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普罗米修斯是叛逆的神族贵冑，林昭亦有母系家庭的红色“革命”遗绪，但她的心性中还秉承天赋通灵之才和高贵血质，正大深锐之气，超凡脱俗之骨，她迅速看透上一代人那场“革命”的欺骗性，义无反顾地走上反抗暴政之路。她正是当代中国的普罗米修斯，盗取自由圣火给受极权奴役的国人。
女诗人发表此诗数月后入狱，诗中的悲剧情节在她的真实人生中复现：正如普罗米修斯直面宙斯，女诗人直面极权独夫，展开类似诗中的对话。凡此种种，使我们惊叹女诗人对极权制度及其统治者心理性格洞察之深刻、把握之准确。为了把自由的火种和推翻暴政的火炬送给人间，女诗人自己的苦难人生竟比希腊神话中那位把天火盗给人类的英雄普罗米修斯更悲惨。这不仅显示女诗人人格的伟大，而且显示当代极权统治者的卑鄙和残暴远远超过人类的一切神话、人类的一切想象中的暴君暴政。
我们的女诗人是一位普罗米修斯式先知。她笔下的宙斯似乎也有一种坚定的专制自信、道路自信和理论自信：“要推翻神族——梦也作不成，/我们将统治宇宙万年，/永保着至高无上的权能。”这就是说，宙斯们要永保贵族的特权、永远专人民的政。
可是，这位似乎满腹自信的宙斯却恳求先知普罗米修斯指点迷津、泄露秘密：“据说你预知神族的毁灭，/知道谁将是暴乱的首领”“如果你确有所知就该实说，/让我们早下手惩治叛臣。”真是一语透底，自信原是恐惧。普罗米修斯立即回应：“那么你已经感到了不稳，是吗？”现在，面临专制末日的重重危机，宙斯要做的第一要务就是维稳和杀人。残暴的历史总是相似的，文明的历程各有艰辛。心灵的自私、狭隘和卑鄙是人类自身的最大敌人。
九
诗人把读者悄然引入一幅极富视觉美感的黄昏风景，轻灵得像拉威尔(Maurice Ravel)《波莱罗舞曲》(Bolero)织成的梦，朦胧得像德彪西(Claude Debussy)的《月光》(Clair de Lune)，第三乐章静静地向我们敞开：
紫色的黄昏向山后沉落，
灰暗的暮霭一点点加深，
残损的山峰却依然屹立，
夜空衬出它深黑的剪影。
紫色、灰暗、黄昏、暮霭、夜空、山峰、剪影，伴随着夜色一点点渐浓，构成美妙的色彩变幻；残损却依然屹立的山峰成为这幅优美图案中有意味的核心。反抗天庭的受难者千百年苦难中的一日，就这样进入暮色黄昏。
短短四行美妙风景戛然住笔，受难者成为全诗聚焦中心：普罗米修斯从昏迷中醒来，血污封住双眼，热血从头上流下，他依稀看到疏朗的星星，淡淡的弯月，嗅到夜风中果树的芳香，非常自然地引出深沉的情感，于是长诗进入一段内心的抒情：
啊，夜，你是多么宁静，
大地啊，你睡得多么深沉。
越过广袤的空间，我看见，
五谷的田野，繁花和森林
江湖水滟滟似银，大地母亲，
你好像披着幅奇丽的绣锦。
从远古到如今，你每时每日
滋养哺育着亿万的生灵。
多少人辛勤地开拓与垦植，
大地，你一天天焕发着青春。
可是为什么，你年年血泪，
只是给众神贡献出祭品！
我喝过流在你身上的水，
清澈的水是那么苦涩而酸辛，
你胸中迸发出沉重的叹息
你憔悴，还有你的子孙。
什么时候，大地，你才能新生，
能够理解被榨取的命运，
啊！万能的人类永恒的母亲
我胸中澎湃着对你的爱情，
我知道，一旦你开始觉醒和翻腾，
巍峨的奥林比斯将冰消雪崩
这段燃烧着深沉情感的思考，对大地母亲的热爱，对人类被众神奴役的痛恨，对这苦难大地的同情，每一滴水的苦涩、每一粒谷子含的血泪、每一颗生命的叹息、每一代人的憔悴都在这颗巨人的心灵里激起深刻的情感、强烈的质疑和热烈的愿望，他多么希望大地能够从昏睡中醒来、从奴役中获得新生。“夜，你是多么宁静，/大地啊，你睡得多么深沉”“什么时候，大地，你才能新生，/ 能够理解被榨取的命运”，这样的诗句所含的深沉、复杂、难以言传的情思，要靠读者体味了。
这里，普罗米修斯的夜思和感叹，与诗人入狱后写的一首诗非常相似：“啊，大地/祖国的大地，你的苦难，可有尽期？/在无声的夜里，/我听见你沉重的叹息。/你为什么这样衰弱，/为什么这样缺乏生机？/为什么你血泪成河？/为什么你常遭乱离？/难道说一个真实美好的黎明/竟永远不能在你上面升起？/将这一滴注入祖国的血液里，/将这一滴向挚爱的自由献祭。/揩吧！擦吧！洗吧！/这是血呢！/殉难者的血迹，/谁能抹得去？”诗人自己正是中国的普罗米修斯，她把鲜血献给自由的祭坛。
他感受到大地的美和它蓬勃的青春生命，更感受到大地的血泪和世代的酸辛，这双重眼光使诗歌增加思想和感情的立体维度。然而诗人的同时代人却在那里涂抹着无数有眼无珠的献媚文字。诗人笔下那位在受难中苏醒过来的普罗米修斯这样预言：“我知道，一旦你开始觉醒和翻腾，/巍峨的奥林比斯将冰消雪崩”。这座众神栖居、特权者们独享的殿堂必将崩溃。
十
痛苦中的普罗米修斯忽然看到“一线光明”，那是他盗取的火种在大地上星星点点地传播、燃烧，那是生命力旺盛的光明之火呵。他希望人们“把血写的诗篇一代代留下，/为历史悲剧作无情的见证。”这首长诗，不正是以世代人的鲜血写出来、为历史悲剧作见证的伟大诗篇吗？
他希望这火种点燃正义者手中的火炬，指引他们“英勇地战斗”、直到“凯旋得胜”，他希望这大火在这黑夜里冲天而起：
燃烧，火啊，燃烧在这
漫漫的长夜，
冲破这黑暗的如死的宁静，
向人们预告那灿烂的黎明，
而当真正的黎明终于来到，
人类在自由的晨光中欢腾，
火啊，你要燃烧在每一具
炉灶里，
叫寒冷、饥饿永离开人们，
让孩子拍起手在炉前跳舞，
老年人围着火笑语殷殷。
凝望那大野上满地灯火，
臆想着未来光辉的前景，
就像正遨游在浩渺的太空，
他觉得精神昂扬而振奋。
这烈火已成为人民揭竿而起、冲破黑暗、获得自由和幸福的象征。这里，“冲破这黑暗的如死的宁静”与第三章开头“夜，你是多么宁静”构成对照。诗人笔下的普罗米修斯预见这激动人心的历史场面，全诗进入华彩乐段。
他激动万分地从心灵深处涌流出一曲响彻云霄、震动天庭的人类之歌：
人啊！我喜欢呼唤你响亮的
高贵的名字，大地的子民，
作为一个弟兄，我深情地
呼唤：人啊，我多么爱你们！
这种对人类的爱、对大地之子的爱、对人的高贵性的肯定，显示这位神族特权的叛逆者和宙斯暴政的反抗者的正义立场和高贵人格质量。他不再与众神特权势力为伍，而是真诚地认人类为弟兄。
十一
他深知人类既渺小又伟大、既朴拙又聪明、既善良又敢于“奋起斗争”，他热情地呼吁人类抛弃那些“圣书神语”“偶像和香灯”、向众神霸占的殿堂和乐园发起战斗、从他们的手中夺回人类的自由权和对自己命运的支配权，结束“这些黑暗的可耻的年代”，不要惧怕诸神的法术、威灵、恫吓，他们统统都要灭亡，你们人类才是“大地的主人”，你们应当“骄傲地永生”，人类的自由和解放只能从与诸神的战斗中得来，你们推倒专制特权霸占的堡垒之日，就是我获得自由之时：
起来啊！抛弃那些圣书神语，
砸烂所有的偶像和香灯，
把它们踩在脚下，向奥林比斯
索还作一个自由人的命运！
还能忍受吗？这些黑暗的
可耻的年代，结束它们，
不惧怕阿西娜的战甲
不迷信阿波罗的威灵，
更不听宙斯的教训或恫吓，
他们一个都不会留存。
人啊，众神将要毁灭而你们
大地的主人，却将骄傲地永生，
那一天，当奥林比斯在你们的千丈怒火中崩倒，
我身上的锁链也将同时消失，像日光下的寒冰。
当这个历史时刻到来时，他要和人类一起，为“奥林比斯的覆灭而凯歌欢庆”。夜色中，这位被缚在高加索悬崖上的反抗者在心灵中回旋起人类自由畅想曲，预见人类的光明未来，“在澎湃如潮的灼热的激情里，/普洛米修士翘望着黎明”，长诗结束在这位受难先知彻夜难寐地对黎明的企盼中。
这思潮喷涌、激情勃发的诗句分明是一篇与专制集团、特权势力的战斗檄文。全诗进入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整个交响乐队与合唱队交织而成的天籁与人声交响、气势磅礴、直上云天的热烈高潮，推向波浪迭起、热情澎湃的人类自由、平等和博爱主题的辉煌终曲。
十二
不同作家笔下有不同的普罗米修斯形象。换言之，作家们把自己的性格和思想投射到普罗米修斯身上。同一个普罗米修斯，在埃斯库罗斯笔下得到释放，在雪莱笔下得到解放，前者是与暴君妥协的结果，他把那个秘密——谁是能够推翻宙斯威权的人——告诉了宙斯，作为交易，宙斯将他释放，后者是暴政被推翻、人类得解放、赫拉克利斯来解救的结果。不同的哲学观念、思想理解和艺术处理，特别是在不同的历史情势下，会有很大不同。这是一个说不尽的有趣话题。
但是，在林昭笔下，普罗米修斯既未被释放，也未被解放，而是依然受难，他坚定地反对特权、坚持人权、坚信暴政必然灭亡，面对暴君的各种威胁利诱毫不妥协，因此在高加索悬崖上继续遭受酷刑折磨。他企盼的是他所传播的火种燃起一场漫天大火，人类起义推翻奥林帕斯山上的特权集团，那才是他获得自由的日子。普罗米修斯思想、性格、命运的这种当代性处理，一方面显示林昭思想、性格和意志的深刻性、彻底性、坚定性，另一方面折射出她身处的当代社会境况远比人类一切时代都黑暗、暴虐、缺乏人性。
在埃斯库罗斯笔下，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有大洋水神俄刻阿诺斯(Oceanus)的一群女儿（剧中的歌队）相伴和同情，她们拒绝离去，因为她们痛恨那种出卖他人、背弃朋友的不忠行为。在雪莱笔下，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有妻子、有女性的爱恋和抚慰。在林昭笔下，受难中的普罗米修斯孤独一人，没有爱情，但是有山林仙女们翩然飞来，像朵朵轻盈的彩云，“以柔软湿润的长发”为他轻拂胸上的血迹，轻唤他醒来，她们的“眼眶里满含泪水”“声音像山泉低吟”，她们赞美他有着自由的灵魂、坚强的意志。这样的笔触和情思，优美地显示女诗人缠绵多情的柔肠和她的人格价值取向。
十三
与希腊神话中的原型以及西方古典作家和浪漫作家笔下的普罗米修斯不同，诗人林昭塑造的是当代版的新型普罗米修斯形象，是思想最彻底、性格最坚定、与暴政毫不妥协的普罗米修斯，是坚信人类自由、社会民主和人格高贵性的普罗米修斯，是志在推翻极权制度、消灭特权势力、粉碎一切思想禁锢的普罗米修斯，是鼓舞人类抛弃偶像神语和膜拜、掌握自己的命运、勇敢地站起来与诸神威灵战斗的普罗米修斯，是从统治集团中勇敢地分裂出来、与暴君及其整个特权集团毫不妥协地战斗的最敏锐的先知、最深刻的思想家、最善良的人类导师、最富牺牲精神的殉道者。这是林昭的普罗米修斯，它浸透着林昭的思想和性格、意志和情感，他的每一根血管里都涌流着林昭的血液。他是林昭的精神性格之父，又是林昭的精神性格之子。她在借普罗米修斯之口批判宙斯的暴政及其整个特权集团对天庭的霸占、对人类财产的掠夺、对人类思想的控制、对人类尊严和宇宙公平的践踏。普罗米修斯就是诗人的化身。
这是思想与强权、良知与暴力、正义与邪恶、人格与利益、个人与体制势力之间展开的人类永恒的冲突。普罗米修斯作为伟大的先知、思想家、反抗者和殉道者，正是林昭整个智慧、人格和勇气的艺术化和对象化。诗人对这位英勇的反抗者惨遭迫害时的那种痛苦感觉和淋漓描写，显示她对人类痛苦感同身受和深切同情。她笔下的普罗米修斯这样回答暴君宙斯：“你可以把我磨碎，只要你高兴，/但丝毫救不了你们的危运。”此诗发表数月后，诗人就身陷囹圄，她这样回答专制独夫：“不怕你们把林昭砸成了粉，我的每一粒骨头渣儿都还只是一颗反抗者的种子！”（十四万言书第八十八页）诗人又一次以充满感性、悟性和想象力的诗歌惊人地预示自己未来的悲剧、普罗米修斯式英雄的殉道者命运，身陷监牢中的林昭不正是被缚在高加索悬崖巨石上日日被恶鹰撕咬、断然拒绝独夫民贼各种威胁利诱的当代中国普罗米修斯式巨人、神明、殉道者么？她对极权暴政本质的透视、她对自由理念的高扬以及对自己苦难命运的预知，皆显示她的心灵和智慧的高度洞察力以及她的人格和性格的超人勇气。
十四
与《海鸥之歌》相比，《普洛米修士受难的一日》在诗的才华和美的风格上表现得更为丰满瑰丽，各种美的因素得到恰到好处的艺术控制，悲怆与愉悦，刚烈与柔情，浓墨与清丽，轰鸣与轻灵，快板与柔板，张弛有度，相得益彰。《普》在结构上更加严整、艺术手法上更趋成熟。长诗独具匠心地截取漫长苦难岁月中的一天，分为黎明时分、白昼、黄昏夜晚，自然地成为三章，如奏鸣曲的三个乐章，集中笔墨对一位叛逆的贵族和英雄的精神性格作一气呵成式塑造。第一章从美好的黎明迅速引向悲剧场景，浓墨重彩、鲜血淋漓地表现反抗者遭受的酷刑迫害、与暴君宙斯论辩以及遭到雷电闪击的惨烈情景。此章之展开如暴雨倾泻、雷霆开合。第二章由抒情意味浓郁的引子——山林女神翩然飞临、飘飘长发拂醒普罗米修斯——迅速转为反抗者与暴君展开的两种立场和观念的交锋，进一步展示英雄的思想、信念和性格。此章风格雍容、气质宁静，有如德彪西(Debussy)的交响诗《牧神午后》(Prelude a l’Apres-midi d’un faune)。第三章黄昏渐浓，如一只富于沉思和幻想性质的肖邦(Chopin)式夜曲（Nocturne），悠然进入普罗米修斯的心灵世界，是这位思想家和先知的心灵独语，心灵的沉思、思想的飞动、激情的喷发，一浪一浪推向高潮，至此思想家和英雄的心灵、性格在这种内心揭示中得到益发深刻的表现。全诗三章构成思想和性格的立体、完整的美学表现，显示诗人谋篇布局的艺术匠心。
2013年于多伦多
普罗米修斯是叛逆的神族贵冑，林昭亦有母系家庭的红色“革命”遗绪，但她的心性中还秉承天赋通灵之才和高贵血质，正大深锐之气，超凡脱俗之骨，她迅速看透上一代人那场“革命”的欺骗性，义无反顾地走上反抗暴政之路。她正是当代中国的普罗米修斯，盗取自由圣火给受极权奴役的国人。
女诗人发表此诗数月后入狱，诗中的悲剧情节在她的真实人生中复现：正如普罗米修斯直面宙斯，女诗人直面极权独夫，展开类似诗中的对话。凡此种种，使我们惊叹女诗人对极权制度及其统治者心理性格洞察之深刻、把握之准确。为了把自由的火种和推翻暴政的火炬送给人间，女诗人自己的苦难人生竟比希腊神话中那位把天火盗给人类的英雄普罗米修斯更悲惨。这不仅显示女诗人人格的伟大，而且显示当代极权统治者的卑鄙和残暴远远超过人类的一切神话、人类的一切想象中的暴君暴政。
我们的女诗人是一位普罗米修斯式先知。她笔下的宙斯似乎也有一种坚定的专制自信、道路自信和理论自信：“要推翻神族——梦也作不成，/我们将统治宇宙万年，/永保着至高无上的权能。”这就是说，宙斯们要永保贵族的特权、永远专人民的政。
可是，这位似乎满腹自信的宙斯却恳求先知普罗米修斯指点迷津、泄露秘密：“据说你预知神族的毁灭，/知道谁将是暴乱的首领”“如果你确有所知就该实说，/让我们早下手惩治叛臣。”真是一语透底，自信原是恐惧。普罗米修斯立即回应：“那么你已经感到了不稳，是吗？”现在，面临专制末日的重重危机，宙斯要做的第一要务就是维稳和杀人。残暴的历史总是相似的，文明的历程各有艰辛。心灵的自私、狭隘和卑鄙是人类自身的最大敌人。
九
诗人把读者悄然引入一幅极富视觉美感的黄昏风景，轻灵得像拉威尔(Maurice Ravel)《波莱罗舞曲》(Bolero)织成的梦，朦胧得像德彪西(Claude Debussy)的《月光》(Clair de Lune)，第三乐章静静地向我们敞开：
紫色的黄昏向山后沉落，
灰暗的暮霭一点点加深，
残损的山峰却依然屹立，
夜空衬出它深黑的剪影。
紫色、灰暗、黄昏、暮霭、夜空、山峰、剪影，伴随着夜色一点点渐浓，构成美妙的色彩变幻；残损却依然屹立的山峰成为这幅优美图案中有意味的核心。反抗天庭的受难者千百年苦难中的一日，就这样进入暮色黄昏。
短短四行美妙风景戛然住笔，受难者成为全诗聚焦中心：普罗米修斯从昏迷中醒来，血污封住双眼，热血从头上流下，他依稀看到疏朗的星星，淡淡的弯月，嗅到夜风中果树的芳香，非常自然地引出深沉的情感，于是长诗进入一段内心的抒情：
啊，夜，你是多么宁静，
大地啊，你睡得多么深沉。
越过广袤的空间，我看见，
五谷的田野，繁花和森林
江湖水滟滟似银，大地母亲，
你好像披着幅奇丽的绣锦。
从远古到如今，你每时每日
滋养哺育着亿万的生灵。
多少人辛勤地开拓与垦植，
大地，你一天天焕发着青春。
可是为什么，你年年血泪，
只是给众神贡献出祭品！
我喝过流在你身上的水，
清澈的水是那么苦涩而酸辛，
你胸中迸发出沉重的叹息
你憔悴，还有你的子孙。
什么时候，大地，你才能新生，
能够理解被榨取的命运，
啊！万能的人类永恒的母亲
我胸中澎湃着对你的爱情，
我知道，一旦你开始觉醒和翻腾，
巍峨的奥林比斯将冰消雪崩
这段燃烧着深沉情感的思考，对大地母亲的热爱，对人类被众神奴役的痛恨，对这苦难大地的同情，每一滴水的苦涩、每一粒谷子含的血泪、每一颗生命的叹息、每一代人的憔悴都在这颗巨人的心灵里激起深刻的情感、强烈的质疑和热烈的愿望，他多么希望大地能够从昏睡中醒来、从奴役中获得新生。“夜，你是多么宁静，/大地啊，你睡得多么深沉”“什么时候，大地，你才能新生，/ 能够理解被榨取的命运”，这样的诗句所含的深沉、复杂、难以言传的情思，要靠读者体味了。
这里，普罗米修斯的夜思和感叹，与诗人入狱后写的一首诗非常相似：“啊，大地/祖国的大地，你的苦难，可有尽期？/在无声的夜里，/我听见你沉重的叹息。/你为什么这样衰弱，/为什么这样缺乏生机？/为什么你血泪成河？/为什么你常遭乱离？/难道说一个真实美好的黎明/竟永远不能在你上面升起？/将这一滴注入祖国的血液里，/将这一滴向挚爱的自由献祭。/揩吧！擦吧！洗吧！/这是血呢！/殉难者的血迹，/谁能抹得去？”诗人自己正是中国的普罗米修斯，她把鲜血献给自由的祭坛。
他感受到大地的美和它蓬勃的青春生命，更感受到大地的血泪和世代的酸辛，这双重眼光使诗歌增加思想和感情的立体维度。然而诗人的同时代人却在那里涂抹着无数有眼无珠的献媚文字。诗人笔下那位在受难中苏醒过来的普罗米修斯这样预言：“我知道，一旦你开始觉醒和翻腾，/巍峨的奥林比斯将冰消雪崩”。这座众神栖居、特权者们独享的殿堂必将崩溃。
十
痛苦中的普罗米修斯忽然看到“一线光明”，那是他盗取的火种在大地上星星点点地传播、燃烧，那是生命力旺盛的光明之火呵。他希望人们“把血写的诗篇一代代留下，/为历史悲剧作无情的见证。”这首长诗，不正是以世代人的鲜血写出来、为历史悲剧作见证的伟大诗篇吗？
他希望这火种点燃正义者手中的火炬，指引他们“英勇地战斗”、直到“凯旋得胜”，他希望这大火在这黑夜里冲天而起：
燃烧，火啊，燃烧在这
漫漫的长夜，
冲破这黑暗的如死的宁静，
向人们预告那灿烂的黎明，
而当真正的黎明终于来到，
人类在自由的晨光中欢腾，
火啊，你要燃烧在每一具
炉灶里，
叫寒冷、饥饿永离开人们，
让孩子拍起手在炉前跳舞，
老年人围着火笑语殷殷。
凝望那大野上满地灯火，
臆想着未来光辉的前景，
就像正遨游在浩渺的太空，
他觉得精神昂扬而振奋。
这烈火已成为人民揭竿而起、冲破黑暗、获得自由和幸福的象征。这里，“冲破这黑暗的如死的宁静”与第三章开头“夜，你是多么宁静”构成对照。诗人笔下的普罗米修斯预见这激动人心的历史场面，全诗进入华彩乐段。
他激动万分地从心灵深处涌流出一曲响彻云霄、震动天庭的人类之歌：
人啊！我喜欢呼唤你响亮的
高贵的名字，大地的子民，
作为一个弟兄，我深情地
呼唤：人啊，我多么爱你们！
这种对人类的爱、对大地之子的爱、对人的高贵性的肯定，显示这位神族特权的叛逆者和宙斯暴政的反抗者的正义立场和高贵人格质量。他不再与众神特权势力为伍，而是真诚地认人类为弟兄。
十一
他深知人类既渺小又伟大、既朴拙又聪明、既善良又敢于“奋起斗争”，他热情地呼吁人类抛弃那些“圣书神语”“偶像和香灯”、向众神霸占的殿堂和乐园发起战斗、从他们的手中夺回人类的自由权和对自己命运的支配权，结束“这些黑暗的可耻的年代”，不要惧怕诸神的法术、威灵、恫吓，他们统统都要灭亡，你们人类才是“大地的主人”，你们应当“骄傲地永生”，人类的自由和解放只能从与诸神的战斗中得来，你们推倒专制特权霸占的堡垒之日，就是我获得自由之时：
起来啊！抛弃那些圣书神语，
砸烂所有的偶像和香灯，
把它们踩在脚下，向奥林比斯
索还作一个自由人的命运！
还能忍受吗？这些黑暗的
可耻的年代，结束它们，
不惧怕阿西娜的战甲
不迷信阿波罗的威灵，
更不听宙斯的教训或恫吓，
他们一个都不会留存。
人啊，众神将要毁灭而你们
大地的主人，却将骄傲地永生，
那一天，当奥林比斯在你们的千丈怒火中崩倒，
我身上的锁链也将同时消失，像日光下的寒冰。
当这个历史时刻到来时，他要和人类一起，为“奥林比斯的覆灭而凯歌欢庆”。夜色中，这位被缚在高加索悬崖上的反抗者在心灵中回旋起人类自由畅想曲，预见人类的光明未来，“在澎湃如潮的灼热的激情里，/普洛米修士翘望着黎明”，长诗结束在这位受难先知彻夜难寐地对黎明的企盼中。
这思潮喷涌、激情勃发的诗句分明是一篇与专制集团、特权势力的战斗檄文。全诗进入贝多芬《第九交响曲》整个交响乐队与合唱队交织而成的天籁与人声交响、气势磅礴、直上云天的热烈高潮，推向波浪迭起、热情澎湃的人类自由、平等和博爱主题的辉煌终曲。
十二
不同作家笔下有不同的普罗米修斯形象。换言之，作家们把自己的性格和思想投射到普罗米修斯身上。同一个普罗米修斯，在埃斯库罗斯笔下得到释放，在雪莱笔下得到解放，前者是与暴君妥协的结果，他把那个秘密——谁是能够推翻宙斯威权的人——告诉了宙斯，作为交易，宙斯将他释放，后者是暴政被推翻、人类得解放、赫拉克利斯来解救的结果。不同的哲学观念、思想理解和艺术处理，特别是在不同的历史情势下，会有很大不同。这是一个说不尽的有趣话题。
但是，在林昭笔下，普罗米修斯既未被释放，也未被解放，而是依然受难，他坚定地反对特权、坚持人权、坚信暴政必然灭亡，面对暴君的各种威胁利诱毫不妥协，因此在高加索悬崖上继续遭受酷刑折磨。他企盼的是他所传播的火种燃起一场漫天大火，人类起义推翻奥林帕斯山上的特权集团，那才是他获得自由的日子。普罗米修斯思想、性格、命运的这种当代性处理，一方面显示林昭思想、性格和意志的深刻性、彻底性、坚定性，另一方面折射出她身处的当代社会境况远比人类一切时代都黑暗、暴虐、缺乏人性。
在埃斯库罗斯笔下，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有大洋水神俄刻阿诺斯(Oceanus)的一群女儿（剧中的歌队）相伴和同情，她们拒绝离去，因为她们痛恨那种出卖他人、背弃朋友的不忠行为。在雪莱笔下，被缚的普罗米修斯有妻子、有女性的爱恋和抚慰。在林昭笔下，受难中的普罗米修斯孤独一人，没有爱情，但是有山林仙女们翩然飞来，像朵朵轻盈的彩云，“以柔软湿润的长发”为他轻拂胸上的血迹，轻唤他醒来，她们的“眼眶里满含泪水”“声音像山泉低吟”，她们赞美他有着自由的灵魂、坚强的意志。这样的笔触和情思，优美地显示女诗人缠绵多情的柔肠和她的人格价值取向。
十三
与希腊神话中的原型以及西方古典作家和浪漫作家笔下的普罗米修斯不同，诗人林昭塑造的是当代版的新型普罗米修斯形象，是思想最彻底、性格最坚定、与暴政毫不妥协的普罗米修斯，是坚信人类自由、社会民主和人格高贵性的普罗米修斯，是志在推翻极权制度、消灭特权势力、粉碎一切思想禁锢的普罗米修斯，是鼓舞人类抛弃偶像神语和膜拜、掌握自己的命运、勇敢地站起来与诸神威灵战斗的普罗米修斯，是从统治集团中勇敢地分裂出来、与暴君及其整个特权集团毫不妥协地战斗的最敏锐的先知、最深刻的思想家、最善良的人类导师、最富牺牲精神的殉道者。这是林昭的普罗米修斯，它浸透着林昭的思想和性格、意志和情感，他的每一根血管里都涌流着林昭的血液。他是林昭的精神性格之父，又是林昭的精神性格之子。她在借普罗米修斯之口批判宙斯的暴政及其整个特权集团对天庭的霸占、对人类财产的掠夺、对人类思想的控制、对人类尊严和宇宙公平的践踏。普罗米修斯就是诗人的化身。
这是思想与强权、良知与暴力、正义与邪恶、人格与利益、个人与体制势力之间展开的人类永恒的冲突。普罗米修斯作为伟大的先知、思想家、反抗者和殉道者，正是林昭整个智慧、人格和勇气的艺术化和对象化。诗人对这位英勇的反抗者惨遭迫害时的那种痛苦感觉和淋漓描写，显示她对人类痛苦感同身受和深切同情。她笔下的普罗米修斯这样回答暴君宙斯：“你可以把我磨碎，只要你高兴，/但丝毫救不了你们的危运。”此诗发表数月后，诗人就身陷囹圄，她这样回答专制独夫：“不怕你们把林昭砸成了粉，我的每一粒骨头渣儿都还只是一颗反抗者的种子！”（十四万言书第八十八页）诗人又一次以充满感性、悟性和想象力的诗歌惊人地预示自己未来的悲剧、普罗米修斯式英雄的殉道者命运，身陷监牢中的林昭不正是被缚在高加索悬崖巨石上日日被恶鹰撕咬、断然拒绝独夫民贼各种威胁利诱的当代中国普罗米修斯式巨人、神明、殉道者么？她对极权暴政本质的透视、她对自由理念的高扬以及对自己苦难命运的预知，皆显示她的心灵和智慧的高度洞察力以及她的人格和性格的超人勇气。
十四
与《海鸥之歌》相比，《普洛米修士受难的一日》在诗的才华和美的风格上表现得更为丰满瑰丽，各种美的因素得到恰到好处的艺术控制，悲怆与愉悦，刚烈与柔情，浓墨与清丽，轰鸣与轻灵，快板与柔板，张弛有度，相得益彰。《普》在结构上更加严整、艺术手法上更趋成熟。长诗独具匠心地截取漫长苦难岁月中的一天，分为黎明时分、白昼、黄昏夜晚，自然地成为三章，如奏鸣曲的三个乐章，集中笔墨对一位叛逆的贵族和英雄的精神性格作一气呵成式塑造。第一章从美好的黎明迅速引向悲剧场景，浓墨重彩、鲜血淋漓地表现反抗者遭受的酷刑迫害、与暴君宙斯论辩以及遭到雷电闪击的惨烈情景。此章之展开如暴雨倾泻、雷霆开合。第二章由抒情意味浓郁的引子——山林女神翩然飞临、飘飘长发拂醒普罗米修斯——迅速转为反抗者与暴君展开的两种立场和观念的交锋，进一步展示英雄的思想、信念和性格。此章风格雍容、气质宁静，有如德彪西(Debussy)的交响诗《牧神午后》(Prelude a l’Apres-midi d’un faune)。第三章黄昏渐浓，如一只富于沉思和幻想性质的肖邦(Chopin)式夜曲（Nocturne），悠然进入普罗米修斯的心灵世界，是这位思想家和先知的心灵独语，心灵的沉思、思想的飞动、激情的喷发，一浪一浪推向高潮，至此思想家和英雄的心灵、性格在这种内心揭示中得到益发深刻的表现。全诗三章构成思想和性格的立体、完整的美学表现，显示诗人谋篇布局的艺术匠心。
2013年于多伦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