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著文谈过《集结号》的叙事学,现在来谈谈它的美学。而认识这种美学的性质需要事先做一些功课,做功课有一些难度,但不是特别难。

有一个词始终没有流行开来,尽管创造了这个词的米兰·昆德拉被认为是“小资先锋”读物,可见“小资”也是靠不住的。这个词叫做“Kitsch”,上世纪80年代末中国读者在昆德拉那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已经遇到过。但是这本书的中文译者将它的意思译反了,译成了“媚俗”,即讨好别人的意思,而这个词更准确的意思是“自媚”,即讨好自己、迎合自己。

从昆德拉点点滴滴的反复陈述中,可以将Kitsch归结为这样的意思:

一、自我感动及感伤;

二、难以拒绝的自我感动和感伤;

三、与别人一道分享的自我感动与感伤;

四、因为意识到与别人一道,感伤变得越发加倍;

五、滔滔不绝地汹涌感伤最终上升到了崇高的地步,体验感伤也就是体验崇高;

六、这种崇高是虚假的,其中附加含义大过实际含义;

七、当赋予感伤崇高的意义之后,容不得别人不被感动与感伤。谁要是不加入这个感伤的洪流,就是居心叵测。

八、这是最主要的,Kitsch是一种自我愚弄。

而为什么需要这种自我愚弄呢?是因为有人正在愚弄他,不拿他当作人看待,拒绝承认他生命的价值,拒绝提供他作为个人活着的意义。他作为一个人无法实现他“生”的价值,他几乎活得了无生趣。唯一的渴望也许就是去死。

死了之后就实现了一种完满,就不再被人欺负了。“死者为大”。谁还能把死者怎么样?相反,恰恰是死亡,可以构成对于活人的某些压力和谴责。

在这种群众心理的基础之上。47位勇士的“生”,变得无人过问了;他们如何延续他们年轻的生命从此不被提起。可以谈论的是他们的死,他们的牺牲给别人带来的压力和谴责,更重要的是他们自身的“憋屈”,他们深埋地底的悲苦。他们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愿意救助他们,仿佛他们是没有意义的,但是一旦死去,意义就全来了,大大小小的各种意义,全都加到他们身上。

而那些正在感到缺少意义的人们——电影院里的观众,正好可以“寄生”在死去的英雄身上,从英雄的憋屈中感受自己的憋屈,并且只有从自己的憋屈中,才能感受自己的意义和价值。

而当他看到周围人与他一起感动时,他更是唏嘘不已:他原来不仅是孤立无援的一个人,他加入了众人的行列并且感到被接纳,他不仅重新找回了安全感,而且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在走向光明和出路。

昆德拉将支撑Kitsch背后的“信念”概括为:“无条件认同生命存在”,这样一句意识形态宣传口号正好可以提供一个最佳注释—“每一个牺牲都是永垂不朽的”。(作者为北京电影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