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以为“改革死了,要革命”,“非暴力不行了,要暴力”,“要回归民国”这一类声音和情绪不是现在才有的,以前早就有过。

可以推想,二十四年前,六四屠杀,群情激愤,该有多少人说:和平之路堵死了,以后非靠暴力不可了,非搞武装革命不可了。有在六四现场的人说,当时他们想,要是手里有原子弹,一定扔进中南海。还有人盼望美军从天而降。有人在大街上贴标语号召武装起义。有人计划深入军队策动兵变。

当时没有互联网,这类声音传出来的很少,但只要想一想就知道,这种声音一定是都有过的,一定少不了。

海外有言论自由,我们就听到很多。一个来自台湾在美国当理工科教授的张系国,也是个著名的科幻小说作家,自费在《世界日报》上登广告:“悬赏十万美元,捉拿邓李杨,死活不论。”有些民运人士嫌老的民运组织不带劲,又成立新组织,成立党,宣称要推翻,不排除暴力,要搞兵运。我那时是民联主席,有民联成员也提出这类主张。我问他们具体怎么做呢,他们说不出来。

二十几年过去了,那些主张革命主张暴力,说要武装起义要搞兵运的人做出什么行动来了呢?我们没看见。有的当时很激烈的,后来就销声匿迹了。后来者不知道前面发生的事,重新提出这些主张,以为是新发现。

2011年,我和苏晓康访问达然萨拉,正好《星岛日报》北美版总编王宁也在那里。王宁曾经采访达赖喇嘛,专门谈到非暴力问题。王宁问,流亡藏人中有主张暴力的,你怎么对待他们的主张?达赖喇嘛说,我就问他们,你们要怎么搞法?哪里搞到枪,少了不行,要很多,谁会卖给我们?从哪里运进去?

达赖喇嘛问得很具体。既然对方想搞暴力,你就不能只用非暴力的那套大道理去说服别人,因为别人不认那套大道理。问题在于,如果你主张暴力抗争,但是对怎样操作,具体怎么个搞,却没有靠谱的办法,缺少实行的手段,那就沦为空洞的口号了。一旦你打出暴力的旗号,原先支持藏人的人和组织可能就不支持了,流亡藏人在国际上的活动空间可能就缩小了。

一个剥夺基本人权的政权,人民有权使用一切手段,包括暴力手段,去推翻它。这一点在道义上是无可置疑的。当年波兰人搞团结工会运动,就有西方人问,你们为什么用非暴力?米奇尼克回答:我们没有枪。所以说,我们搞非暴力,不只是因为非暴力在道义上更好更纯净,也是因为我们没有枪。

有人说,中国的转型,最好是政变。可是,搞政变有个条件,那必须你是政权内部的人,离最高权力很近。那些在体制内部的,离权力近,离军队近的,他们可以考虑政变兵变。我们在体制外,离的远。我们的讨论绕了半天还是回到原来的问题上,还是继续做原来我们在做的事请。现在有人重新提出这个问题,以为是新发现,其实是二十几年前就讨论过的老问题。所以,问题实际上是:你要怎么做?如果没有具体做法具体行动,那就成了放弃,成了等待。

关于回归民国。苏东巨变,很多国家就是回到从前,回到共产革命之前。好几个共产国家改了国号,去掉里面的“人民”,例如蒙古人民共和国改成蒙古共和国。有个国民党朋友对我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英文是:People’s Republic of China,中华民国的英文是:Republic of China,把中华人民共和国里的人民People去掉,就成了Republic of China,就是回归民国了。

另外谈到大事件。我觉得发生大事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八九民运前的群体事件不见得比现在多,可是那时候整个社会有种气氛,很多人都有股跃跃欲试的劲头,不害怕,“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不少人都预料这一年要出大事,偶发事件就可能成为导火线。现在很难感受到已经有了这种氛围。

現在,群體事件雖然層出不窮,但都有一個特點:都是在一個特定的時刻,一些人為一些特定的事變得激動。因為是特定的事,就沒有多大傳染性,別的地方的人不會因為你這事同時激動,情緒不會同时一塊兒起來。這也是為什麼現在大陸出現各種群體性事件,只要人一積累上萬以上就会出现打砸搶,一是因为大家對政府很痛恨,另外就是参与者看不到更好的勝利的希望,他们不相信所以也不指望這事情能得到一個良性的解決,只好趁着人多,法不治众,發泄一通。而八九民运大家很理性,自觉遵守秩序,因為大家对集体和平抗争有信心,認為用這種辦法能夠得到想要的某種東西。

現在的問題是,要上層去改革,很困難.現在回頭看,覺得好像江、胡、習,一代不如一代。一方面可能確實是如此,另一方面也個路徑依賴。“六四”之後路就走錯了,走上邪路了,江澤民走了一段,胡錦濤接着走,走得更遠了。积重难返,越积重越难返。所以每個後繼者都好像比前面還更壞,所以現在要指望他们進行我們期待的改革難度又更大了。

經濟問題的事情不好說,如果說經濟发展有周期,不可能老是高速發展,總會出现停顿,出现危机,然後就會引起各種矛盾的爆发。这种说法也值得推敲。經濟問題除非能轉化為政治問題,否則对专制统治就不是什么問題.

90年代开始的國企改革,幾千萬國企工人幾乎同時下崗,這是多大的爆炸性因素。按说下岗工人应该最有造反精神,因为他们是新穷人,反差对比太大,在名义上又还有地位,是党章宪法都明文规定的领导阶级,而共产党也最不好对他们出狠手镇压。国企改革,国企工人下岗这件事,要是发生在六四之前,肯定闹翻天了,当局要镇压难度也很大。可是国企改革,几千万工人下岗是发生在六四之后,工人也给六四吓怕了,没多少人敢正面抗争,共产党迈过了心理上的那个槛,没有意识形态的约束了,镇压起来没心理障碍了,下得去狠手。

羅小朋讲過,“六四”後很多基層的人明顯感覺到,當官的變狠了。在各级政府,狠的人都佔了上風,在六四事件中立场溫和的官员,就算沒因此而下台,但在政府内部也没什么发言权了。

现今中国有很多问题,也很严重。这可以构成推动改革的动力,但也可能使得当局更不愿意改革。他们会想,如果不改,也能混得下去,还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一改反而风险莫测,有可能洪水滔天。这就使他们缺少改革的动力,也缺少改革的勇气。若干年后,包括习近平,都会后悔的。

摆在我们面前的关键问题是,从什么地方切入,怎么去做,推动变革的发生。

(本文是作者在10月28日中国研究院第四次研讨会“习近平是左是右”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