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關於林昭死刑案問題,有幾個重要環節需要提出並略加論述。

首先,關於死刑案上報政治局問題。上海當局為何向中央政治局報告?這一程序不尋常。“文革”年代是個沒有“公檢法”(“砸爛公檢法”成為當時“革命造反”初起、踢開一切法律約束時期非常流行的一個口號)、“革命左派”為所欲為年代(儘管“文革”前的“公安局檢察院法院”本身亦虛偽),這期間殺人如割草,莫說處死一個長達二十年徒刑的重大“政治犯”,就是社會上的普通人一旦被誣為現行反革命,即按照中共中央“從嚴從重從快”指示,會立即逮捕、迅速宣判、押赴槍決,林昭死刑案卻要在這亂世中鄭重其事向京城最高層呈報、請批。

這一審批手續顯示:林昭案件極不尋常,上海方面無人敢碰。“文革”時期,上海最高權力機關是“上海市革命委員會”(張春橋自1967年2月至1976年10月擔任主任),公檢法“軍事管制委員會”是其下屬機構(“文革”期間公檢法系統全部癱瘓、由軍管會取代)。即使炙手可熱的新貴張春橋王洪文之輩亦不敢做決定,他們須向中央最高層報告。這一特殊手續顯示上海權力層知道林昭案深水內情以及毛澤東密切關注並深懷所求於此案(林昭稱之“通天”)。關於林昭案情以及如何處置林昭,他們知道必須向毛報告,沒有毛的“御批”,不敢輕舉妄動。

其次,關於林昭死刑判決問題。到底是誰拍板批准林昭死刑?“中央政治局的決定”一語需要辨析。一九六六年毛澤東發動“文革”,五月廿八日設立“中央文革小組”領導“文革”運動,這個特殊權力機構隸屬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之下,組長陳伯達,副組長江青、張春橋,顧問康生,實際掌權者是江青。一九六七年批判所謂“二月逆流”,這個小組實際上取代中共中央政治局和中共中央書記處,一九六九年四月“九大”後停止活動。在這段“中央文革小組”鼎盛期,中共中央政治局有五常委:毛澤東、林彪、周恩來、陳伯達、康生。林昭被上海軍管會秘密殺害事件發生於一九六八年四月廿九日,正是這政治局五常委任職時期。“文革小組”第一權力人物是江青,但江青不是政治局常委。政治局五常委中,到底是誰拍了板?當然只有毛澤東。林昭案是毛澤東八年來性趣強烈、一直關注、發出密令、幾次面見、渴望征服的特殊案件,自然需要毛澤東過目、審核、拍板決定,這是毛澤東的“禁臠”,他人不敢染指此案,必定唯毛馬首是瞻,聽毛發話表態定奪。所謂“中央政治局的決定”,就是毛澤東的決定。知情者避諱毛的名字,前面已有不少同僚為此案而下場悲慘。

再次,關於毛澤東決定林昭死刑問題。毛澤東為何殺害林昭?他殺不殺林昭,取決於他是否死了邪心,是否認為林昭還有被他利用和享用的可能,他能否征服林昭、使之失節失志、乖乖順從。打了八年交道,直面相對數次,毛澤東顯然知道,這一系列問題的答案都是不可能。獄中林昭無數次以體血橫戳怒抹報紙上毛澤東照片及其畫像上那副罪惡嘴臉、淫邪雙眼,表達她對這個殘暴至極、無恥透頂的政治惡棍、人間淫痞的透徹洞察、刻骨痛恨和堅決抗擊。特別是一九六五年四月柯慶施猝死後林昭的冥婚之言及其對毛澤東黑暗心性和卑鄙行為的淋漓揭露,對毛澤東勢在必得的覬覦心、征服欲、驕橫心態及其虛榮心理無疑是一大閃擊。在堅如磐石、冷若冰霜、視死如歸、巋如泰山的林昭面前,毛澤東輸得一敗塗地、顏面喪盡,他的威權從未受到如此輕蔑的冷對、憤然的批駁、堅決的抗拒和公然的斥責,特別是被一位才華橫溢的年輕女性如此痛擊。時至今日,多事之秋,天下動盪,他知道永遠不能征服林昭、他明白林昭以死赴之的堅決態度、他懼怕林昭懷有荊軻、貞娥式俠心猛志,遂斷然以死刑報復林昭,為他的卑鄙性格和罪惡史再添一筆滔天血債。

林昭對毛澤東心理性格的全部邪惡性、殘暴性和卑鄙性洞察秋毫:“從這片血裡我一下看清了最最猙獰可怖的羅剎鬼臉之上的每一根毛髮!看清了迄今為止總是被小心掩蓋起來乃至竭力美化著的極權政治那黝黑黝黑的骨髓!這就是‘毛澤東思想!’——就是‘毛澤東思想’之最為‘深刻’的核心,卻也是其最為真實的本質!”(96)毛澤東下令殺害林昭,再次有力證實林昭對毛澤東邪惡殘暴卑鄙性格的洞察和判斷之深刻性、真知性。林昭對自己必死的結果早已看得清清楚楚,她的詩文就是絕命辭(參見我的林昭古體詩、現代詩系列論文,亦可參見張元勋《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記述的林昭獄中之言),她的獄中血書皆是為生命留下的見證、向未來遞交的證詞。

她的性格永遠是光明火炬、所向無前,而不是踟躕過去、留戀現在。她的心靈從無絲毫苟活念頭或倖免心理,否則她絕非林昭。她並非渴望做英雄,然而這種性格本身就具偉大氣概和英雄氣質。她知道自己是這個政權最徹底、最堅決、最可怕的敵人,毛澤東懷著邪心淫欲要破壞她身為女性的貞潔,要毀滅這位與罪惡極權勢力誓不戴天的偉大死敵,這是毛澤東邪惡殘暴卑鄙性格之必然邏輯。林昭深知自己的冤案必以悲劇結束,她只是為自己將被這些怯懦的邪惡者秘密殺害而感到遺憾,此輩不是像樣的男人,他們不配做人。林昭的洞察力、判斷力和預見力永遠顯示非凡的深刻性和真知性,她的判斷一再被事實證實。

事實很清楚:毛澤東是林昭冤案自始至終的操縱者、決策者和製造者,他是一個急切渴望從林昭身上——從心靈到肉體——榨取最大個人利益、滿足瘋狂肉體慾望的惡棍。即使這一事實(殺害林昭是中共最高層毛澤東的決定)未被披露,毛澤東也必須為林昭被摧殘、被訛詐、被精神折磨、被判處最長刑期以及被殺害擔負直接責任。這不僅是事理本身必然的政治論斷、性格論斷和邏輯論斷,而且是林昭十四萬言書作為證詞所一再明確揭示的。

現在,知情者揭出這一事實,這對林昭十四萬言書中多處揭露的“貴第一看守所所長、貴中央委員會主席”“你們的獨夫”之言行以及林昭與之面對面駁辯等等一系列無可置疑的事實,是有力支持和佐證。這一事實對於此前我已發表的林昭研究系列文章以及此前論文初稿中對此案極其黑暗、極其野蠻、極其卑鄙的逼迫賣身性質、對毛澤東直接插手、始終操縱、持續騷擾、加劇脅迫和敲詐林昭等等問題做出的一系列判斷和論斷亦是有力支持。

從事思想事業、投身政治活動的林昭始終堅守道德準則、人格立場、公正和真誠態度,無論對自己還是對他人,包括對待她的政治敵人。獄中林昭這樣說:“我每謂真與假,特別在政治鬥爭中也是互相轉化的:你真,別人就假;你假,別人就真。”(13)以真對抗偽,以真話對抗謊言,是林昭與極權勢力戰鬥的重要武器,這是一種道德和人格態度。她一生的文字-人格-生命皆以血、以真、以誠為精髓。

林昭始終是最真誠、最透明、最徹底、最講道德、最重人格、最富深眼光、大勇氣的人。虛偽、殘暴、卑鄙的是民族罪人毛澤東及其犯罪集團。他們之間勢同水火,他們之間天地懸隔。

知情者披露的信息所含的三項重要事實以及我的三點分析,皆指向共同一點並且證實這一點:毛澤東是林昭冤獄的主謀,毛澤東直接殺害了林昭,毛澤東是林昭血案的罪魁禍首。

十八

讓我們的思維繼續披荊斬棘、撕開重重黑幕、尋找堅硬事實、向林昭冤案深處探索。

林昭指出毛澤東一直操縱此案、正面交鋒以來態度錯上加錯、迫害行為變本加厲:“獨夫對待林昭的態度從作交手戰以來幾乎是一開始起就很錯誤。而且在這過程中又步步加深了他那方面的錯誤!假如他在對待林昭的問題上不犯錯誤或者少些錯誤,可以肯定斷言他決不至於最後鬧到殺人罪的地步!”(42)這裡,“交手戰”就是面對面親身交戰,即“一對一”:“這兩對頭即林昭和林昭之一對一的對手貴第一看守所所長、貴中央委員會主席”(41)。

她明確點出毛澤東關涉“這件荒唐事情”,毛澤東是她正面交手的對頭。“對頭”,即直面相對的死敵。“荒唐事情”,即政治訛詐、性敲詐、謀殺等等手段構成的極其罕見、難以置信的黑幕。林昭對毛澤東的犯罪性格洞若觀火,她的話語和論斷——毛澤東“最後鬧到殺人罪的地步!”——又一次顯示真知性和先知性:兩年多以後,林昭死於毛澤東的冰冷槍口下。

林昭多次批駁毛澤東的粗俗話語、腔調,揭露毛及其獄方代理人對她的人身攻擊和性別凌辱,闡明自己的思想原則以及人格平等、目無偶像、惟信真理諸理念。她與毛及獄方對話變成激烈交鋒,毛氏暴怒、指涉人身、凌辱女性、爆出粗言、一副黑社會老大口吻。請看林昭的揭露:

請聽聽這些典型化的性格語言呢!年青人倒是挺聞得出獨夫的語言猶如認得出他的文字,不論是在直接或間接,露面或縮頭的情況之下:“我制不服你個黃毛丫頭,我倒不相信!”“我聽你的,還是你聽我的?”“倒要爬到我的頭上去了!”“你把誰也不放在眼睛裡!”“難道我(“政府”!)怕你?”“你小看我——們不曾見過世面!”……等等、等等,真也說不盡言!試質之天下人無有誰個謂曰這樣一些語言是政治鬥爭的語言。那麼就算林昭這個發瘋的“黃毛丫頭”根本不曾懂得何謂政治鬥爭,林昭處在自己的地位上除了針鋒相對以外也曾一而再,再而三地諷之以婉而導之以正。比如我說:作為“政府”,苗頭本來很足,可不必跟犯人來別。跟犯人來別著那苗頭倒反要不怎麼樣了。林昭向來不要人怕,更從沒想到過誰會怕我,更不曾發過任何“政府”怕我之類的狂言,可請毋庸鬥這份意氣。我誰都不聽而又誰的都聽,唯一的標準只看誰比較接近真理!而普天之下無論誰個的頭也不是希夏邦馬峰,爬上去創不了什麼世界記錄。故我從未立下過如此的雄心壯志。……諸如此類,有說著的,有寫下的。口說容許無憑而字跡總歸具在,不難檢得。遺憾的是風吹馬耳而雨打鴨背,簡直不曾起得什麼影響!而這口莫名其妙地沒來由的意氣也便致使獨夫一錯到了底!(43)

這段平靜話語透露很多信息:一、獄中林昭與毛澤東及其代理人辯論的若干內容。二、毛澤東始終涉案,無論直接出面還是幕後操縱(“直接或間接,露面或縮頭”,“縮頭”二字尤具性格雕塑力、活現獨夫猥瑣相)。三、毛澤東和獄方在審訊中暴露的文化野蠻和市井腔調(其中“我聽你的,還是你聽我的?”“倒要爬到我的頭上去了!”“你把誰也不放在眼睛裡!”“難道我怕你?”諸語尤見此人身份、地位、口氣),林昭對毛氏話語文字之粗俗、語氣之驕橫早有洞悉,諸如“摸老虎屁股”之類粗語只有毛澤東才敢用於文字、報刊乃至國際政治、外交聲明中,她深知並親見毛澤東這種驕橫態度及其“典型化的性格語言”。四、面對這種文化低劣、仗勢欺人的政客,林昭一方面“針鋒相對”,另方面委婉諷喻,試圖把對手引向文明的政治鬥爭、政治辯論之路。五、林昭站在思想和文化高處,反對個人之間狹隘鬥氣、爭競輸贏,她闡明自己的思想原則即只服從真理(“唯一的標準只看誰比較接近真理”)、而非屈從個人或俯首威權。六、“普天之下無論誰個的頭也不是希夏邦馬峰,爬上去創不了什麼世界記錄”,林昭此語意蘊豐富、極富譏刺力。前半句掃蕩個人崇拜,暗含你毛澤東沒什麼了不起,後半句謂爬到你的頭上毫無意義,我對此毫無興趣。

很清楚,林昭在思想和文化上居高臨下指出毛澤東不正派、不上路、不懂什麼是政治鬥爭語言、什麼是政治鬥爭規矩,毛及其門徒皆系市井傖夫話語習性、充滿性別歧視和人格誣衊詞語,林昭在抗辯中雄踞人類道義和文明制高點,那個心靈卑下、文化低劣、慣耍流氓手段、言而無信、乞靈強權的毛澤東遠非林昭對手,卻試圖壓倒和征服林昭(“你小看我——們不曾見過世面”之“我們”由破折號分開,兼示毛和打手們)。林昭揭露的這類低級粗俗、賣弄身份的話語,顯然來自與毛澤東展開的對話論辯。那些小小審判員不會有這種自傲語調,不敢如此放肆自大,他們只須就有關事實或細節審問,無須耍弄這副空疏鬥氣派頭,更不會有“方今天下、舍我其誰”口氣。

十九

林昭銳眼超凡、一針見血指出,毛澤東的情慾和“非禮之求”中沒有感情、沒有人性,只有“一縷輕薄”、陰謀和利用。這是她對毛澤東性格的一個深刻洞察和精彩論斷。這種精妙論斷顯然有直面相對、察言觀色之直接經驗觀察和相面讀心技巧做生動支持。多年後受害者、目擊者們提供的第一手資料相繼問世,皆為林昭這一真知性論斷提供翔實佐證。

林昭特別指出,與毛澤東當面論辯、獲得“直接體驗之後”,她對毛的性格洞察和判斷來得更深刻:“存於中者必形於外,所說這一點輕薄年青人在以往亦就頗有所感而且頗有所窺,因為它往往流露於不自覺無意識之間,那怕是一般地成句行文,但當然遠不若幸蒙‘抬舉’而有了直接體驗之後這樣地理會得深刻。總而言之,你們的獨夫——貴第一看守所所長兼貴中央委員會主席具有著一個極其可怕的冷酷而刻毒的靈魂!”(53)這裡,“幸蒙‘抬舉’而有了直接體驗之後”一語尤須注意,這“直接體驗”即面對毛澤東並與之交鋒而獲得親身感知、真實體驗和生動認識、從而有力證實她以前對毛的間接觀察、文字分析和性格判斷。

毫無疑問:一、毛對林昭懷有極大性趣、強烈欲念。二、毛面見林昭、兩人展開對話、交鋒駁辯。三、毛在林昭面前表露個人欲望和私情要求。四、林昭拒絕毛的“非禮之求”。五、林昭看透毛的“輕薄”、洞悉此人有著“極其可怕的冷酷而刻毒的靈魂!”六、在對話和論辯中,由於林昭態度堅決、拒絕獨夫要求和引誘而決不上鉤,毛及其獄方代理人使用“抬舉”“抬到桌面上”“不識抬舉”之類詞語自我解嘲(諸詞語多次見於林昭十四萬言書)。七、後來獄方多次使用“抬舉”這類拿架子擺身份式傲慢詞語,林昭則以反諷之意引用此語,顯示三個基本事實:毛氏面見林昭、林昭拒絕“非禮之求”、毛氏憤怒出言“不識抬舉”。

林昭獄中詩作亦透露頗多信息。略舉一例。動筆於一九六四年九月底、完成於一九六五年二月的組詩《血詩題衣》之五:“多情每笑鍾離春,憂國何因自呈身?巾幗從無兒女想,冕旒合與江山親。茹冰苦志應穿石,守玉清操豈染塵。幸惜令名全聖德,貞娥匪比息夫人。”此詩暗喻投身政治鬥爭女性有貞潔守身之必要,調侃那種以政治批評為進身之階、終與威權談婚論嫁做法,暗示我林昭投身政治戰場、步武志士道路、早已不存兒女情思(“巾幗從無兒女想”),歌頌明末烈女費貞娥怒刺強納她為妻妾的李自成部將後自殺身死這一堅貞義勇行動。毫無疑問,諸多內涵——懷抱家國之痛、獻身政治鬥爭的女性直面專制者,女性道義立場和堅貞態度直面暴虐威權,女性為保衛自身尊嚴和貞潔之身而挺身怒刺暴虐男人——顯然來自獄中林昭相似境遇,喚起她的強烈共鳴,因此詩中一再表達這種堅貞義勇態度(詳解請見拙文《<血詩題衣>九首及其對毛澤東的批判——紀念
林昭就義四十五週年》,《民主中國》2013年4月28、5月5)。

二十

毛澤東沒有做人道德、不守政治規則、不懂現代文明,實乃出自底層、混跡政界、卑劣自私、耍弄陰謀、毫無信義、無所不為的市井流痞和政治無賴。林昭直面此人,對其行為談吐、一身劣質洞若觀火,她的評論一針見血,顯示深刻的性格洞察力和卓越的政治見識:“就以這一點為論(修按此指意氣用事),你們的獨夫便完全不是個有理性的政治家甚至都不是什麼政治家的材料,而只是個過剛失中自恃意氣的妄人。儘管一時地竊得了江山而竊據了權力並且儼乎其然地把自己裝扮成看來似乎也算是個政治人物的樣子,其實曾不足以躡於最起碼的政治人物之列,因為他根本不曾懂得政治,當然也就根本不曾學會治政。作這論斷所根據的理論是:——林昭自己不懂政治,但據聞得別人所說:政治——治政的根本基礎,仁心而外,即是理智,高一步要求則是明智。而所根據的事實是:仁心不談,你們獨夫不僅對其他許多重大事情乃至在林昭這樣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上都充分表現出來他簡直毫無理智!自然更談不到了任何明智!若謂一個諸事過剛自恃剛愎自用得簡直毫無理智的略為輕躁使氣的市井匹夫之輩的妄人竟會懂得最起碼的政治原則,是誠亦不可想像之至矣!……獨夫這一根本錯誤——無原則無理性——還遠遠不獨是表現在對待林昭的問題上,而由此弄得不可收拾的事情那更是絕對不止對於林昭這區區一件而已!二、獨夫對待林昭之第二點嚴重錯誤則是:以己之心度人之腹。關於這,足以說明問題的性格化典型語言可也不少。一則曰:‘你倒想來撈一把了!’再則曰:‘明兒你做起來也是這樣做法!’三則曰:‘你也是搞政治的,怎就沒有點政治家風度?’末後這句話之最最豈有此理之處倒還不在它本身而在於它被口傳給林昭的時間地點特定情境——它是在如前所述這個年青人被逼迫虐待惡意凌辱得憤吞藥皂求死那天(一九六四年二月五日)經過急救剛剛躺到病床上之後人們開口來向我說的第一句話,天下事之令人啼笑皆非也竟有如是者!”(修按:網文為“便氣”,吾徑改為“使氣”,44)

這裡,林昭揭露並批判毛澤東的政治劣根性以及論辯中毛對她講的話語(諸如“你倒想來撈一把了”“明兒你做起來也是這樣做法”“你也是搞政治的,怎就沒有點政治家風度”,末句話由獄方傳給林昭)。這些話語、口氣,顯示濃厚市井習氣和無賴腔調,心思狡獪而低劣,卻帶一種厚顏無恥的直白性。例如“你倒想來撈一把了”,這等於承認我毛澤東共產黨已經撈了一把,豈能容你來撈一把!再如“明兒你做起來也是這樣做法”,這等於承認林昭對共產黨極權暴政之揭露和批判不僅正確而且屬實。“你也是搞政治的,怎就沒有點政治家風度”則見政客的虛偽。這些話語顯然有別於普通獄吏給對方扣個“反革命”帽子加以斥責那種僵硬態度(獄警詈罵林昭“反動透頂”“反動得歇斯底里”即是例子,見82頁;獄警所謂“改造”“認罪”“服法”云云亦是例子,見83、88、89頁)。這類山寨主人式信口開河、大言不慚的話語口氣,是那些順從上峰、“講黨性原則”、生怕犯錯誤的小官僚之輩只能洗耳恭聽而講不出的。毛澤東這些話語,毫無疑問來自他與林昭的面對面爭辯(只有一句來自獄方傳達)。

二十一

林昭譏刺獨夫和獄方對她的特殊“抬舉”:“林昭,至少說,從入了第一看守所之大門的那天起,是不勝榮幸地被人們一‘抬’再‘抬’甚而至於都——如人們後來所說那樣:‘已經把你抬到桌面上來了!’惜哉如故里鄉諺所謂:俏眉眼做給瞎子看!也因為作死的黃毛丫頭其位本不在桌底下啃骨頭,故對於獲得抬到桌面上舔盆子之機會簡直全然無動於衷。”(45)這裡所謂“抬舉”,就是獨夫對林昭的特殊關注和數次親臨面見,這種“待遇”是共產黨政權下的政治犯從未有過的。獨夫打錯了算盤,林昭毫無“受寵若驚”之感,反而倍感憤怒和恥辱。她態度尊嚴、斷然以冷面俗諺回擊妄自尊大、自作多情的毛澤東:“算了吧,別向我裝模作樣賣弄風情,那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她快言快語,明說本姑娘這副性格就是尋死、我生來做人絕不在“桌底下啃骨頭”,你們的所謂“抬舉”,不過是“抬到桌面上舔盆子”(如人大、政協之代表)而已,可惜我毫無興趣。

林昭妙語連珠、詞鋒犀利多諷、斷然拒絕獨夫抬舉,寧願被殺而不願受辱:“假如反抗者全是些挺識‘抬舉’而樂於被抬上桌面上舔盆子的政客——全是頗有‘風度’的‘政治家’,則統治者的監獄、刑具以至屠刀等等又將要來何用?所以獨夫於林昭也真是白‘抬舉’了一番,不是對象——抱不上樹,那有什麼法子?而這麽一推己及人地來個想當然且行事不看對象,便煞是可惜了他那百種韜略千般心機。謀畫非不詳細也,運籌非不周密也,豈但察及毫末,直已算無遺策。卻只為事屬緣木求魚,乃終於全歸勞而無功。林昭可是早已把話說在了頭裡:有得這麽抬舉我的,不如乾脆些賜了一死,我倒深感成全。民間本在傳說死刑犯受的槍彈須由自己出錢,而一顆子彈價值一毛幾分,我就自費購買了也沒關係,只要給人一個死法,沒個死法總之不是事情。也因是故當年一看見阮文追臨刑的照片以後這個冤痛莫訴的年青人頓時熱淚滂沱而訴於同室難友道:能把血流在光天化日之下眾人眼目之前亦雲不幸之幸矣!林昭的血都是一點點一滴滴灑在無人看見的陰暗角落裡的!到了今天在我已經只不過求個如阮文追的下場,而竟不可得!”(45)

林昭對毛澤東及其走卒玩弄的那套軟硬兼施把戲以及對毛澤東及其政權的全部殘暴性和卑鄙性看得實在太透徹了,她對自己的悲劇命運也看得實在太清楚了。這些沉痛話語和悲劇結果皆被她一一說中。獨夫果真秘密殺害了她,果真向她母親索要子彈費,果真不讓她的血“流在光天化日之下”!

二十二

一場激烈的政治戰鬥和思想較量、持續的人格戰鬥和性格交鋒在林昭與毛澤東之間極不對等、極不公平地展開。一個是迫害者,一個是受迫害者;一個是性格橫暴、不講文明禮義的野蠻男人,一個是追求道義和真知的文雅女性;一個手握強權、運用國家暴力向身陷囹圄的政治對手恣意施加人身迫害卻裝模作樣向受迫害者要求“政治風度”,一個遭受政治綁架、失去自由、面對靈肉雙重敲詐、為保衛人格尊嚴而誓死苦戰。他們之間完全沒有辯論和較量的平等性、公正性前提。

對於她與毛澤東之間展開的這種戰鬥和較量,對於這種戰鬥和較量的不公平性,對於雙方構成的磊落公義性與陰暗私欲性對抗、純潔女性人格與卑鄙男性政客對抗,對於這種戰鬥和較量的黑幕和實質,林昭心中十分清楚。她指出,面對自己這麽一位追求道義真知、反抗極權暴政的年輕女性,毛澤東荒唐可哂地用強使氣、輕躁任性、盛氣凌人。她對毛的心態瞭如指掌:“所說這點從‘我制服不了你個黃毛丫頭,我倒不相信!’那句輕躁任性而盛氣凌人的狂言很可以看得清楚。誠然也是,在獨夫恐怕就那麼想來:大江大海闖了多少,又得說蔣家幾百萬軍隊照樣打得個落花流水,怎麼‘我’難道會制不服‘你’——‘個黃毛丫頭’?真正‘我倒不相信!’這從獨夫之錯誤的思想根源及其悖謬的思想方法上去認識原也十分自然甚至必然。本來嗎,世無有主觀而不片面者也。然而凡百客觀事物到底皆不可能脫離了自身的內在規律改而遵從任何人的主觀意願。特別不可能去遵從無原則無理性的妄人之極端荒謬的主觀意願。反言之,若能稍稍客觀一些地看待問題,則當承認一切事情至少都具有絕對不止一種發展可能。因之也不可能更不應當只指望獲得一種性質的後果。正視著這一條不由人們意志為轉移的客觀規律是頗應該好好考慮忖度一下自己所採取的行為舉止而不當貽笑大方地輕舉妄動。”(47)

這裡,林昭再次提及“我制服不了你個黃毛丫頭”這類毛氏粗言。“輕躁任性”乃妄人本色,輕即舉止輕薄,躁即急於求成;“盛氣凌人”,以威權脅迫對手,乃獨夫本色。林昭態度超然,風度極佳,面對輕狂獨夫,悠然從哲學角度揭露其思維謬誤、氣質不佳,在這位年輕女囚身上打錯算盤,奉勸他勿“輕舉妄動”,以免“貽笑大方”。林昭超然其上,俯視之、訓導之、嘲弄之。

林昭繼續從哲學角度告誡毛澤東事物複雜、不可機械地作類比,教導他“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軍事征服與思想界戰鬥是完全不同的兩個領域,進而一針見血指出毛澤東一向“不把人當人”:“機械地作類比推理就更錯誤了,世間萬事萬物之複雜厥謂無倫:有可比的,有不可比的。若謂打得完蔣家大軍者必能制勝於‘黃毛丫頭’,是便不可以比!何也?古有明訓:‘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獨夫的線裝書當比林昭讀得多,不信他竟不知道這兩句流傳頗廣的名言!問題大致在於:一則從其一貫的不尊重客觀不把人當人出發,根本忽略了‘人各有志,不可相強’這一條。再則就是自信忒過,‘我制不服你?……我倒不相信’!”(48)
 
“一貫的不尊重客觀不把人當人”一語尤為深刻、一言中的,毛澤東共產黨九十年來罪惡史皆在此語中。毛氏政權廿七年中殺死、餓死、迫害死七千萬中國民眾(早期割據發動內戰死亡人數、日本降後奪權內戰死亡人數、輕率投入朝鮮戰爭死亡人數皆未計算在內),他甚至不自量力地狂妄叫囂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戰、在中國本土打一場核戰爭、犧牲四億中國人(當時三分之二中國人口)以博取他的世界霸主地位。毛“一貫的不尊重客觀不把人當人”,林昭一句睿智之言,無數庸夫俗論可以休矣,滿架濫書皆可下架矣。

與毛澤東展開的對話、論辯、嚴峻對峙和持久戰鬥,對毛澤東其人的直觀印象和深刻審讀,對其蠻橫粗言、輕薄舉止的親身領略和精細觀察,使林昭在毛氏心靈性格之洞察、揭示和批判上做出一系列極為精彩的論斷。林昭的十四萬言書就是一部對她多次與之面對面展開論辯交鋒的政治對手毛澤東的揭露、洞察和批判書。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