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一过,突然意识到,明年,2016年,就是文革发动50年。时光过得真快,文革竟然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海外一些学术机构和组织,现在已经开始筹备明年的纪念活动,虽然还有一年多,准备工作的时间却显得很紧迫,因为大家都觉得,要和没有经历过文革的年轻一代说清楚什么是文革,困难得好比不可能的任务。官方宣布文革结束已经40年,这40年里,我们经历过文革的人,从没有把文革好好清理过,一笔糊涂帐。如今,很多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我们活着的人,记忆开始模糊混乱,糊涂账越来越糊涂。怎么纪念文革,成了一个问题。

对于我们这一代经历过文革的人,值得好好回想一下50年前的中国。50年前,当文革在中国大地上如旋风一样兴起的时候,这个国家的内在精神世界和今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那时候从上到下非常讲究思想上的绝对“乾净”,就是你必须让自己脑子里只装一种正确的思想,正规的说法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为此,你必须在感情上非常非常地崇拜毛主席,“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你必须非常仇恨阶级敌人,因为这场文化大革命是“和国民党反动派斗争的继续”。每个人脑子里在想什么,这是搞文革的直接理由,因为“意识形态”是革命的关键,“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要去占领”。文革让每个人有了两军对垒的感觉,这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你死我活的斗争,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只是你得小心,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无数人发现自己被强迫摆在资产阶级的阵营里,给斗得七荤八素。
今天的中国,从久违了的“意识形态”这四个字重新出现的时候起,我就看着文革初期的气氛一点点地复活了。这种气氛有两个特征。第一个特征是呼天抢地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据说是来自于大家有了一个伟大的领袖,文革时的说法是“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在心中,于是幸福得令人晕眩。和今天不同的是,文革的领袖是爷爷级的,尊称“他老人家”,而现在的领袖稍低一辈,和北朝鲜同级,属于北朝鲜的“慈父领袖温暖的怀抱”级别。
第二个特征是革别人命的节庆感。中国人的心理特点是,行动服从等级,内心不服等级。平时面对普遍的社会不公,没人张扬社会公平正义,一个个都采取默认态度,但是心底里却谁都不服权威,包括法律和正义的权威。文革初最让老百姓有了节庆快感的,就是以前的干部和知识分子,现在一个一个揪出来了,成了“黑帮”、“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文革直接宣称,这次革命的对像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老百姓听进去的只有三个字,“当权派”,哈哈,好你个当权派,你们也有今天。于是一个个地斗,斗得不亦乐乎。那时候,没见人站出来问一声,这样斗别人,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公平和正义在什么地方?
不可否认,50年前,文革初起的时候,人民群众是兴高采烈的,那是一种幸福感再加上节庆感。党中央说了,革命的对像是5%的阶级敌人,于是谁都相信自己属于95%,别人是5%,而且是以前过得比自己好的人属于5%。95%的人斗5%,这是一种中国式的达到公平的方式。那时候中国人的自我感觉,那种美梦成真的强大感,比现在的“中国梦”激动和真切得多。
就这样,中国人耗去了十年,终于在“他老人家”“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下山以后,梦醒了。梦醒以后,给斗得七老八残的党总结过去,有过两条大家一致同意的教训:第一,再也不搞个人迷信个人崇拜,因为没有狂热的个人迷信个人崇拜,文革是搞不起来的,国家就不会这么乱,乱得到了“崩溃的边缘”;第二,不搞阶级斗争了,右派分子都改正了(除了五个),地富帽子都摘了,国民党军官都放了。
又过去了40年,在纪念文革50周年即将来临的时候,我们看到,当年的两大特征又悄悄地回来了。不同的是,现在不搞天安门广场大集会,不搞敲锣打鼓大游行,不搞批斗会游街示众,不把学校关了考试停了让学生造反。领袖掌控这种疾风暴雨的自信,远远不如“他老人家”,但是现在的领袖也有新的一套。每次听到有人给“双规”了的时候,我就有了文革初人民群众揪斗一个反动分子的节庆感。每次听说又有律师和维权民众给“寻衅滋事”了的时候,我就又看到了文革初那些活在梦里的95%。
今天当我们要纪念文革的时候,文革其实就在眼前了,这次不过是慢性的文革而已。下一次梦醒,需要十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