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其实从两年前就一直想写,但一直都没有写。总是是潜意识中想忘记掉那些可怕的记忆吧。已经有人在批判老冰了,这次的汶川地震,老冰除了挂了张通告,捐了点钱之外,实在也做不了什么了,很惭愧,没什么可以辩解的。

老冰能做到的就是把老冰的地震经验写出来。现在到处呼吁向公安机关检举“传谣的阶级敌人”的有人在,在高唱“多难兴邦”的废话高调的也有人在,再要不然就是表示一些莫名其妙的感激。老冰不知道有什么好感激的,很多事仅仅是本职工作,干了是应该的,不干就是渎职或是临阵逃脱。

那些人不知道地震发生以后的抢救工作还只是抗灾的刚刚开始,真正的第一步,灾民的痛苦还在后面,不是几句漂亮的口号就完了。没有经过大地震的人绝对想象不到地震是多么可怕,地震与其说是灾难,不如说是苦难。地震带给人类的,远不只是死亡。

老冰经历过阪神大震灾,知道什么是大地震。

13年前的1995年1月17日黎明5点零7分,一次7.5级的大地震袭击了神户,震中在神户边上的淡路岛北部,震中深度16公里。死亡人数6500人,伤者上万。是日本现代史上仅次于1923年死亡人数为14万人的关东大震灾的地震灾害。

发生地震的前一天晚上九点钟左右震了一下,日本是地震国,四块板块在日本交会,在日本就像坐在摇篮上一样,一般四级以下,三级左右的地震都不会引起什么注意:“啊,又震了”,但是五级以上的地震就完全不一样了,震级相差一级,力量相差30倍,不是开玩笑的。

那天早上睡得正香,突然房子晃了起来。一开始是轻轻地左右晃了几下,把老冰晃醒了,老冰看看时间还早,翻了个身正要继续再睡,晃动一下子加剧了,从左右晃改到了上下颠。冰太也醒了,吓得嚎了起来,人在极度恐慌的时候是会自然地嚎叫的。大地震时有地啸声,床像怒海上的一叶扁舟一样的在颠簸,窗外是呼号的地啸,身下是冰太在惊嚎,老冰再也不会忘记那种惊恐,那种绝望,那种无能为力——罢罢罢,命丧与此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据说只有十几秒钟,但当时就像几个世纪那么长,颠簸停止了。老冰穿上衣服就想往外跑,倒不是老冰那么镇静还有工夫穿衣服,而是1月份的冬天,不穿好衣服就是出去了也会冻死,当时四岁的小冰就干脆用被子一裹抱在手里了。

可是门开不开了,门框变了型。当时老冰住的那儿治安挺好,窗子没必要装窗格,抬起一脚踹掉玻璃,人就到走廊上了。

后来才知道,老冰当时住的地方受灾其实是很轻的,但是面前的景象已经让老冰目瞪口呆了。老冰当时住的是公司的寮,两层楼的钢筋水泥房子,断层正好从正中间穿过,房子被地震震成了两截,中间高了起来,两边低了下去,房子是被撕裂的。

门前的公园里裂开了一条宽达50公分左右的缝,公园边上的一个小池塘里的水全干了:顺着那条裂缝流到山下去了。往路上一看一条条的裂缝和皱褶,和原来的平整模样已经完全不同了。

电是停了,拿起电话一听,还有拨号音,赶快往家打了个电话。冰娘睡眼朦胧地来接(当时北京时间大概只有六点),根本就没有听清楚这边在说什么就很不开心地嘟哝了一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老冰再拨,已经不通了,从此电话不通了。

这时候电来了,一时灯火通明。但是同时,100米开外的马路上突然伸起了一股足有四五米高的火龙,这是阪神大地震最大的悲剧的开始:火灾。

日本是地震国家,潮气还重,为了吸潮,同时能防止地震带来的房屋倒塌压着人,日本的建筑物大量地使用木材。但同时也带来了火灾的危险。有一句日本话说世界上四样最可怕的东西是“地震,火灾,打雷,老爹”,而地震和火灾在日本往往连在一起。关东大震灾时也是死于火灾的人比直接死于地震的人多,这次阪神大震灾还是这样。

阪神大震灾的火灾是这样起来的:地震时电网自动跳了闸,地震以后又再次合闸。但是地震时把煤气管道全部破坏了,煤气泄漏,合闸时产生的电火花点燃了泄漏出来的煤气顿时形成了一片火海。特别是住宅特别集中,而且几乎全是木造建筑的长田区一带,从直升飞机上拍下来的镜头就是一个烈火地狱。

当时老冰一同事,自己逃出来了,他叔叔住他家边上,被压到房子下面了。几个人正在想法子扒他出来,眼看着就要救出来了,这时火灾起来了,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亲叔叔在眼前被火舌吞没。

从此日本电力公司多了一条规定:地震时不准二次送电,以免引起火灾这种附加灾害,这种附加灾害在日语中叫做“二次灾害”。

应该说阪神地震发生在凌晨5点是个不幸中的万幸,人们还都在睡觉,没有开始活动。日本的住宅比较轻,直接被压死还真不多。如果再晚两个小时,大家开始上班了,那死亡人数就不可想象,阪急电车的伊丹车站整个跨了下来,要是上班的时间,光那一个地方就能死上个四位数出来。

新干线也震断了,早上新干线还没有开始运行。而时速300公里的新干线光刹车距离就是一公里,如果有新干线列车在运行会出什么事故。

地震发生了,等待着人们的是什么?

抢险和救灾是发生了灾害以后连在一起的两件事。首先是救人,这是控制灾害扩大的第一步。物质财产的损失将来还能够补回来,而生命财产的损失是无法弥补的。所谓抗灾从根本上来说就是保护生命——首先抢救生命,让更多的生命能够延续;接下来就是如何维持已经活下来了的人继续存活的问题。这个问题丝毫不比灾害刚开始救人时候轻松,灾民要吃要住,治疗伤病,防疫,这不是几天一星期的事,甚至不是十天个把月的!最后还有更艰难的任务就是重建家园。重建家园并不是简单地把房子盖好了,马路修起来了(就这已经够艰巨的了)就算搞定了,重建家园指的是灾民们的生活基盘恢复到了受灾前的水平,这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考验各级行政当局的手腕的地方。

阪神大地震时,从当时的村山富市内阁到兵库县神户市一直是传媒攻击的对象,无论采取了什么行动,在传媒看来首先是“愚蠢”。这种攻击有些有道理,有些则根本没有道理,但这也是一种不可缺少的批评。不能用“别人在流血流汗,你们却在一边指手画脚”来反击,即使是批评错了,也只是在某件具体的事错了,但对于其他地方可能还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兵库县和神户市的关系是很奇怪的,中国人可能不容易弄明白里面的关系。神户市是兵库县的首府,神户市民也是兵库县民,要交县民税,能参加选县知事和选县议会,但市和县的关系仅到此为止,县里对市里没有任何行政指导权利和人事权利,大家都是独立王国,日语里管这叫“地方自治体”。

兵库县在救灾问题上受到攻击最厉害的就是在自卫队出动过迟这件事情上。

日本自卫队在遇到自然灾害时没有主动出动的权力,它不能主动投入民间事务,就是抢险救灾也不行,一定要有都道府县行政首脑请求才能出动。很多国家都有这条规定,这不奇怪。但是兵库县是在灾害发生4:13分以后的9:20分才由县知事贝原俊民向防卫厅发出请求,这在当时就被认为是扩大了伤亡人数的一个原因,特别是在对比1993年北海道奥尻岛7.8级地震时北海道在8分钟以后就向自卫队发出了出动要求的情况下。

实际上自卫队中部方面集团共2万6千人在地震发生43分钟以后就已经全部进入了被称为“第三种戒备状态”的最高准备状态,随时可以出动,但是从兵库县一直没有请求出动的申请。7:12分自卫队出动侦察直升飞机调查现场,8:20自卫队主动向兵库县请战,同时自作主张派出了48人前进到全部倒塌了的阪急伊丹车站,206人到西宫市,但当然只能看着,不能行动,不能犯法。

这个四小时十三分钟后来一度发展到贝原知事的责任问题。贝原知事的说明是这样的:虽然最后在申请书上签字的是他,但是知事的决定也要经过组织程序,他不能擅自决定。当时知事办公会议的成员无法凑齐,另外他手头信息不足,不清楚灾害的具体情况,到底需不需要自卫队无法判断。

日本平时抢险有专门的队伍,叫抢险队(Rescue Team),归消防管。火灾,地震,洪水,海难全是他们出动,是一支专家队伍,但是灾害到这么大规模了就远远超过了抢险队的应付能力,出动自卫队是当然的选择。像前面所说的北海道地震,因为北海道没有上岛救灾的能力所以就毫不犹豫地请自卫队。

而兵库县知事的辩解粗一听也不能说一点道理没有,但在传媒的攻击下就变成了全是在扯淡了:人没到齐?你们平时有没有防灾计划?难道从来没有想到在灾害时肯定因为交通中断而人无法到齐,甚至发生伤亡的情况?信息不全?你平时是干什么吃的?为什么没有构筑灾害信息收集系统?知事不就是干这个的吗?可见你平日里就是在混吃等死。

传媒的攻击,确实苛刻了点,但很有效果。从那以后全国各地都建了灾害信息收集系统,用直升飞机也行,无人驾驶飞机也行,远程摄像头加无线网络也行,反正一条,再出了事的话,用“信息不全”是混不过去了,信息不全就是行政长官的罪过。再有就是有事没事有用没用先把自卫队喊来再说,起码壮个胆,现在你看日本碰到灾害自卫队出动奇快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还有一个例子可以用来说明有时候从表面看来完全是外行的胡说八道也能弄出好结果来的。

前面说过,日本地震最大的死亡因素经常是地震诱发的火灾。原来就是知道这么回事,没有切身体会。但阪神大地震的时候不同了,各大媒体都有直升飞机在空中实况转播,这一下就大不一样了,内阁府的电话顿时就被人打爆了。骂爹骂娘骂什么的都有:为什么看着火灾猖獗,束手无策?

确实是束手无策,道路全垮了,消防车根本来不了。就是来了,水管也全垮了,消防水拴里出不了水,救不了火,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烧。

但这不成为理由,事实大家都知道,大家愤怒的是:为什么不用直升飞机?神户就在海边上,海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发生森林火灾,人进不去的时候不就是用直升飞机吗?这次为什么不用?消息灵通的传媒不失时机地又打出来一个八卦:陆上自卫队有453架直升飞机,其中187架装备有消防设备。

自卫队的回答还是:神户市没有请他们出动,要是请了他们肯定火就灭了。后来才知道这是自卫队的吹牛,说实话的倒是神户市,但神户市的实话更把人气了个半死。

神户市讲的是1995年当时的消防常识:直升飞机只能用于森林火灾,不能用在人口稠密的居民区。理由多得数不清楚:消防水里的添加剂对人体有害;火焰的热量影响飞机的稳定;直升飞机无法瞄准,不一定能把水浇到要浇的地方;飞机无法控制水压水量,会伤害地面的人员和建筑物,这样在二次灾害之上还会弄出一个三次灾害出来,等等等等。

这么多理由能不能使人信服?不能。人们问的是,有这么多困难,问题,但是你们是不是作了努力去克服,解决?如果没有,那就是失职。因为地震时消防车无法工作是你已经知道的,为什么没有采取措施?

从那次以后,各个地方自治体就开始真的和自卫队一起成天搞空中消防试验。据说现在陆上自卫队已经可以用15架CH-47大型直升飞机编队以“地毯轰炸”的方式对指定的居民区进行水压水量得到控制的消防作业。没有传媒的鸡蛋里挑骨头,到现在是怎么回事也不好随便猜想了。

所以任何时候都要让人说话,哪怕是牢骚。那些在行家眼里不屑一顾的外行牢骚,很可能孕育着一个好主意。救灾人员当然辛苦,值得感谢,但是是不是应该起码想法子让他们以后不要这么辛苦?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出同样的事情呢?

“现在大家都在拼命,所以不应该胡说八道,有什么话等安定下来再说”,老冰不能同意这种说法。人是最健忘的动物,事过了就忘了,在大家还记得的时候就从制度上法律上加强防灾是比救灾更加重要的事情,要知道灾害是肯定会发生的,就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发生,唯一能做的就是平时就想定一切可能发生的情况。

7.8级的地震到底有多大力量?老冰不敢想象,老冰知道7.5级的。7.5级的地震有多可怕,请大家看看下面这张照片:

这是1998年落成的号称世界最长的海峡吊桥“明石海峡大桥”,全长3991米,中间两个桥墩的间距是1991米。会不会有人觉得这个数据有点怪里怪气?怎么出了个1米出来了?其实本来这两个数据是3990米和1990米的,多出来的一米是阪神地震拉出来的。地震的时候中间的两个桥墩已经建好了,地震以后一测量,间距宽了1米。一场7.5级的地震,能把海峡拉开一米!

阪神大地震的震中,几乎就在这座桥的底下,从这座桥到老冰当时住的地方直线距离不到2000米。现在住的离这座桥更近了,可能不到1000米,只不过换了个方位,不在那条“野田断层”上面了。所以老冰听到四川地震是7.8级的时候止不住打了个冷战,已经不敢想象那个烈度了。

同样的地震烈度,反映在日本和中国的还不一样。日本的岩层不像中国那样坚硬,里面参杂着较软的岩层,所以老冰当时所在的地方虽然离震中不到两公里,房子全震坏了,但都没有倒,表面上还矗着在,可是二十几公里之外的西宫市和芦屋市反而成了一堆废墟。甚至还能看到点状破坏的现象:明石有一个地方新干线震断了,高架桥垮了。但你要到现场去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当地几乎没有受害,就是房子上面掉几块瓦片,但新干线的高架桥确确实实就是垮了。因为一条比较坚硬的岩石带正好从震中把这个点结了起来。

老冰跑了出来,家具给敲了个精光,好在一家安在,手上还抱了个卷在被子里的儿子。老冰周围一带没有人员伤亡,唯一倒抽一口冷气的是住在老冰隔壁的一位从国内来的访问学者。她让老冰去看她的房间,老冰一看:“您的命真硬,愣是死里逃生”。

这位女教授每天都睡在外面房间,就那天不知怎么的睡到里面房间里去了。外面房间横倒着一个一个人都扶不起来的硬木柜子,压的地方正好就是她平时睡觉的上半身的位置!后来才知道日本家里的家具不容易倒:顶上都用杆子撑住天花板,防止地震时倒下来。电视机也有专门固定在电视机柜上的带子,这都是多次地震震出来的经验。

余震不断,后来电视里说光第一天的余震就有一千多次,最大的是5级。当时气象厅发表的消息是“不排除7级以上余震的可能性”。东面天空一片红光,后来才知道那是长田区在燃烧,真是“大地在颤抖,天空在燃烧”。

一个邻居有一个防灾应急手电筒,上面带了一个小电视。逃出来的人就围在一起看电视,实况转播已经开始了,大家这才知道和西宫,长田比起来这里就是天堂了。当时的地震信息系统没有现在这么先进,现在是感觉到震了,去打开电视,震中,震级已经全部出来了。当时就是说“兵库县东南部地震”,震度七级。

也不知道是天冷还是害怕,大家都在发抖。前些时候北海道奥尻岛地震的时候在电视上见过火灾,但一来因为规模小,而来放映时间短,没留下很深的印象。但这次不一样,离自己十来公里的地方成了一片火海,人人束手无策,而且几百米远的地方就有一条冲天的火龙在燃烧。

定下神来,大家就商量起去何处安身的问题了。这寮看起来是不能住了,说是先去防灾避难所再说。老冰是从那时候在知道了防灾避难所这个东西。

日本各地都有防灾避难所。各地的公民馆(一种公立的给居民搞活动的设施),公立体育馆和公立中小学都是法律指定的“防灾避难所”,洪水,地震,火灾,不管遇上什么灾难,存身之处有问题了就可以到那儿去避难。

因为有这个道理,所以日本的公立中小学所落位置都是地盘坚固的高地,建筑相对来说相当坚固,而且和周围保持间距,这是为了防止火灾时的延烧。如果说连这个学区的学校都倒了,那么你就可以想象那个学区已经几乎是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阪神大震灾时,神户市内的各类中小学,幼儿园等共计345所,其中受灾总数为195所,建筑物倒毁的没有,发生天花板塌下,墙壁开裂等教室总数507间,约占教室总数的6%.日本的学校就是这么坚固。

上面这张照片是位于受害最严重地区的神户市立御影中学,楼梯和窗户受损严重。这座校舍建于1960年代,后来因为为什么没有重建而被严重追究:“要是地震在白天,学生岂不要被封在里面?”。

老冰在《冰眼看日本》中谈日本中小学教育的时候讲过日本中小学兼作灾难时的避难所这件事,当时正好东北什么地方发生了小学被洪水冲走的惨事,两年过去了,这次地震最惨不忍睹还是学校。但愿得从今以后中国能有有关学校建筑的专门法律,向日本那样结合地区社区的防灾规划来建设,再不要让孩子们先死了。

俗话说“吃一堑长一智”,阪神大震灾给日本人带来的一个最大的变化就是姿态低多了,再也不到处牛逼烘烘的了。1994年1月16日,加上时差正好是令人想起来就不寒而栗的整整一年,美国加州洛杉矶发生了6.7级的大地震(Northridge earthquake),60人死亡,五千多人受伤。当时日本的泡沫经济虽然已经破灭,经济开始不景气,但是坏账问题还没有付出表面,经济还没有像地震后那几年那样的黑暗,日本人还是挺牛气的,Japan is number one嘛。

洛杉矶地震中倒了好几处高速道路,又给日本人找到攻击老大,吹嘘自己的好材料了,电视上数不清的专家教授跑出来说美国人就是这样做实不认真,敷衍了事,根本没有敬业精神,你看高速道路都会垮,“在日本这是不可想象的”。

 

1994年加州地震中倒塌的高速道路)

不可想象没关系,只要你能看见就行了。阪神大地震的时候高速道路以比一年前美国更为羞辱的方式倒了下来:老大的高速道路是垂直地塌了下来,而日本的高速道路则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侧着躺了下去:

 

(这是一幅极为有名的图画:日本高速道路侧着倒了下去,原因是因为在寸土寸金的日本为了节省用地,高速道路的采用了单根支柱方式,在地震时承受不住摇晃,侧面倾倒)

 

 

(阪神大震灾最传奇的镜头,这辆大巴士的司机居然在断掉了的高速上把车停下来了)

从此日本人知道了一条真理:千万不要去讥笑别人,因为自己可能也会遇到那种情况,人总是在跌了跤以后才肯学乖的。所以现在日本传媒在外国受到灾害时不太以高高在上的口气去指责人家了。

有好几位朋友问起日本在阪神大震灾以后拒绝外国的救助人员参加救助的事情,确有此事。在这里顺便说一下,老冰倒不觉得这里面有什么忌讳,因为接受有接受的理由,拒绝也有拒绝的原因,很难说是对是错。

阪神大震灾发生以后最早提出派救助队的是英国政府,在电视新闻报道10分钟以后,英国的FAX就到了日本外务省,但最后英国救助队到达现场是在救助活动已经停止了了的一星期以后,驻横须贺的美国海军第七舰队也提出派军舰到神户用直升飞机帮助运伤员,也被日本政府以政治上不方便,码头设施遭到严重破坏等加以拒绝,美国西南航空公司捐助的价值数百万美元的100吨救灾物品也被日本政府怀疑是民间企业的商业广告操作行为而加以拒绝。

这种拒绝外国救助人员参加救援的举动经常可以看到,其实不带单纯感情因素来看这件事,除了确实有一些衙门的官僚习惯以外,有些东西不是不可理解。老冰来解释一下这件事,救助队是职业救援者,确实是专家,老冰见过他们表演。他们能以令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在一座全垮了的废墟下面把人弄出来,就算那是表演,你也不得不佩服他们的训练有素。

但是,那只是在他们国家,在他们熟悉的国土,熟悉的建筑方式,熟悉的建筑材料,熟悉的建筑构造,熟悉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上面才行。换了一个环境,在一个建筑方式完全两样,人们的活动习惯和思维方式不一样的地方,对着一堆瓦砾,他首先就无法本能地反应出最有可能有生存者的地方,建筑材料的不同,就算采用同样的建筑机械,他们也无法同样得心应手地搬走障碍物,更不要说仪器和小型工具可以随身携带,大型建筑机械只能使用当地的,无法得心应手了。语言的障碍也妨碍和现场指挥系统的沟通,当然可以配翻译,但有几个懂工程和救援的翻译?将心比心,老冰要是现场指挥,也会对外国救助队伍皱眉头的。德国和奥地利,美国和澳大利亚之间或许没有这些问题,但东西方国家之间的差距确实比人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日本当时拒绝外国援救人员主要还是出于这些考虑。

但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总是主流共识,所以事后日本政府遭到了巨大批判。作为事后的反思,日本采取的方法是学习各国的救援经验。当时拒绝国外灾害救助犬的理由是救助犬主要是用在雪难事故中,地震不一定有用。当然在口头上还是“决不认错”,但实际上“偷偷改正”,派人去欧美学习灾害救助犬的训练和使用方法,在后来的几次地震中救助了好些人命,起了很大作用。

老冰觉得除了刑警,交警,法警,户籍警等等之外,武警部队有必要建立一支拥有专门知识和工程机械的救援警察部队。中国国土大,每年都有大量各种灾害,有这样一支警察队伍将是十分有用的。现在一有事就是出动普通陆军部队,普通陆军官兵除了听指挥,能吃苦以外,真正在抢险救援的专业上和一般老百姓相比也没有什么技术优势。救援抢险是个力气活,但更是一个技术活,有个万把人的专职救援队伍绝对能顶得上十万人的一般陆军士兵。而且在这种警察部队里面干除了苦点累点之外,能学到将来真能安身立命的一技之长,想来应该是热门警种。

又跑题了,老冰们决定了去离住处五分钟路的小学避难。住处解决了,问题并没有解决,倒不如说问题还只刚刚开始。

避难所也准备了一些毛毯褥子什么的,但老冰这里房子都没有倒塌,所以没有人用避难所的东西,都是自己带东西去的,时不时还回家再弄点过来,但避难所对带进来的东西有规定,要不然很可能大家会把整个家都搬过来。

老冰们去的早,找了个角落安顿了下来接着发愁。

愁什么呢?什么都愁。首先愁眼前的,糊里糊涂快到中午了,找不到吃的。有一条定律是经济越发达的地区,越经受不了自然灾害的打击。缅甸那儿闹热带风暴,死人上了六位数,还是不肯接受外国援助,而且他们自己好像也没怎么去管。国际上批评他们草菅人命,关起门来咱说一句老实话,实际上那儿的人命和草也就差不多!受灾又怎么了?没死的把死人埋了,再把本来就是个棚子的那玩意扎扎结实,该干什么接着还干什么。所以缅甸军政府就能那么干,他们那儿的思维方式就是这样的,反正也给你们国际社会制裁了20年,佛爷再制裁一下也就那么回事,不在乎。

但经济发达地区就不是那样。不要受那么重的灾,你看老冰们人没死,房没塌,有米有油没有电没有气,就不知怎么把生米弄成熟饭去填肚子。老冰当时就火了,岂有大活人还有东西却吃不到的道理?拉着大伙回了原来的地方,捡了几块附近围墙上掉下来的砖,再把老冰的炒锅搬出来——自己烧饭吃。

烧饭吃是不是太简单了?可是这日本人看着和造原子弹也就差不了太多了,都知道大米饭不用电饭锅也能做了吃,可是就从没见过怎么做,有多嘴的加上一句,说是他老妈见过。你妈见过算什么,老冰从小就做饭。公园里树震断了不少,本身就成了垃圾了,捡个几根估计犯不了法,新鲜树枝不是烧不着吗?老冰想从汽车油箱里抽汽油,但遭到了反对,说太危险,有人就想到了取暖用的煤油炉,于是用煤油浇上去烧。

就算是米可以不淘做饭也得用水,大家找了半天找不到水。日本人不像中国人那么喝茶,所以没有暖水壶,日本人喝瓶装饮料多,于是就用饮料水,把能找到的矿泉水什么的全倒进去也不够,只好再倒进去一瓶乌龙茶,别说,做的了饭还有股茶香。大人当然不讲究,孩子们是不懂,出了事还特别兴奋,饭里带点怪味根本不在乎。吃完了饭有人想出个主意,说避难所不一定有自己这儿方便,还不如再搬回来,一楼正好有两套空房子刚装修完,还没有隔离,两个60平米的大房间,咱们用一个公司也不一定会怪罪咱们,于是就自说自话地打开了一套。反正大家闲着没事,再去小学把被褥拖回来。这一拖不要紧,还带来了一大队周围的邻居,他们听说这边有两间空屋,想来比避难所安静些,就死气白咧地也跟了过来。避难所确实已经是人满为患了,除了留下的过道之外,全部铺上了行李卷。因为避难所的容量是根据所在区域居民总数的10%左右设计的,遇上个火灾,洪水,滑坡,台风什么的能够凑合,但这样一次几乎人人都要避难的天灾就不够用,溢出来了。去得晚了的就进不去了,在公园里搭野营帐篷的也有,有几家看起来是干建筑业的,拉开架势就要搭棚子了。

晚饭是新来的人带来的饼干和他们家的饮料水。

最缺的不是别的,而是水。平时绝不会觉得水的珍贵,地震了才知道活着可以没有别的,决不能没有水。本来就住在一个高台上,小池塘的水又从地震造成的裂缝里全部漏光了,虽然那水很脏,但当时如果有的话大家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喝。

上水没有了,下水也就不能用了,这是个更大的问题。没办法,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就地解决。用夏天遮太阳的芦苇席遮一下,前面放一把铁锹:学猫的样子,拉完了锹一锹土盖起来。这把锹也是一个信号,锹在外面说明里面没有人,没有了锹说明里面有人,再等等吧。看到这幅景象,老冰也有点感慨:人到底能适应环境啊,昨天是坐个抽水马桶还要弄个电热的,一场地震就使这些貌似尊贵的屁股见了凉风。

交通是完全断了,阪神高速道路倒塌了,未倒塌的地段由于未得到安全确认也全部封闭。剩下的交通干线就是国道二号线了,国道二号线可以通行,但是已经发了通知,除了挂有政府颁发的“救灾”标志的交通工具之外不准上路。所以老冰们也就被封闭了起来,晚上大家挤在一起围着电视看,当时internet还没有普及,是拨号上网还要交对方的“情报料”的时代,手机也还是富人才能用得起的大砖头的时代,电话线一断,信息来源就是电视和汽车收音机了。电视里是长田区火还没有扑灭,再往东成了一片瓦砾场。一帮不知道是真还是假的专家权威们在解释地震原因,在用很肯定的语气说肯定还有七级左右的余震。现在回想起来,那些专家权威全是在扯淡。其实当时日本已经很久没有经历这种大地震了,那些专家权威们根本没有预料到地震除了带来死亡之外还带来了什么——阪神大地震最终带来的是神户的没落和日本经济地图的重新绘画,那是以后的话了。这当然不能怪他们,他们也没有经验,不像现在,现在一有大地震,专家们首先就是列举那地方有些什么产业,停了产会造成什么影响,后来的台湾地震刚刚发生,专家们就立即警告包括储存条在内的什么什么要涨价了。可是当时没有人扯到经济上去。

NHK的教育频道停止了一切正常节目,除了一些简短的新闻就是滚动报道死亡者名单,播音员用缓慢沉重的语调,不确定地念着一个又一个的名字。不确定是因为日本人的名字同样的汉字有不同的发音,有一些是约定俗成,更多的是大家八仙过海,想怎么读就怎么读。老冰一直很得意的一件事就是到日本不久的时候被人指着报纸上当时丰田自动车社长奥田硕的“硕”字问这应该怎么读?老冰摸了半天头最后猜:“硕有‘硕大’的意思,就是说宽广,这个字应该和你的名字‘宽’读音一样——HIROSI”,后来发现老冰是对的,别人也不表示佩服:“你是中国人,你不认识汉字怎么办?”,靠,中国人读汉字可认认真真,不像你们那样敷衍了事,随随便便。

老冰看着电视屏幕除了有点难过之外,到底是那么多十来个小时前还鲜活的生命,现在全部被打上了黑框,人的生命也真脆弱。生和死,差的仅仅是一口气,离得实在太近了。可是他们的亲人,朋友们会怎样反应呢?那就不是简单的难过就能够解决的了。

看着电视,老冰对教授说:“您发现没有,什么都有,就没有哭天抢地的”。不是日本人的损失比中国人少,一场地震,相当多的人被剥夺了一切,只留下了债务。但是日本人好像在这种场合下表现出来的是一种听天由命的麻木。从阪神大地震开始,老冰注意到了日本人的这个很特别的现象:他们在悲伤的时候哭得很少。日本自然灾害很多,但很少看到人在哭,葬礼上哭的人也很少。反过来日本人“喜极而泣”的场合比中国人多,日本人除了用哭泣表示悲伤,还可以用来表示惊喜,惊奇什么的。

第二天一早,町内会(一种居民自治组织)的大爷拿着个录音机喇叭到处放:“自卫队给水开始了,大家到山下水道局去拿去”。

有水了。

日本军队在供水方面很有传统的,你看连臭名昭著的关东军第731部队的对外名称都是“关东军防疫给水部本部”,虽然其中就只有一个第三部是真的在搞给水,其余全是在搞细菌战生物战。现在陆上自卫队在伊拉克搞的还是给水,日本军队这种对供水的重视总让人觉得是不是从反复多次的地震经验中得出来的。

日本经常会闹断水,除了地震会造成断水以外,洪水,滑坡都会断水。四国九州地方到了夏天不下雨,经常会闹用水危机,有时候城里的自来水管也会莫名其妙地来凑热闹断裂,这时候也是自卫队跑出来给水。

临时也没有装水的容器,有人说先去看看,自卫队既然来给水了,应该想到这个问题的,可能就是直接给水箱呢,大家一想有道理,男人们就开了一辆车下山去了。

写到这里大家会不会有疑问,不是都说日本人很有防灾意识的吗?怎么老冰你们地震一来全傻了眼呢?这算问到点子上了。日本人防灾意识确实强,起码比中国人要强一些,这是因为日本天灾频繁的缘故,老冰这些神户人没有什么防灾意识也是同样的原因。老冰刚到神户时老有人帮老冰洗脑:“神户好,神户是日本最好的地方,没有台风,没有地震,夏天不热,冬天不冷,日本没有这么好的地方”。神户确实没有台风,台风的能量全被神户前面的淡路岛吸收了,夏天不热,冬天不冷和隔壁的大阪,京都比起来也是事实。但是神户没有地震是健忘了点。1925年死亡500人,6.8级的北但马地震和1927年死亡3000人。7.2级的北丹后地震都波及到神户的。但神户不是震中,只是波及,事过了也就忘了。整个地来说关西的地震比关东是少,所以关西老有一种莫名奇妙的误解,就是地震是关东的事,关西无地震,这才弄得从县知事到小老百姓真遇到了地震就都昏昏然不知所措,是这么回事。

山脚下的水道局前面停了几辆一看就知道是军用车辆样的东西,几个穿着工作服,带着作战迷彩头盔的人在发水,这就是自卫队了。老冰在日本这么些年,就地震时见过自卫队,当然平时见到了也不知道,自卫队出来为了不刺激大家眼球全部不穿军服的。这次地震出来给水还是只穿工作服,没有任何军衔标志。两辆放水车,有容器的就上那儿去接水,一辆卡车,没有容器的就上那儿去领一个20公升的水箱。

以后的一个月就一直靠自卫队的给水过日子。给水是供饮用的,不能用于其它,于是在最早的两个星期没洗脸,没刷牙。当然也就更不要谈洗澡和换衣服了,人人都留着大胡子。

这是不是太奢侈了些?没有死没有伤,就没洗脸没刷牙值得你老冰在这里嘀嘀咕咕的吗?老冰并不是在这里诉苦,是想表达这么一个意思,很多很小的事情在日常生活中是被认为很理所当然的,但其实不是这样。离开了这种很小的,很理所当然的事情,你就会觉得非常不便。你要不相信可以试试看两天不洗脸不刷牙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水。一来自卫队在给水,二来各关系户都在向我们公司送东西,日本人讲实惠,所有公司送来的全是水,通过快递公司送那种20公升的水箱。广岛的一个关系户,从地震开始到上水道可以使用的一个月里每天向我们公司送四十个水箱,从第三天公司就上班了。每天回来就带水箱回来,所以后来老冰们其实不缺水。但是周围在缺水,有老人病人拿不动水的,有汽车没有油了动不了没法拿的。自卫队除了定点发放之外,有时候也会巡回发放,但那不是定时的,要看自卫队的情况。再加上最要命的一点是,虽然老冰靠近震中,但是破坏不是最厉害。自卫队的力量是放在受害严重的东边,神户的长田区,中央区,滩区,东滩区和芦屋市,西宫市。老冰所在的西边不太管,而从老冰这里再往西一点倒又所以没有什么震灾的影响了。老冰们就处在受灾程度不重的而又时不时的被忽视的尴尬境地,用水就也是这样了。所以即使老冰们有水用也不能用,留下自己饮用以后富裕出来的水匀给周围的人,并没有什么制约,但好像日本人就是这么干。老冰们当时刚到日本不久,连日语都不太会说,还没有表达意见的资格。

水的问题是这样解决的,吃的问题呢?说吃的问题以前先要提一下经过阪神大震灾的人们现在提起当年来常有的一个感慨:“那是当年,要是现在遇上这么个大震灾就完了蛋了”。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救灾是很考验国力的。动员救灾,安顿灾民,重建家园都需要钱。1995年的日本,经济仅仅是开始不景气,百脚大虫死而不僵,还留着点牛气。那时报纸上有幅漫画,画的是村山富市内阁背上扛着三座大山:阪神地震,奥姆真理教和日元升值。还真别说,奥姆真理教倒称不上压垮日本的力量,但阪神地震和日元升值真的起码是日后日本走不出经济低谷的原因之一二。

但是当时很牛逼,起码在表面上。所以在吃的方面不用发愁——全是区役所(区政府)按时到避难所来发便当。发得还不错,起码是三明治,有时候是盖浇饭,一般便当的质量大概相当于现在外边卖的500日元左右的那种。经常还有啤酒,估计都是哪个公司捐的,日本人当时还奢侈,电视里有评论员在批判有些难民居然还发牢骚说啤酒不是他常喝的那个品牌。要是现在发生那么大规模的地震,日本政府已经不可能负担得起了。现在是捉衿见肘,向原来医疗免费的老人们都要伸手要钱的时代了,像过去那样养几十万难民几乎两个多月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了。

老冰们不住在避难所,但没办法开伙。一开始是没有煤气,后来给了一个那种吃火锅用的小煤气炉和一大堆小煤气罐,但因为没有水,洗不了碗洗不了锅,还是开不了伙,每天去避难所领便当。一直到一个多月以后自来水通了以后才开伙。那些小煤气罐后来用了好几年。

当时老冰和教授就在议论,说日本对付自然灾害的这些方面是他们有钱,咱不能比这个。但是人家在对付自然灾害的组织能力上你不能不学。就算是在防灾意识挺轻的神户,他起码也有一个防灾规划,有一个防灾机制。虽然这个计划和机制很不完善,几乎可以说是破绽百出,但有了就好办,可以一边实行一边补救,没有很大的混乱。救人的管救人,张罗住处的管张罗住处,张罗吃的管张罗吃,打扫垃圾的管打扫垃圾(如何地震带来的建筑垃圾是一项异常头疼的任务),管理志愿者的管管理志愿者,敲锣卖糖,各管一行。日本人,特别是传媒牢骚满腹,但在老冰看来够有条不紊的了,有些什么问题有地方找人。区役所去不了,但区役所在各个避难所有人,他们之间有无线通话装置,有了问题照样能够得到解决,这说明平时的防灾计划太重要了。

电话还是不通。NTT在避难所架了几架免费公用电话供难民们对外联系。考虑到难民中应该还有外国人,还架了一架专打国际长途的电话。那年头国际电话贵,一分钟核算成中华通宝要十吊多,不像现在引进了竞争机制以后国际电话费直线下降,现在打到中国的国际长途一分钟都用不到半吊中华通宝。于是老冰常常晚上溜到避难所去打国际长途回家聊天。

有了安身之处,吃得也有了。是不是就完了?不是,老冰不愿意写阪神大震灾就是因为从那时开始才知道了为什么管地震叫“灾害”。

地震完了,老冰周围的人也都活着,挺好吧?挺好。但是仅仅活着并不是全部。还有一个问题是怎样活下去。地震和台风,洪水相比起来更为可怕的地方就是它对存活下来的人来说还是一个轻易挥之不去的魔鬼。

老冰当时挺轻便,活着就行了。首先震裂的房子不是自己的,住不成了大不了再重找一处房子就是。工作嘛以来反正不是日本人,二来到日本也不久,干不了了就当这一次国没有出来,回国就行了,反正当时原单位还留了职,就是没有留职反正那时候年纪还轻,不愁找不到工作。

但是其他的日本人呢?他们就不能那么想了。他们无处可去,房子倒了,没到也震坏了,没震坏也起码要小修小补了。要重建重修,钱在那里?这倒了坏了的房子的银行贷款还没还清呢。就算当时五六十岁的,还清了或者基本上还清了贷款的大叔们,刚刚还清,准备轻松轻松退休了,又面临着新的贷款问题。别扯有钱人,老冰在这里说的绝大多数的一般人,这就是老冰前两天所说的“除了债务,什么也没有剩下”那句话的意思。

那有没有保险呢?当时很多神户人并没有保地震险。日本由于地震多,造成的损失也大,保险公司理赔的风险也高,所以地震保险是另开的一个险种,很贵的。你如果没有购买地震保险的话,当然就不要指望理赔了。而很多人被“关西无地震,神户无地震”的观念给彻底地洗了脑,没有购买地震保险,到此时就是哭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那么,购买了地震保险就哭得应,叫得灵了吗?也不见得。

保险公司是一种买卖,保险是商业活动,不是什么慈善事业,他的唯一目标是利润,使你的保险金而不是别的。千万不要指望保险公司会像劝你投保时那样堆满笑脸地帮你理赔,尤其是像地震保险这种一赔就是超大规模的理赔,保险公司决不能顺顺当当地给你理了赔。保险公司不是傻瓜,他在贩卖这个险种时就已经计算好了退路,或者说已经设好了算计你的圈套。

比如,被烧成一片焦土的长田区的保了地震险的人家就几乎没有拿到保险金的。保险证书上用黄豆那么大的字写着理赔金额,管你是老花眼还是近视眼甚至是斗鸡眼都能心花怒放地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在背面却用比芝麻还要小的字藏着免责条款,不用放大镜都看不清楚,里面就有一条“因地震中发生的二次灾害不予理赔”,你家是被火烧的,和地震无关。什么?和地震有关,我只要找出有火烧过的痕迹就与我无关!]

火灾不在地震保险之中这一条免责条款从来没有人注意到过。因为保险证书的反面就从来不会有人去读的,再者你能读到保险证书的时候其实已经被他给忽悠进去了,下不了贼船了。地震完了以后传媒才捅出了这件事,但谁都无能为力了——人家合法。当然有点不太光明正大,但你不能说人家言之不予——是你自己糊涂了。而且保险公司死活也要守住这条线,决不理赔,你传媒怎么叫也没有用,因为那笔理赔金足够能让所有保险公司破产。

一个普通人能怎么办?一场地震剩下来了毫发无损的孑然一身,但一切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尚未还清的银行债务,而这笔银行债务是没有“免责”这一条款。应该如何活下去?派心理医生?派心理医生他爹也没用,这不是心理的问题,是生活的问题。

现在的中国和唐山地震时的中国也不一样了。那时候是计划经济,主要灾区是城市,而当时的城市居民主要是生老病死全由国家包了下来的。确实是只要活了下来就不用愁别的了,工资有国家发,看病有公费医疗,住房总有一天等得到。因此灾害初期的抢救特别引人注目。但现在情况不同了,现在已经是市场经济了,生老病死有依靠的人所占比重非常小了。住房现在基本上都是商品房,未还清的银行贷款怎么办?怎么重建家园?擦伤碰伤什么的轻伤现在肯定是免费,但是重伤能够免费到什么时候?这些数不清的大大小小但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怎么办?活下来的人怎么继续活下去成了问题,这是以往大规模自然灾害时没有的新问题,这次的口子实在太大了,坦率地说这是个巨大的社会问题,一点不比救灾轻松。因为这是场持久战,不是几个月,也不是年把,有可能要花几年十几年来解决的问题。先不讨论重建家园所需要的资金,光地震产生的这笔坏账,就很可能是一个天文数字了。

日本在1947年就制定了《灾害援助法》,中国也需要一部这样的法规了。

住房贷款问题还只是许多问题中的“之一”,还有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地震带来的失业和就业问题。

先纠正一个错误,老冰昨天一句话说的不对。日本保险制度是地震保险管地震引起的火灾,而火灾保险不管地震引起的火灾。而神户人“神户无地震”的先入观念很深,因此当时神户几乎没有人加入地震保险,加入的全是火灾保险,这样地震以后得不到保险理赔。有网友指出以后老冰把保险证书拿出来看了一遍发现是老冰错了,在此向诸位致歉并向指正的网友致谢。

那老冰现在加入了地震保险?没有,还是一个火灾保险,这回是统计学上的先入观了——没有一个地方在70年内有两次大地震的,就是说神户不会再震了,咱干嘛送钱给保险公司?反正合着保险公司在神户就是卖不掉地震保险。

昨天是全国哀悼日,老冰在办公室里也肃立默哀。日本同事们听老冰说了原由以后,也一起参加了默哀,他们习惯了这个仪式,阪神大地震时就有这个全国默哀的仪式。

中国在进步,喜欢不喜欢都必须承认。虽然这个仪式是太理所当然,太天经地义了,但是不要忘记一点:这次是国旗是第一次为平民而降!这个国家还有许多许多的问题,多的经常让人想骂娘。但是不能否认这个国家正在形成一个共识:“首先是中国人,然后才是中国”,这次的下半旗就是最好的证明。

感谢internet,老冰能够通过pplive看到不少中国电视台。确实像不少人批评的,大陆的传媒那种官办传媒的套话,空话和废话还是不少,但是老冰认为这次大陆传媒做得非常好,好就好在他们如实地向全国人民传达了地震的恐怖。当年的唐山地震,死亡人数高达24万,可这个数字要到几乎十年以后才由钱刚先生通过报告文学的形式来告诉人们。全国人民都被蒙在鼓里,不知道唐山到底出了什么事。地震后有一部纪录电影叫做《英雄抗震灾》,人们就只能看到一队队军队在跑步进入灾区,一个又一个人被救出来,于是大家一起乱叫“毛主席万岁”,马上精神抖擞地去参加“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去了。那里是一场吞没了几十万人的大灾难,简直是一场郊游。经过了这么一场灾难,大部分中国人还是不知道地震到底有多么恐怖,甚至不少搞建工的都仅仅是知道防震很重要的,却并不真正知道地震的恐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当年的新闻封锁是一种犯罪行为,严重的犯罪行为。

经过这次的报道,还有那个地方行政长官敢来个“防灾防震的无所谓,有钱本公仆还要为革命而泡蜜呢”?老天爷可不会管他是市长还是县长。听说有人在“民告官”,不知道会有个什么结果,但愿能够使那些地方行政长官们能够稍微收敛一点。有不少人在说“豆腐渣”工程问题,要追查承包商的责任。老冰想说一句:没有地方行政长官的默许是不可能出现豆腐渣工程的。

回过头来再来说阪神大震灾。震灾造成了生命物质财产的巨大损失自不用说,留下来的创伤也是无法估量的巨大。这种创伤都不是外观上的。外观上的创伤很容易恢复,说实在话神户的外表恢复也只用了两年不到,冰爹冰娘98年来日本探亲,很好奇地问什么地方能看到大震灾的痕迹,老冰告诉他们看不到了,除了神户港保留下来的“地震公园”之外。老冰带他们去看了“地震公园”里被地震撕裂了的神户码头以后,他们知道了地震的威力。

外表的创伤恢复了,可是内在的创伤呢?昨天举的房屋是一个例子,工作又是另外一个例子。地震以后,公务员,在大企业工作的人没有什么忧虑。但在现在的任何国家(除了北韩)构成就业的最大部分是资金力量很弱的中小企业。这种企业经受不了自然灾害的打击,厂房可能会倒塌,机器设备可能会被砸坏,人员可能会伤亡。如果侥幸没有出现这种硬件损害,则可能会出现由于物流中断而出现原材料无法进来,产品运不出去的情况。如果交通还能维持,则又可能会出现上游厂倒闭或者下游厂关门从而无法继续经营的局面,总之在发生地震以后,有无数个理由让中小企业倒闭而几乎没有什么可能让中小企业继续经营下去,这就是当时神户的状况。

笼罩着各个避难所的就是这样沉重的空气。自己长期工作的公司可能已经倒闭了,公司倒没有倒闭,但是由于交通阻断,没有办法去上班,以后公司还有没有自己的位置?绝大部分人都面临这个问题。

震灾后神户的自杀率特别高,很多是有责任心的父亲或丈夫在为家族作最后的贡献。

自杀是“最后的贡献”这句话可能不容易懂。日本的人寿保险的规定是在加入慢多少年后即使自杀也理赔,买房子的贷款则是贷款人死了就不要还了,于是有人在走头去路的情况下丧失了生活的信心而自杀,银行贷款可以不要还了,保险公司支付的人寿保险金可以支付孩子的学费或者其他什么的。

震灾后的神户就是这么一个地狱。

原来住在老冰附近有位叫新井的,对日本了解的人知道这位应该是韩国裔,这个姓可能是出于中国成语“背井离乡”吧。地震前在长田区经营一家鞋厂,有二三十个工人,日子过的还挺滋润,人也挺和善。地震一来,厂房机器全部垮了,加上物流中断,就是厂房不垮也无法生产了。厂垮经济照样转,地震前开出去的期票兑现不了成了空头支票,破产了。这边不知道这回事,还以为这位是因为交通中断而没法去公司。正好赶上自治会(社区居民的自治团体)改选,这位就出来竞选会长。竞选上去了以后卷了自治会结余的200万会费逃了,以后无影无踪。

事情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都是那场该死的地震。

这是老冰搬家以后的事情,回老地方去看时,老邻居七嘴八舌地告诉老冰,还不忘记加上一句:“这就是韩国人呀”。

靠,当初不也是你们选的吗?老冰要是有点什么事,可能你们就是“这就是中国人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