医务室不收死人,我只好说:萧复兴!原谅我,没有法,锄头也没有,不能埋你,只有给你水葬,下官料河了。

那时埋人,挖不动冬天的冻土,只好挖个浅坑,盖点泡泥巴。到了开春,看见山上的狼与豺狗,把尸体啃得只剩些骨头。我与胡敬德就相约,谁死在前面,埋时,千万要埋深点,免得被狼拉狗扯。结果胡敬德这个河南人,身体比我棒,拉柴时还帮我,他死在1961年,我活出了大堡。

我没死,却差点残废。因担粪,脚穿草鞋,踩到木板的长钉子上,消毒只用红药水,没两天,脚肿得很大。幸喜医务室杨医生是个右派,同情我,他说不处理,就锯脚杆了。他当过志愿军,缴到美国兵两包消炎粉,一直舍不得用,他说看来不给你用,你会残废。在无麻药无消炎其他药品的老山上,杨医生就用小刀花了许多口,挤出胧血,痛得我钻心,他把一包消炎粉全撒上包裹好,一星期后就消了肿,再一星期就可下地走路了。不遇上这杨医生,我早成残疾人了呵!

杨友元被一个烧饼改变命运

我与小谢约定去杨友元家,途中,我想起我在制茶车间看见他时,已是文化革命之前,还是个未成年少年。用大的木铲把鲜茶叶往转动的茶灶里运送。再见到他时,是出差重庆,经重庆日报院内工地,他正在给农民工发工资,还招呼我,已是1980年代了。看样子,他在建筑工地当工头式角色哩!

走进他家,一看,几乎与当下中产者不相上下,我说:杨友元,你这小日子过得不错呀!他嘿嘿一笑说:只算脱了那层穷皮逃出霉运了。我说:那些处级干部的家,也不过如此吧?

沏上茶,便开始对话了:

曾:你是为什么栽进劳教那火坑的?

杨:为啥?就为我偷了家里一个烧饼,我妈打了我,我就跑了,爬上火车,在内江一下车,就被抓了!

曾:可能你是被认为是盲流,把你当流浪儿童收容了!

杨:就是!当时,我才11岁多点。警察问我为啥离家,我也说了,是偷家里烧饼挨了打,逃跑的。没两天,就把我押往峨边大山里。

谢:为一个烧饼,也不必跑嘛?

杨:我家管得很严,打得很凶,怕打呀!所以内江的公安警察问我想回去吗?我说不想回去。后来,他们发一床小铺盖给我,说送我去读书。我有点迟疑,一上路要求回家,便哄着哐着带我到峨边大堡。确也发过一本书,读了一个月,就发一把小锄头,叫去跟着大人垦荒,扯草呀,搬树格兜呀!这时,已1958年冬了。

谢:那么小,就弄去劳动,也太造孽!

杨:不只一天劳动10多个小时,晚上还要学习,学习就多数时候是开斗争会,斗你偷了奸了,斗他偷了懒了。接着就饥荒来了,一锅水撒点包谷面,掺些野菜,和莲花白菜的老梭边叶子,白菜心就留给干部吃。喝那稀汤汤,吃得人走路在打偏偏。只过年,一顿有二两粮一小碗饭,吃了还喊饿哩!

那时,千万不要伤病,没有医药,一伤一病,就只有睡在床上等死。我是靠偷点洋芋红苕和埋死人可以得一个馍,才没有病倒,那个馍也是老梭边菜叶混点玉米面做的,多吃一个还是饿。

曾:死人最多时,是60年61年,你们大堡一队死了多少?

杨:起码是3、4百人的三分之二,我一天就要埋5、6个,开始埋时,还用那床铺盖把人卷起拴住两头,丢进坑。以后,铺盖成了滥油渣裹不了人,就只好埋裸体了。

谢:死人最凶的时候,你是啥反应?

杨:恐怖呀!有天早晨醒来,睡我左边的娃儿死了,右边的也没呼吸了,你说吓不吓人?但是后来见得多了,埋人多了,也就麻木了。有一次,我去偷彝胞的包谷,已走出包谷林,彝胞发现我用裤儿装的包谷,一火药枪打来,我想完了。醒来时,我已睡在队上,不知谁抬回来的,认为伤得这么重,必死无疑了。好在一队的卫生员找些草药,还把我的伤医好。到1961年死人高潮后,把我调到沙坪茶场场部下的制茶车间,我已13岁,更多生活知识与能力,才活出来。

但是,1962年叫我又回了一次大堡。因为死了的那些娃儿的父母,来找场里要人,人死了也要见坟。就派我去给那些坟堆插写了名字的竹签,认为我这埋人最多的记得埋的人在哪里,哪还记得清,只好张冠李戴。让要挖骨头或悼儿的,有个交待。挖回去的,肯定不是自已娃儿的骨骼了。

曾:你1961年调到沙坪宋家山,茶梯的茶苗还未长出来,茶房那制茶还没开始,你就到了茶房吗?

杨:我回忆起了,是先调的白夹林女子中队,那里有几百女劳教,是准备将来的采茶工。派我们几个13、14岁的男娃儿去打柴。在那生存恶劣的饥饿环境,我们男娃儿晓得去与饥饿斗,她们就只晓得互相斗,开斗争会真凶狠,扯头发呀!抓脸呀!有次,我见斗得惊叫唤,跑去一看,按着一个女的,在拿牙刷刷阴道,也没干部制止。

曾:这是饥饿与压迫把人压得心理已变态,阶级斗争把人性变兽性,超过畜牲野兽了。

杨:后来,我回到重庆,还遇见这白夹林女子队一个姓徐的,她与我摆起那时的惨酷生存环境,管她的干部要奸她,不敢反抗。反抗了,不让她去打柴,就活不出来,因为打柴可多吃一份口粮。

曾:这种事,劳教营里也不只这一两件。打锣坪戴富荃就撞见指导员施平在就业劳教人员老婆的床上。这种事,后来不重复于女知青身上吗,女知青不顺从于书记队长的,就别想回家回城哩!有人不了解毛时代的那些丑恶,还说那时如何好,只是受共党的宣传机器愚弄呵!

谢:你在峨边那么多年,父母来看过你吗?

杨:我家5个子女,全靠我爸在七星岗豆腐车间上班,弄得回来点豆渣来救几个娃儿的命,哪里还顾得了我呵!我也不敢望父母的关怀,只想保住这条命,活出这穷山恶水。

从杨友元家访谈出来,心更沉重。但也兴奋来重庆,倒底打捞出许多历史的真实细节和片段。

杨泽云找生路跌入火坑

前天在公园与杨泽云约定,今天去他家访谈。由陈桐君引我与小谢搭上公交车,到了站点,杨泽云己等候着我们。

进入社区,发现他家在新建的园林化楼幢里,屋是刚装修后才搬入的,家具也很时尚,看来,1米8个头的杨泽云,他的日子过得早就脱贫,属中等人家了。
他说自己在劳教营曾用名叫王泽云,因母亲改嫁王家改的姓,现在,又改回姓杨了。

我在劳教营遇到不少娃儿是受后娘虐待,跑出去被视为流浪儿收容的,听杨泽云谈,他是在继父的歧视下,加上吃不饱饭跑出家的。

曾:继父对你不好,在家中,有你妈呵护你,总比外头好呀?

杨:王家还有三个比我大点的娃儿,我的处境怎么会好。继父是个建筑工人,2、30块钱一月,供8个人吃饭,一个锑锅惨满水,吃不饱,经常不吃早饭就打着一双光脚板去上学,日子难过,有时挨了打,就跑到临江门那些洞子里睡觉!街上有娃儿告诉我,跑进孤儿院,可以吃得饱些,我找到磁器口这地方一看,挂了一块“重庆市儿童福利教养院”的牌子。1958年我才12岁,就混进去了。管理人员问我的家,我回答没有家,就收了我。

谢:既然在福利院了,我不明白,怎么又把你弄到峨边去的。

杨:福利院查到我的住址,街道居委会主任我还喊她伯妈。她说:放这娃儿一条生路,家中确实困难,就收容了。后来怎么去劳教的?是听说我家遭火烧了,我跑出去看,又被公安局逮住,问我家?我说没有家。这时已是1959年9月。把我送到解放东路转运站,准备送劳教,还有10几个将同我一路去的,都不知道劳教是怎么回事。行前,我给家里写了封信,我妈还抱着妹妹牵着弟弟来看过我。送走的路上,公安警察怕我们半途跑了,还恐吓我们说:别乱跑呀!那山里农场有老虎豹子,谨防把你们吃了。把我们交了差,他们才放了心。到了大堡3队,男娃儿有3个大组,女的有一个大组。除了成天感到饿,就是感到冷,夏天了,还要穿棉衣。最苦的是运粮,从大堡镇粮站背上山去吃。那粮是炕干的,乌黄颜色。饿急了,只有抓些生包谷嚼来吃。

谢:说一说你逃跑的那段经历,为啥要跑?

杨:已经饿得我皮包骨了,来大堡一年多,尽吃的包谷糊,还掺些野菜或蕨苔,痨得想吃一顿白米饭,听说跑到沙坪那边才吃得到。比我大一岁的胡德高,是安岳人,约我一道跑,我们就背了个洗脸盆,弄到一小瓶盐巴和几盒火柴。偷了些别人衣服裤子,穿到身上,以备没有法,用它去与彝胞换包谷粑。我俩夜行昼宿,钻到一人深的草里走,没有人看得见。饿了,摘了个南瓜煮来吃了又上路。正走在一条狭路,被几个彝胞捉住,把我俩用草绳绑在他家里。还问我们是哪个队的小劳教,看样子是要押回队去领偿。天黑了,趁他两口子睡觉,我设法挣脱了一节绳子,爬过去让同伴用牙齿把我的绳子咬断,我解开他的绳子,在屋里摸到个木盆里还有些包谷糊,我俩抓来装进肚皮,赶快跑!没跑几里,捆我俩的彝胞又抄小路阻挡我们的去路,他一扁担把胡德高打在地上卷起。胡叫我快回队去找队长救他,他的脚已断了。彝胞不理他,把我又抓回他屋里,不知为何,他又推我出屋。我趁机跑回去找胡德高,只见地上一滩血,我喊:胡哥!你在哪里?也没人应答。向前走,树上跳下一个女彝胞,骑在我身上,脱了我一条裤子,又钻出两个男的,剐了我身上的衣服,我呼喊他们换点吃的给我,都跑了。我在岩匡睡一夜,走到见有些房子的地方,估计那就是人们说的白杨乡彝族管理区。看见一些彝胞在杀牛庆祝什么节日,我去求他们,说自己几天没吃东西。没有人怜悯,我捡了点牛骨来吮,哪能不饿呵。

这天晚上,我昏迷在岩匡里,下大雨,垮山,冲下的泥石流差点埋了我。山沟里的溪水,猛然涨成一条河,离我只一公尺远。以后,我失去知觉。醒来前,只听三队卫生员对薛队长说:这娃儿的脉搏都没有了,没救了。薛队长把他带的葡萄醣或强心针药,给我注射后,再端一碗南瓜汤叫我喝了。这一喝,更感到饿,要求再喝,卫生员说:你已饿了12天,再喝,肠子要断。我说求求你们再给我喝,喝死了,我也情愿!第二天,用滑竿把我抬回去,滑竿转一个急弯路,一甩,把旁边薛队长扫下河,冲了几米远才救起。回到队上,广播里就用薛队长为救我,险些淹死,来教训劳教不要跑。当我死去活来的事摆出去,听了的小劳教,都呜呜地哭了。

谢:你说说饿得你成了野兽这话,是怎么感觉的?

杨:那是正月初一,突然发现每人碗里分到几片肉,我几口吃下肚,伸手把沈其良碗里的肉,也抓来吃了。他扭着我哭了好几回:王泽云呀!我一年才分到几片肉,好不容易,被你吃了!呜呜呜!这哭声,一直响在我耳边!想起这事,我就惭愧自己已被改造成野兽了呵!我枯瘦得成光骨头,屁股上的骨头也顶出来,他们给我取个绰号:尖勾子。

曾:你怎么走出那大堡的?

杨:把我抬到二队病号房了。一天,省公安厅来了一些人,好像知道了大堡死人太多,来调出山去抢救,点名点到我的名字,别人说我走不动。干部叫我下一批走,我说:我要走!我爬也要爬下山,在地下爬了10多公尺,膝盖被小石渣磨破,只是白的印子,血也没有。这好像触动了来调人的,找了一架滑竿把我抬下山,然后到了大为硫磺厂劳改队。那晚上,煮的牛皮菜稀饭,吃得好香呵,从劳教到这晚,才头一回吃到大米,为吃一顿米饭去逃跑,差点丢了命,现在,会活下来了,高兴了。晚上,我看刘大柄没有铺盖,冷得可怜,叫他钻到我铺盖里来,打伙盖。盖了两夜,他见我身体瘦弱得不如他强壮,敢把铺盖抢走,不让我盖了。我只好找别人打伙。当我吃大米饭一段时间,体力恢复,要打刘大柄,他又向我告饶。

谢:你在大堡多长时间?才出来的?

杨:1959年7月到1960年底,只一年半,人就变成几根骨头包一张皮,像个骷髅。不是靠晚上遛出去用手刨点洋芋或红苕种,煮来吃,早就饿死了。我的手抠洋芋还抠到死人的头盖骨,已没有什么惊吓了。有的人是饿急了,种下的洋芋拌过杀虫的666粉,没洗掉被毒死的,有吃野生毒菌死的,有打死吊死的,也有拉肚皮拉死的。见啥,就抓来吃啥,四足蛇、蟑螂、推屎爬,都吃。我把推屎爬烧来嚼到嘴里,还有香味。饿慌了,吃什么都觉香。去偷吃的,都被打,我都被吊过,还吊的苏琼背剑,活出大堡,不容易呵!在大为硫磺厂劳改队恢复了身体后,1961年又调到大渡河边的沙湾中川铁厂,上矿山的火烧埂下洞子,去挖矿。由队长李松筠带我们教我们怎么打洞、放炮、炸矿石,他还会阿护这些孩子,孩子们都称他李大汉。

在大堡那死里逃生的经历,终身难忘。那阵子,我给家里写信,向妈都说断头话了:妈呵!要见你儿,只有来生了。没想到12岁多抓进去劳教,28岁回到重庆,从抬石头下苦力到今天办起企业,还结婚生子,盘出了一家人。去年(2009)年,是去峨边50周年,我约杨友元又回到大堡的山上,去吊念那些死了的小劳教伙伴,也庆幸我们逃出这死亡营,归来,我还写了一首快板打油诗,我念给你们听吧:少年发配峨边城,九死一生捡条命。目睹成千小生命,夭折大堡乱葬坟。夜夜只闻惨叫声,控诉人间太不平…他念着念着,眼里滚动着泪水,我这经历过目睹过的人,心上也诵着一股又一股酸楚。

到杨泽云家去访谈,是陈桐君陪伴小谢与我同去,临别时,陈桐君要我俩第二天去七星岗他家,他要亲手做两个家常菜,要我们品尝一下他的下厨手艺。看见他拄着拐杖,跛着脚,坚拒了他这番好意,可是他坚持要做一顿便饭来待客。

陈桐君皈依佛教修来生

陈桐君也是少年劳教中,最低龄的。记得文革期间我与他在八中队时,他还没有成人相。他还回忆起我趴在黑板上写板报的样儿来,使我想起他与吴成经彭玉祥那一伙成渝两地娃儿,吃不饱,去买农民的高价挂面来填充肚子。

在七星岗一座住得很密集的居民楼里,他拄着拐杖将我俩迎入他仅27平方的家,厨房也挤在过道上。家很简陋,却整齐干净,显出他是大堡小劳教活出来的,最清贫的一户。但是,令我惊异的是,他的儿子竟然有一部笔记本电脑。这电脑与这家显得很不协调,似乎是十分奢侈的东西。看来,这家尽管狭窄得有点压抑,这电脑却扩展他们精神天地,精神世界十分宽广。

更叫我惊异的是:他很小的卧室里,却设了礼拜佛陀的佛龛。供着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有象征性的塑料香烛,免去了香烟的污染,小收音匣里还放着诵经的声浪与佛教音乐。我看见慈祥的观音,她那十分母性的传说,对这个幼小的陈桐君因劳教而被剥夺的母爱,这菩萨对他,应是一种安慰与补偿。

我们只能在他卧室里访谈,放两张凳子,陈桐君只有坐在床上回答。

曾:你是哪一年用什么理由抓你去劳教的。

陈:开始是因为家穷,上学交学费也困难,尽管我成绩也很好,却常受老师的白眼。我们住的那一带的人都较穷,是卖水的水市,这小学后来拆了合并在较远小学,我就没有上学,游玩街头,那年是国庆十周年,要光辉城市容貌,就把我收在儿童福利院去读书,那地方,重庆人叫孤儿院。只有饭吃,几个人伙起去捡破铜滥铁卖来买糖果,就抓去劳教了,那是1959年7月。我是1947年5月出生,那时刚满过12岁,今年为了办社保,我回到沙坪劳教所(现已由峨边迁到峨眉)去复印我的档案,送我劳教的公安部门,给我年龄写的13岁。

曾:送峨边就到的大堡吗?

陈:在场部这边的白夹林中队住了3天,才送的大堡作业区一中队。半天读书半天劳动,只一个月,就喊我们去找野菜,1960年,开春了,山上蕨苔冒出地面,就叫我们把它割回来,下锅煮了再用水漂,捏成团,在玉米粉上滚一下,就弄去蒸,一天只吃这么两个野菜团,饿得晚上跑到彝胞坪去偷菜,萝卜、四季豆、莲花白,偷来有火就煮来吃,有时饿急了就生吃。蛇与四足蛇,都吃。那山上的蚯蚓特别大,有手指那么粗,4、50公分长,抓住把它两头去掉,用手一抹,勒去它腹腔的泥水,就往嘴里塞,吃这些野生动植物,还吃出经验,推屎爬又名屎克郎,壳太硬,必须烧来吃。找到蛇蛋,必需煮来吃,煮熟的剥开,已孵成了小蛇的,我也吃过,人饿得巳同禽兽无区别了呵!

曾:这些东西,也许你吃得不多,我看归国志愿军授过中尉的刘诺夫,转业到川南一县文化馆成了右派,折耳根(鱼腥草)挖一脸盆,水一冲就往肚里塞,是死在峨边劳教营的呀!

陈:后来,我是别人背我下的山,从大堡街上坐马车到峨边再坐汽车到沙湾中川劳教铁厂,休养了3个月,略有恢复,就调上矿山下洞子放炮采矿了。当时也才13岁半哩。

谢:你在大堡那几年,偷吃东西挨过打吗?

陈,只有一年多,被彝胞捉住过,我跑脱了。没跑脱被打得半死,他们还抬到队里来,我估计会给他们赔偿。没有赔偿,那些娃儿,他不会往山沟里一甩就谁也不知道了嘛!我更多是偷场里的,当时发现红苕种集中在二队,半夜去地里抠红苕,也像杨泽云抠到埋的死人,手湿湿的臭臭的,常碰到。

谢:你不怕吗?

陈:早就赫破了胆,吓大了胆,麻木得无所畏惧了。那山上,胆小的,老实的,几乎都饿死了。你想,一天才一两多点粮,尽是些野生动植物,嘴巴哄到了,野菜下腹,拉屎才脑火哟,要用手去抠出来一沱沱的疙瘩,像羊子屎一样。我因为人瘦小,目标小些,彝胞逮我们总找大个头抓。我看了电影红湖赤卫队,也学游击队员往荷叶里一藏,大堡的茅草一两人深,我钻进茅草丛里,只要不动,就发现不了。有一次我在茅草里藏了几小时,才脱身哩!

谢:走投无路,求生无门,你哭过没有?

陈:哭呀!尽是饿得哭,后来瘦得偷也没力气了,全仗有个小劳教,与我耍得好他在厨房里,有时悄悄塞半个蕨苔馍来给我。如果再不背下山,我也埋在那山上了。其实在大堡那段日子,没有文化革命调到场部八中队使我痛恨,我在1961年就解除劳教了,到了1966年后,被严管得又像犯人了,当时曾伯炎与我同队,这些就业劳教茶场的,经常被斗被打,那个杜金钟被打得爬到尿捅边去喝屎水来治内伤,有的被铐成苏秦背剑,有的被吊鸭儿凫水,多少人受过这折磨,饥肉痿缩,将会残废。我自学了点针灸,虽然是半罐水,救急也帮了5、6个人恢复了。曾伯炎知道那阵陈永亭与廖竹村的针灸技术最高,我去拜师,他俩嫌我文化低不肯教,我就自己学,也救助了难友,使我心里感到无愧!

谢:他们告诉我,那个吴新死了,心子被别的娃儿挖来吃了,你知道吗?

陈:怎么不知道。吴新与我还耍得很好。我问他是哪里的,他告诉我家在昆明,他爸是昆明著名的魔术师,是伙起几个同伴出走,走到重庆被劳教的。他的心被挖是轰动当时的新闻。

谢:你回家是哪年?你妈见到你时是啥情景?

陈:1974年被劳教16年才放我回家,12岁离开妈,28岁才见到,我妈抱着我哭呀!我也哭呀!我是妈的幺儿,前面3个姐姐都死在饥饿困难的年月了,我不去劳教,也许家中生活好些,他们还活着哩!

谢:你来烧香拜菩萨,我来给你录个像。

于是,陈桐君在观音老母下叩拜,这个丧了老伴,在宗教中找到精神寄托的人,仍从被折磨的困苦一生中,坚强地话着。

结束访谈辞别他时,他坚持要留我们吃一顿他做的家常便饭,不多的几个菜,做得确实好,比我吃的多少盛筵可口。从苦水中长大的孩子,更懂得过好日子更珍惜自己的岁月。好不容易的死里逃生呀!

颜嘉森上小学成“反革命”

访问的下一家,是颜嘉森了。他要小谢与我坐公交车到沙坪坝重庆大学门前的车站来接我俩,再坐几站郊区公交车才到他家。几经周折,手机与他打了多次,才联系上见到面,约半小时后,才到他准备娶儿媳的家。90来平米才装修了的公寓房,他说自己儿子毕业分到文化局事业单位,好费劲托人找关系,在渣滓洞,烈士墓参加红色旅游一条线的工作。又抱出些水果来,说是儿子单位搞腐败,收的进贡物品。

我说,沙坪茶场那万亩茶园,应是红色旅游地呵!将来在历史上,应不低于你儿的红色旅游产值,不亚于奥斯维幸集中营的地位,他们把数万人血汗加数千人生命付出的建设,已弃了、废了、荒了。那才是一条红色旅游线呵!前年,还有个北京退休又返聘人民大学的科研人员,名李云亮,千里迢迢到沙坪去找他右派父亲的尸骨,找不到了,回到成都来找到我,向我打听他父亲,是省邮电局送去的,见过吗?还伤感地告诉我,不是他妈毕业华西大学药学系,在西南制药厂做总工程师,他还上不了大学。我只好把刚印的那本《幸存者手记》送他,当年右派的亡命沙坪劳教营的苦况,也是你爸的劳教史了。他感谢地辞别,回到北京后,读了手记,还在电子邮箱里向我提了许多问题。

因为那是一段血泪史,便想抹去?却不知,将来绝对比他们那红岩红色旅游线,更招揽人凭吊,更能赚很多钱呵!感叹一番后,开始对颜嘉森那段劳教历史的记录,小谢调好镜头,我打开了录音机:

颜:那是1959年11月,从沙坪坝小学就把我送劳教到峨边,20几个重庆娃儿,被押起去大堡,从早晨7点到下午6点才到大堡镇。上山,分我到四队。早晨起来发个小玉麦粑,一瓢萝卜汤,领一把锄头,就叫去有人高的草坡上开荒。那个右派大组长姓龙,要我们一天挖三厘地。我举不动那么重的锄头,咬牙举起,那重量压得往后一仰,龙大组长说,你在干啥?他逼我往土里挖,锄头挖进土里,就扯不出来了,还是龙大组长帮我扯出来的。我就完不成任务,威胁我:要扣饭。被困在山,淋着雨,又冷又饿。到12月,早晨出工前,一人发一瓢包谷羹,我数了一下,不到20颗包谷磨的瓣瓣,人就饿得走路也晃晃忽忽,我去找那个医生也是右派诊断,他给我开个病号证明,叫我不出工去休息。到1960,就更是皮包骨了,我给家里写信:也说永别了。还不晓得这是人要死时说的话。后来,确实不行了,就把我交给二队的医疗室,在三病室,由右派医生马德安管,几天后,转我到重危病号的五病室。有天晚上,我还较清醒,只听砰的一声,摔我在地上,然后被拖到房后溪沟的坡上,身边尽是死了的娃儿,都冷硬了。我就再也没知觉了。半夜过后,下一场大雨,把我淋醒了,一看,我在几十个死人堆里,便爬回病房,被护士看见,惊呼呐喊:打鬼!打鬼!有个队长扯出盒子炮,一个大点娃儿抓起一根树棒,向我扬起!忽听有人说:哪里是啥鬼,是颜嘉森呢。这才把我放在铺着蕨锯草的铺上,光生生的裸体,第二天,才找了件衣裳给我盖上。他们给我点米汤喝,我这人命大,慢慢就能爬了。我爬到厨房,帮炊事员撤菜,他们让我去洗饭桶,我沉淀出一大钵饭渣,就澄来喝了。慢慢地试着拄一根棍子就站得起来了。

曾:你提到亲眼看见饿得挖死娃儿的心子炒来吃,那过程说一说吧!

颜:那两个人用割草刀去割那尸体的胸部,我就说你们也太残忍了,都是受苦受难,怎么忍心嘛!我在说,他两人已挖出鲜红的心子,还对我说:吃得!这也是肉呵!去找火弄来吃。我回答:我不吃,再饿也吃不下。后来这两个娃儿被抓时,中队长还来问了我,并一再叮咛我,不能对任何人说。我就闭口不谈。一、二十年后,回重庆在公安分局,他们给我平反,其实不叫平反,只是写一张纸片给我,说当年在小学说我写反标,弄错了。我说,戴局长,你们整我到峨边,把我弄得好惨呵!饿得人吃人的惨剧,也见过。戴局长还叫我别乱说,我说,我亲眼见的,你与我去那里,我给你指得出吃人的地方,也说得出一堆劳教与干部的证人名字。说得他才不好开口。暗示他们弄孩童劳教,也是有罪呵!

让我再说怎么脱离那大堡活出来的。是省劳改局看见人死得太多了,开汽车来往成都动力机械厂转移,这是劳改局直属的厂,在成都北门,我就是这么转去的。

记得那年有个政策,文革后期,林彪爆炸后,解决民国时县团级定为反革命的,重新安排工作。我请探亲假回重庆,去沙坪坝公安局,质问:你们说我父亲是民国时团长,就定为反革命,沙坪坝的人都说他是颜团长,为啥现在不落实他的政策?他们回答说,经查证,你父亲不是团长。他哐我,还给我开了一张证明,我爸就这么冤枉当了几十年反革命,我也冤枉当几十年小反革命。因为是阶级敌人,修公路,辙了我家房子,也不补偿。

谢:把你捉去劳教,你家里人通知没有?

颜:通知啥,记得那是1959年9月,我写信,父亲与二姐来解放路转运站看我,父亲给我的笔记本,上面写他的经历,抗战时那年离的山东,哪年在北平与重庆。公安管教给缴走了。要过中秋节了,我二姐给我一个月饼,也被缴了,我扭着那公安闹:这是我姐给我的呀!他说这里头不许吃东西!(说到此,颜嘉森呜鸣鸣哭得仍像个孩子,可他己是60出头的老人了)记得1972年,我第一次回去探亲,没有家了。坐在路边,有个老邻居问:你是颜家那嘉森吧?你家已搬到靠西南医院那边坡上了。去找到一看,我七姊妹九口人,原住百多平米房子,现在只12平米,妈不在,去二姐家了,我见蚊帐里坐着一个人,像是父亲,我一曲膝跪在地上,喊:爸呀!他问:你是哪个?我答:我是嘉森呀!他说:不是说你死了吗?我说,阎王也没有人那么狠心,死过去,他怜悯我太小,又放我回人世了。
(颜说到当年这段情节,呜呜呜地哭得更伤心了)

曾:你是从动力厂回重庆探亲,也是从那里回的家吗?

颜:文革前,又调我回峨边了。因为我这反革命是硬载在头上的。后来人长大了,就懂得这顶帽子戴在头上的沉重了。我在成都动力厂里工作出色,钳工车工都做得好,还当了班长。但是,年终评审,表扬就没有我。说我一直在闹冤枉在翻案。我也确实在写申诉,自己写不起,还请省人民艺术剧院送来牢里的编剧朱伯封代写过。我估计调我回峨边也有这原因。调到三根桥中队,全是反革命,我的工资36元降到18元,还没有休假日,打倒四人帮后,才休息半天洗衣服。后来,右派走了,1980年也放我回家。我想不通,去找派出所的陈真胜,是他怀疑我爸是反革命,学校里的反标就可能是我写的,抓我劳教的。他已调到工商局当科长,我去抓他到派出所,两个人来阻挡,被我掀倒在地,抓住他胸口就拖到派出所。他吞吐地说:不能怪他,是路线造成的!全推给老毛的路线了。公安干警又出来圆场,给我写了一张蒙冤的证明。我说:你们整得我一个小学生,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家破人亡,毁了我一生,这么一张纸写几个字就轻松开脱了,合理合法,还有心肝吗?

我还有一段惨痛经历,是在成都动力厂,把我们原大堡小劳教20多个娃儿,关在厂医院,由研究寄生虫病的周博士领一批人,把我们当实验品,灌一种药,下了肚子就拉,人就昏迷了。醒来又吃那药,又拉,又昏过去。实际就是实验这种药,看治肺吸虫病的效果。这实验搞了一个多月,那药整得人头昏脑痛,我身上至今还留下疤痕。据说这药就是在我们身上实验成功的。后来我去打听,有人告诉我,这药叫硫酸二硫酚。日本人的763实验中国人,我们又再做了一次这种悲惨的中国人哩!不是日本人实验中国人,是中国人实验中国人了。

从颜嘉森家结束访谈,他送我们上了公交车,才挥手告别。他给我留下两项磨灭不去的印象,其一是访谈大堡这夥娃娃长大的老爷们儿中,他是唯一的最小政治犯,12岁在小学就被诬成反革命劳教,他那冤屈的泪珠挂满了脸,呜呜呜伤心的哭声,也就刻在我心的磁盘,经常鸣呜发声在胸了。其二是他拿出原籍山东济南的兄长写的一封信,寄自济南名陋巷中学,《论语》里有孔子称赞他最爱的学生颜回之句:“居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小反革命,很可能就是孔门颜子的子孙,他祖先在文庙祀于孔子侧,子孙幼小便遭这非人之罪,历史被颠倒成怎样的荒唐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