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續上)
新潮作家,人才济济,各有特色。去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农民作家莫言,是他们中的一个。他的抗战故事,逸出党史规范,以农民和土匪为主角 ,“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他的农民小说,虽充满暴力血腥,也不是毫无美感。比如他写一个无依无靠的老农,闲时爱拾个空酒瓶,用空瓶子在家门前砌了一堵短墙。几万只空瓶在风中发出的声响如同音乐。后来墙倒了,雨打风吹一地碎片,如同另一种音乐。有庄子万籁笙竽气象,这是莫言的高处。
莫言的低处,是商用酷刑欣赏,加党版爱国主义。你不是爱看杀头吗,我就杀给你看。那种能把火焰一寸一寸烧穿活人当做人间至味,咂着嘴唇仔细品尝和描写的能力,不仅是《檀香刑》、《酒国》特例。《红高粱》中罗汉大爷被日军剥皮的过程写得那么具体仔细,渗透着令人毛骨怵然的快感。奇怪的是,大量血腥暴力之中,也掺杂着大量的爱国主义。那些“王八蛋”们在打家劫舍的同时,都记得“精忠报国”。
高处和低处之间,是民俗、猎奇的盛大排挡,丰乳肥臀,热气腾腾。你只要不嫌腥膻,大可以吃得很撑。但是,没有人文精神的营养。
莫言聪明,和那些自以为是在游泳,而不自觉地被潮流带着走的作家不同,他很善于利用媒体,利用影视,自觉地游走于商业和政治、时代潮流和官方意识形态之间,游刃有余。他知道如何在忠顺的政治价值和有限叛逆的市场价值之间保持平衡。分寸掌握精到,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这绝不是莫言一个人的问题,大体而言(当然也有例外),这是当代中国作家群体的一个缩影。中国作家群体,大体而言(当然也有例外),又是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群体的一个缩影。
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也不尽然。害在作品的文学价值:道义感和同情心的阙如,也就是人文精神的阙如。作为农民作家,说了那么多古代近代现代的农民故事,却一个字也不曾提到,五十年代以来,中国农民的农奴身份。这一身份体验,起码也是,那个爱拾空酒瓶的老农,最最强烈深刻的人生体验吧?
农民的身份问题,1949年后,在中国是禁忌话题。直到1996年温铁军提出“三农”概念,2000年李昌平向朱镕基投诉,2003年陈桂棣吴春桃《中国农民调查》一书被禁,才引起公开讨论。那以后,“二等公民”、“二元经济”、“三农问题”、“城乡二元制”等术语,出现在理论文章和官方文件中的次数,越来越多。被普遍认为是当今中国面临的最大问题,对政权的危害,比“腐败”还要严重。
据说作家群体,是社会肌体最敏感的部分。这么大这么严重并持久存在的问题,居然直到最后还是由非作家们提出,难道还不值得,引起人们的警省吗?
莫言的问题,主要不是在于,他究竟说了什么。而是在于,他没说什么。
那个没说的东西,比他说了的重要,也比他说了的明显突出。
更重要的是,他知道那个——现在“全世界人民都知道”(李承鹏语)的东西,一个农民出身的农民作家,有可能不知道吗?!
1988十一月,我去上海参加《新启蒙》筹备会之前,顺便在苏州下车,参加了一个三十来人的作家会。开会地点南苑,原是林彪行宫,房间档次不一。文化部长住原先林彪叶群的套房,往下中国作协正副主席,省作协正副主席,按级分房。无官职者我辈,住原先服务人员的双人宿舍。我进屋时,已有高晓声在。他是江苏省作协副主席,谈话间有人来向他道歉,说安排错了,陆文夫副主席生气了,请您马上搬过去。高向我说对不起,这是会议的安排,跟着走了。高老实人,他的作品,从《李顺大造屋》到《一江春水向东流》,都是“改革文学”的代表作。
中国的学术会议,大抵是那个模式。与会者的态度,也大抵是晓声那样。习惯成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在那样一个语义场中,人们呼吸那语义如同空气,那语义组成他们的所思所感如同细胞组成肉体。以致在很小的生活细节方面,都会有相同反应,不是偶然。当然也有例外,上海的会,也是三十来人,也是高官平民杂处,但待遇无等级特权之分。我说起前一个会议的情况,与会诗人邵燕祥给看了他的一首近作《詠五次文代会》。(“文代会”是“全国文学艺术界代表大会”的简称,那时刚刚开过,邵是主席团成员)他写道:
都是作家艺术家,出恭入敬静无哗。
不愁百万成虚掷,安得金人似傻瓜。
已验几回诗作谶,可知何日笔生花。
掌声拍报平安夜,大会开得很好嘛。
所谓“似傻瓜”,就是装糊涂,知道而不说。最后一句,是引用邓小平当时的原话。表明四十年来,本该作为社会脊梁承担道义责任、监督批评权力的知识分子阶层,已经基本上不存在了。那“似傻瓜”的一大群,仅仅为了争待遇争职称做博导院士、防阴招防毒招坐稳位置,已经肝脑涂地,哪里还顾得上其他。当然也有例外,但例外的话语权空间,已经被挤压得所剩无多,何况随时还有,来自当局的关注。
在那个语义场里,莫言如鱼得水。写作不推敲语言,不讳言牟利。以多产、快产、畅销、远销为务,很自豪一天写了多少字几天写了一部长篇。语言粗糙结构松散的一大堆,交给编者或者译者处理,说稿子交给你,就是你的了,你怎么加工修改都可以。获奖后更公开表示,感谢“译者的创造”,把他的作品变成了“世界文学”。这些新闻使我惊讶,这种作品使我困惑。文字滔滔,故事滚滚,随心所欲而不逾矩。才气之外,更多的是农民的辛勤,官员的练达,加上商人的精明。
诺奖评委认不认可这种协作产品,是他们的事。但是他们没有能够,点出这种产品的文学价值。表扬了它的乡土色彩,无视它已经迎合了西方趣味;无视它缺乏(例如契科夫《农民》、萧红《八月的乡村》里那种)思想性与表现性,在场感与悲悯情怀。在全球化潮流中的所谓乡土色彩,无非原始生活而已。当年托尔斯泰未获此奖,事后评委答复质疑的说法,是因托氏“向往原始生活”。姑不论那是不是“把文学政治化”,起码这次,是自相矛盾了。
授奖辞中提到的“魔幻现实主义”,是无限多样的表现形式之一种,被现代派经典作家们反复地试验过,已经是拉丁美洲文学爆炸的溅落物。当然可以再用,但其文学价值,全在于它所表现的东西的人文价值:卡夫卡用以表现了“存在”的困惑;加缪用以表现了荒谬体验;马尔克斯用以表现了一个吸血家族的百年孤独;阎连科用以表现了,那个催眠者和被催眠者协同演出的荒诞剧是何等的惨烈恐怖。这种表现赋予了毛式文革语言以一种魔咒力量,同时也赋予了那个旧形式(魔幻现实主义)以一种新的活力。什么叫独创性?这就是。
韩秀笔下,一个由奴役者和被奴役者共同组成的怪物“兵团”之中,唯一的独立个体是一个弱小女孩——“多余的人”。她以局外人的眼睛看“兵团”,无处不是那个巨大怪物的百变狰狞。她在被派到中巴边界崇山峻岭中为无数中国筑路工人收尸时,竟然发现,狼和人的关系,比“兵团”中人和人的关系要好。那来自地狱的温馨,魔幻得令人战慄。进入“被时代”,现实更魔幻。被代表、被自杀、被钱云会李旺阳……已经超出了作家们想象力的极限。
喜欢玩儿古代俗套因果报应六道轮回,西方俗套穿越时光隧道人变动物的魔幻莫言,对于这一切真实的魔幻视若无睹,三缄其口。作为党员作家、作协高官,受组织制约,不奇怪。说抄写《延讲》没错,说出版审查制度如同机场安检一样必要,甚至说有人丑陋化妖魔化毛泽东是“蚍蜉撼大树”(只说有人,没说丑陋妖魔是不是丑陋妖魔,也还是没说的东西比说了的重要),都不奇怪。即使党外作家如是说,也是饭碗甚至安全所系,可以理解。
但是理解,不等于认同。你可以批评他们犬儒奴才甚至鹰犬,可以说对罪恶保持沉默无异罪恶的同谋,可以说在大树和蚍蜉之间站在大树一边是可耻的,甚至也可以预言一旦形势改变,他们会来一个华丽的转身。但那是历史中的自然,那种“特殊国情”历史地铸造出来的人格模式,也是那个如此荒谬残酷而又能历久常存的组织的基础。因此,你绝不可以说,他们的选择是非政治的选择。更不可以说,他们的作品写什么不写什么,和那个政治无关。
奇怪的是,完全在这个组织控制之外,以普世价值名义行事的瑞典文学院,却这么说了。一方面把得主和他的组织切割,强调文学与政治无关,只看作品质量水平,不问作者的政治立场;另一方面又把得主及其作品向诺贝尔遗嘱给定的、一向被阐释为普世价值的抽象标准,“理想主义最佳作品”附会过去,强调得主有批判专制政治的倾向。两个强调,都是曲解。两种曲解,互相矛盾。初看难以置信,再看言之凿凿——那是授奖辞里的白纸黑字。
世界上大小奖项无数,比如乐透,比如六合彩,意义虚无、价值虚无。中奖靠运气,机会都均等。虽金额远大于诺奖,谁得之都没有异议。又比如奥运金牌,诺贝尔科学奖,或者某些民间独立的理想主义奖项,标准明确肯定,毫厘之差可辨。纵有黑哨禁药不实数据,容易发现也不难解决,公平自在其中,权威也自在其中。这次的问题在于,一个以普世价值为标准的、权威大得有引领潮流之势的奖项,给了一个反对普世价值的得主。这无论对文学,还是对社会思潮,不能不说是一种误导。
当然,中国的误导,不自诺奖始。华盛本大学肯尼迪教授告诉我,他的学生到中国做交流,看到幼儿园里的孩子们画画,太阳必须是红色的,天必须是蓝色的、草必须是绿色的,感到非常惊讶。我告诉他这是“中国特色”,但不是唯一的颜色,也存在着想象“另一种语言”的努力。北大附中林芳华老师给孩子们开了一门“诗歌”选修课,激活童心中的诗心。诗人王家新把她的这种努力,称之为“素质教育”。“因为诗歌才是对心灵的开启,是对人的内在素质的提升”。但在现实教育制度下面,诗心童趣恐怕只能短暂存在,为了考试升学,孩子们不得不被一步步纳入体制的规范。
接受铸造,进入模式,不光是中国儿童的,也是成人们共同的命运。我担心诺文学奖带来的价值错乱,会使得这种命运更加难以逆转。现在“爱国”者、追星族跟风附和、捧场背书的声势浩大,更抵消了试图逆转的力量。有人重提恩格斯关于创作方法和世界观矛盾的言论,说反动作家可以写出进步作品;有人说肖斯塔科维奇歌颂斯大林无损于他的音乐,庞德拥护墨索里尼无损于他的诗歌,海德格尔支持希特勒无损于他的哲学……以致你若想认真对待,就不得不回到那低于历史的起点,等于被夹持,拉下水去。
有人为得主不批评政府辩护,说他有不说话的自由,有保护自己的权利。听起来好像是,指责你站着说话不腰痛,不在乎别人的安危。有人相反地把这位忠诚党员说成异议作家,“有强烈的批判意识,以尖锐的笔触书写了当今社会矛盾和当代历史的创伤经验”。听起来好像是,在抱怨中宣部没有尽到“机场安检”的责任,中组部没有尽到干部鉴定的责任。有人用普世价值衡量,说莫言“不配”得奖。听起来好像是,无条件认可了瑞典文学院封圣的资格……
多元世界文学,是无量自由心声。以各种语言、各种形式,分布全球无数角落,可以同时有无数尖端。无论是个人、基金会、学术团体、国家政府或者国际机构,没有一个行为主体,能够全部掌握。瑞典文学院,同样不能。回顾以往,不少得奖者早已销声匿迹。当其时而未得奖者,如托尔斯泰、易卜生、哈代、左拉、卡夫卡、契科夫、普鲁斯特、布莱希特、纳博科夫,乔伊斯……等等,至今都是,世界文学中不可企及的孤峰。 如果说,过去的失误只是文学判断失误,那么现在价值错乱,受损的就不仅是文学了。
网路时代云革命带来的虚拟自由,丝毫也不能缓和现实中奴役与自由的真实冲突。全球各地此起彼伏的恐怖袭击,和绵延不断的战争烽火,不管表面上有多少错综复杂、文化与宗教的背景,或者所谓的特殊国情,归根结底,都无不是自由与奴役的冲突。当此际一种具有国际权威的理想主义奖项,不支持自由精神,却去鼓励相反的力量,能不令人失望?!
我相信,这不是瑞典皇家学院的初衷。如果他们能意识到自己的限度,取消文学奖项,只做力所能及的事情,那将是世界文学之幸。
如果他们不能,我希望这次事件所造成的震撼,有助于恢复绝大多数人的平常心,消解极少数人的诺情结,转而去创造真正的价值。
震撼是暂时的。 话语权再大,大不过时间的考验。想当年经变俗讲,何等神圣。万人空巷,如听梵音。最终还是佛陀的归佛陀,寺庙的归寺庙,说唱的归说唱。历史大浪淘沙,我们相信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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