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年(2015年)春节,初一初二两日,毛泽东的诞生地湖南韶山人潮涌动。巨大的毛泽东铜像迎来了逾二十万来自各地的祭拜者,铜像下花篮满地,焚香区烟雾缭绕。除平民百姓外,祭拜者中也不乏政府官员与商家老板,他们都祈求毛泽东的亡灵保佑他们生活平安,仕途顺畅,财运亨通。

眼下这副场景,自然会使人联想到文革期间对毛的狂热崇拜。两者有同也有不同。当年的毛崇拜,是把毛当作革命导师革命领袖;如今的毛热,却是把毛当作平安与财富的守护神。

可是,毛怎么能当作平安与财富的守护神呢?毛统治中国大陆二十七年,各种运动接连不断,举国上下反复折腾。毛的名言:“七亿人,不斗行吗?”在毛时代的中国,从平民到官员,没多少人过过几天安定日子。至于个人发财致富,毛时代被批为“走资本主义道路”,连有这种念头都是政治不正确,要挨批挨整的。毛时代的中国,不是均富是均贫。偏偏是这样一个最喜欢折腾治下臣民,最见不得老百姓发财致富的独裁者,如今却被当作平安与财富的守护神。这该是何等的讽刺,何等的荒诞。

当今中共,是太子党掌权。可是台上这些太子党们,其父辈几乎都在毛时代挨过整。首先是习近平,其父习仲勋从1962年就被打成“反党集团”头子,被审查、关押、监护长达16年之久。受其父牵连,习近平本人在当年也被有关部门多次关押审查,也被下放农村。如果不是1976年毛死江囚,尔后邓小平复出,包括习仲勋在内的一大批元老才获得平反重任要职,习近平哪有可能当上党国领导人?按理说,不论是出于公愤还是出于私怨,习近平都该大力推行非毛化;殊不料上台伊始,习就高调宣称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不能互相否定,对毛的推崇与效仿竟胜过江胡,其言谈做派,没有乃父的开明,倒有毛氏的霸气。这就是“中国特色”。

毛泽东虽然死去近四十年,但是其阴魂不散。评毛批毛不只是历史课题,更兼有现实的意义。老康这本《还原毛共》当作如是观。

说起老康对毛共的思考,可以追溯到四十五年前。

老康在他那本自传《出中国记》(允晨文化,2005年)里写到,1968年,老康刚24岁,还是小康,由于“思想反动”,20岁时已被大学开除,又由于给苏联的莫斯科大学图书馆写信,想要一本《日瓦戈医生》自己翻译,被当局查获,扣上“妄图与敌挂钩”的罪名判处三年劳教。早在判处劳教之前,小康就结识了一位从劳教农场释放回来的高人。此人名叫赵壹,是康家的一个远亲。他本是投奔延安的左倾知识青年,后来当上中共陕西省委的干部,据说曾是省委书记手下最红的秘书,57年因对毛的讲话大胆质疑,被打成右派,直落到社会最底层,成了农民。这位赵壹见小康孺子可教,常和他放言畅谈,百无禁忌。

在《出中国记》里,老康写到:“我从赵壹口中得到了思想上的启蒙,这启蒙首先就是他对毛泽东其人及其路线的明确否定。我虽背了个反动学生的黑锅,但要认真谈那‘反动’,实际上我并不够资格。我的不喜欢毛泽东,只不过是由周围的崇毛狂热引起的一种逆反心理而已,至于毛所领导的这一场革命以及历次的整人运动,党内斗争的根根节节,我连最起码的了解都不具备,更谈不上有什么清醒地认识。”“正是受了他的影响,我才开始认真思考中共及其革命路线的谬误,不再停留于那种纯个人情绪的不满现实。”

在同代人中,老康本来就有些异类。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游离于“新社会”之外,从不曾进入过主流话语,因此,当开始思考毛与中共的问题时,老康就比较能单刀直入,不像其他青年异议者那样老是在那套庞大的红色话语系统中纠缠不已。1994年,老康获邀至美国耶鲁大学东亚系任教,充分享受到资讯自由以及和同道交流的自由,对毛共的研究更是突飞猛进。固然,以老康的身份,他不可能握有什么独家之秘的材料。应该说,到目前为止,有关毛的材料已经相当丰富。难的是对这些材料加以分辨、解读和综合概括--老康这本书的价值就在这里。

《还原毛共》这本书,主要讲的是从毛泽东读书求学起,到打下红色江山止的这段历史;最后增补了一章,对中共建政六十多年来的历史略加概括。

老康把重点放在毛泽东打江山这一段,是有针对性的。据说,中共元老陈云对毛泽东有三句话的评价:“开国有功,建国有过,文革有罪。”甚至连李锐这样的党内开明派都赞成这种评价。可见,在评毛批毛的问题上,毛“开国”即打江山这一段,尤其有争议,尤其需要说清楚。

一个来自湖南山沟沟里的农家子弟,最后竟打下了一片红色江山,成了没有皇冠的开国皇帝。这在不少人看来,该是多么了不起的巨大成功。时至今日,还信奉共产党那套历史观,还用它去解释毛领导中共革命伟大胜利的人大概很少了,但是其他的解释又出来了。例如唐德刚的历史三峡论,黄仁宇的大历史观,等等。照这些人看来,毛既然取得了这么大的成功,那总是他做对了什么。成王败寇,以成败论英雄,以成败论是非,是很多人的思维定式。还原毛共之不易,还原毛共之必要,就在于它正是要打破这种思维定式。

人类的历史,并不一定是好人不断地战胜坏人,善不断地战胜恶的历史。哈耶克(Friedrich von Hayek)在《通向奴役之路》一书里专门有一章分析“为什么最坏者当政”,讲的就是在极权主义运动中,为什么偏偏是最坏的人每每取得成功。

不过话又说回来,当那些持有上述思维定式的人,竭力从毛的巨大成功中发掘出善的价值和进步的意义,固然很迂腐、很强词夺理、很牵强附会,但那也表明他们毕竟还在意善的价值,还在意历史的进步,因此还不算最恶劣。更恶劣的一种对成功的崇拜是,他们崇拜成功者,仅仅是因为他的成功,而不管他的成功是善还是恶,也就是说,哪怕他们明知他的成功充满罪恶,但只要他成功,他们就崇拜。

恶也是有魅力的,越是大恶越有魅力。习近平效仿毛是出于这种心理,习钟情于毛的是毛的那套统治术。毛故居的朝圣者也是出于这种心理。这和那种古老的迷信方式很相似。在那种迷信里,一个人或一个神被崇拜,并不是因为他善良公正,而是因为他强大,因为他厉害。崇拜实际上是巴结讨好,是谄媚贿赂,骨子里是恐惧。

为什么他们要把毛当作平安与财富的守护神呢?就在中共领导人中,邓小平不是比毛泽东更有资格被当作他们平安与财富的守护神吗?为什么他们不去崇拜邓小平却要崇拜毛泽东呢?那当然不是因为毛比邓更善良更公正,那是因为毛比邓更强大更厉害,因为邓只是毛的下属,因为邓是毛的手下败将。对毛的崇拜无非是对权力的崇拜,而且是最纯粹的权力崇拜。

我们切切不可忘记,当今中国的毛热或毛崇拜乃是兴起于90年代即六四之后。这绝不是偶然的。六四屠杀摧毁了很多人对正义的信念,摧毁了他们对历史与现实的应有的道德感,于是他们就接受了成王败寇的逻辑,转向对权力的崇拜。

读老康的《还原毛共》,不仅仅是让我们了解那一段历史,了解毛共的罪恶,而且也是让我们重建对正义的信念。我们不应该不顾善恶而一味地崇拜成功。我们不应以成败论是非,以成败论英雄;而且,我们还要敢于蔑视那些罪恶的成功。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最终战胜邪恶。正像卡尔·波普(Karl R.Popper)所说:“我们不应以先知自居,我们必须成为我们自己命运的缔造者。我们必须学习,尽量做得更好,并且找出我们的错误。因此,只要我们放弃权力的历史是我们的裁判这个概念,只要我们不再局促不安,忧虑到历史是否会替我们辩解,那么终有一天我们也许可以控制权力。这样我们甚至又可以为历史辩解,历史是迫切地需要这种辩解的。”

在一个邪恶的政权强势崛起,普世价值面临严峻挑战的当今世界,我们尤其应该如此。

注:康正果《还原毛共》即将由台湾允晨文化出版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