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立不仅是一纸对外宣言,它应当落实到生活中。
自由不仅是一种人生价值,它应当成爲一种文明的生活方式。
民主不仅是一个政治理想,它应当在实际中可以操作。
——作者题记


老英国在大西洋彼岸下了一个蛋。这只蛋孵出一个坚决要求独立门户的逆子。这逆子用枪炮说话,赢得独立。此后立即遇到比独立更为严峻的挑战:自由的不堪。 独立战争后的遗留问题导致的“沙伊斯反叛”在1787年2月被镇压,3月份彻底平息,5月美国各州领袖在费城召开会议,并在期间和之后学习自我管理,实践自由要义。无政府状态是这次会议的背景,但是论及具体动机,不是因为他们担心手中权力被老百姓夺走,而是因为由于没有足够权力治理内部问题。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国家象美国这样,孩子独立之后再造父母;草根茂密原野,遂大树成林。



“43岁”黄金集团


十八世纪七十年代,北美大陆依旧保持着它的原始风貌:平原辽阔,山峦起伏,绿树葱茏,海岸蜿蜒。四通八达的内陆铁路交通还需要一百年的时间才能建立起来。飞机则需要更长久的时间才得发明。人们不会注意到,这片新大陆从南丶北丶西三个方向的道路和东部沿海区域,正有一些人持续地朝向东部海岸城市费城,做长途旅行。他们乘坐四轮马车海船或骑马。一走就是许多天。

这是一批美国建国时期著名的人物,由五十五名来自新大陆十二个州(罗德岛州除外)的人民代表构成。堪为北美这块“迦南之地”来自东南西北各地的政治精英。其中八位是独立宣言签署人;几乎全部是美国独立战争的参与者;半数以上是第二次大陆会议代表或后来的国大代表;多数在本州政府中扮演重要角色;有几位曾任新大陆的欧洲外交官。除了少数几位耄耋老者。大多年龄在20多岁到30是多岁之间,平均年龄是43岁。这个“43岁”的黄金岁集团,不仅年龄覆盖了人类的全部成熟期,而且智慧覆盖人类的政治理性丶经验囊括欧美冲突丶精神生命拥有完备的循环与代谢系统。他们精通拉丁语和希腊语,熟读历史或政治哲学,悉知欧洲人类文明和人性弱点。他们信奉古典自由主义,认爲那是宪法政治学的基础,同时“懂得他们的国家所面临的问题”。更重要的是,他们是追求自由生活而不惜离乡背井的开拓者,不是追求权力和炫耀荣耀而寻求征战的野心家。责任是他们行为方式的指导原则,义气丶虚荣丶个人偏好不会影响他们在国家重大利益问题上的抉择。他们奔赴费城,去开一个决定新大陆未来命运的大会:建立国家政治体系,创造一个地球上从未有过的新国家。

其中有几位是中坚人物。乔治•华盛顿,55岁,一个笃信独立与自由的农夫,在独立战争与战后失望于新大陆的无政府状态,正式卸任公职,退守家园,回到他的弗农山庄(Mount Vernon)农场。这位美国独立战争领袖毕生热爱田园生活,只有在自己的农庄才会放声大笑,切望成为“波托马克河岸一名普通公民”。他把离开家乡称为“漫长痛苦的岁月”,无论多少军威荣耀,“从来没有断绝过隐退回乡的念头”。他把国大聆听自己的战後辞职声明称为“伟大事件”:“使我能够辞职的伟大事件终于发生了”。1783年和平协议签订,圣诞节前夕他说:他“有幸向国大致以真诚的祝贺。同时要求他们收回对我的信任,允许我不再为国家服务。”这位众望所归的将军在自己农庄埋首农艺丶园艺和建筑,谢绝了所在宾州为他对新大陆所做的贡献而向国大申请报酬的计划,也谢绝了老朋友为他作传的请求。但是,正如战后辞任时,他无法拒绝纽约迎接他前去走访的上万民众和缤纷烟火,当他最终接受友人的邀请,从持续观注新大陆危机的忧郁中再度出山,抵达费城会议的时,他无法谢绝费城为迎接他而鸣响的礼炮。华盛顿是新大陆的中流砥柱,美国人相信,他的到场是现实衔接历史与未来的标志,是独立与自由之努力获得成功的保证。

华盛顿抵达费城之后,第一件事是拜访本杰明•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美国科学家和重要的政治领袖富兰克林81岁,是与会者中最年长者。他虽然年迈体衰,但是心智强健。后来成为唯一一位美国四份重要文献,“独立宣言”丶“和平协议”丶“美法联盟协议”和“美国宪法”的签署人。他在费城会议上扮演重要角色,是严重争执中冲动情绪的冷却剂和分裂危机的调解人。

与会者青年层中,必须提及的重要人物是36岁的詹姆斯•麦迪逊(James Madison)。早在独立战争胜利不久,他就洞见新大陆危象,指出这个新国家的政治问题已经发展为商贸壁垒,他因而成为最早的建立中央政府的全力倡导者之一。他也是最终说服华盛顿出席费城会议的人和华盛顿的亲密朋友。麦迪逊矮小而谢顶,腼腆而口拙,但是他思想敏捷,心智极高,言行坦率。他对欧洲政治文明谙熟于心,对从古希腊雅典城邦制到英国议会制了如指掌。因为有欧洲政治文明传统之参照,他对美国的现状和未来走势认知清晰,与此相应,他对这次会议的讨论议程深思熟虑。那个初夏的五月,麦迪逊第一个抵达费城,随身带了两样东西:一是他起草的关於美国政治体系的“维吉尼亚草案”,二是数百本英国出版的有关西方政治文明的书籍和文献。趁会议尚未开始,他与另外两位应他之约随后提前抵达的维州代表商量并修订了这个草案,然後他屏息等待大会开幕。他准备向大会提交这个草案,并回答所有与会者提出的任何相关问题。他确定,没有任何一个州的草案会提出他将要提出的重大议案。事实上,他的草案成为会议讨论重点,提升了费城会议的思想高度,决定了美国宪法的诞生,改写了新大陆历史进程。由於当时和后来他对美国法制建设的开山作用,他在这个国家历史上有“宪法之父”之称。



“暗箱作业”原则


熏风日渐的5月,当年签署独立宣言的费城议会厅(后称“独立大厅”)大门敞开,等待它的主人们。14号正式开会的日子,只有两个州的代表抵达:维吉尼亚州的代表和宾夕法尼亚州德代表。马背交通,路程遥远,长途跋涉,昼夜兼程。费城东北部的纽汉普郡(New Hampshire)代表一出门上马,就是两周的路程,而费城以南的乔治亚州(Georgia)则需要三个礼拜才能进入费城领地。大部分代表姗姗来迟,而且单骑孤旅,三三两两零星抵达。几个月前“沙伊斯叛乱”的枪声是无形的集合令,先行抵达的代表看似无人怀疑其他州各代表必将出现在会议大厅。

日复一日,十一天过去后,七个州——半数以上的州——的代表抵达,拥有表决权了。那是5月25号,他们决定会议正式开始。

会议作的第一个决定,是指定华盛顿做大会主席。第二个决定是指定维州丶纽约州和南卡罗来纳州的三位代表,制订大会规则。

规则旋即通过,其中重要的一项是对外严格保密,即今日所谓“黑箱作业”:会议期间,关紧会议大厅的门并由警卫把守,所有报纸记者不得入内,所有与会无关人员一概不得入内,任何代表不得在任何公开场合讨论任何会议内容,当然更不许透露给任何自己的亲朋好友。

费城会议的保密原则势不可免地引起负面效果:首先是欧洲舆论茫然。猜测和谣言纷然而起。

新大陆的信息从来随商船送抵欧洲,虽然慢,却源源不断。保密规则施行前,欧洲知道美国人召开会议,针对无政府主义状况讨论国事,华盛顿做大会主席。接下来,会议大门紧闭,代表们各个出入严肃,眉头紧皱,对任何打探消息者,除了摇头,一声不吭。时间一天天过去,翘首待望而好奇的欧洲人就只有扳指头数日子的份了。穷极无聊,欧洲人开始自己“开会”:新大陆那帮农民把自己锁在北美大农场里面,肯定正在讨论关于如何确立一个国王,治理他们那片大陆上十三个州的问题。君主立宪比较合适。而共和政府只合适于治理小领土和小民族,例如瑞士,不合适北美州那大片的土地和那么多独立的州。有些欧洲人甚至顺着这个思路,替美国人推测:究竟欧洲哪一位王子将应邀出任美国国王?大不列颠国王乔治三世之子弗里德里克•奥古斯塔斯(Frederick Augustus)还是德意志帝国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的十三公子弗里德里克•亨利(Frederick Henry Louis )独立大厅对外越是杳然无声,欧洲人越是吵得厉害。

费城无消息。小道消息不胫而走,穿洋越海,散布于新大陆。连饱受英国压制之苦的一些美国人都相信,欧洲传来的消息是真的。

除了日益逼真的纷纭传说,还有批评。批评来自最权威的人士:美国独立宣言主要起草人,托马斯•杰弗逊(Thomas Jefferson)。这位独立意识核心人物当时正在法国出任特使,无法出席会议。他坚定地信奉言论和新闻自由,在遥远的大西洋彼岸听说了会议的保密规则,他表示了极大的愤怒。

一个关乎国家利益丶民族命运的大会,一个制定国家宪法的大会,岂能容一小撮人关起门来丶背着民众,黑箱作业?!这样的质问和义愤,天经地义,不容置疑。

然而历史证明,这项保密原则不仅是正确的措施,而且是智慧的选择。

四十多年之后,杰弗逊的知交,费城会议的中坚人物麦迪逊对费城会议的保密原则做出了解释:会议的保密规则是为了与会代表畅所欲言,并在此前提下随时修正见解,改变决定。如果大会对外公开,将不会有代表愿意就已经发表过的意见作出修正,因为这就等于认可先前的自己的观点是错误的。麦迪逊指出:无人愿意公开承认错误,所以,如果会议内容对外公开,宪法大会必然失败。等于说,如果从抽象的丶脱离实际的自由观念出发,愚蠢地恪守一时一地一人一嘴的自由,如果追求彻底的公开化和透明度,费城大会的宪法讨论必将归于失败。

没有疑问,抽象自由原则的胜利之下,具体立宪会议的失败,将导致美国及其人民的真正的独立和自由无从建立。



“暗箱作业”保证言论自由


自由不是产品商标,拿来贴上特定产品,即可证明货真价实。自由乃是人类最深沉也最复杂的社会现象。由于人性的弱点,由于各利益集团之间的矛盾,由于人类作为共同体的各种价值相互交缠,自由的兑现需要具体的规则实施保障。多年以后解密的费城会议记录显示,麦迪逊的解释完全符合实情。

会议意义深远丶所议内容重大是不言而喻的前提。讨论必须建立在必须彻底充分发表意见的基础上。所以,在保密规则制定之前,费城会议代表们首先确立的正是畅所欲言的办法。不是一般意义的自由表达观点,而是绝大范围和尺度的人尽其言:任何代表,可以就任何议题,在任何议题期间,提出任何异议;包括就别人的意见提出异议,对表决过的议题提出异议,以及自己同意过的议题提出修正。一旦有异议,此项议题便需要重新讨论,并重新表决。

正如维州代表大会提交麦迪逊起草的宪法草案时所言:“恭请随意修改,但是务必充分讨论”。费城会议就诸多讨论过丶表决过的议题重新讨论丶重新表决是家常便饭。很多议题不仅重新讨论和表决,而是多次重复讨论,多次重新表决。反复讨论丶表决最多的议题之一,是总统产生的办法问题。代表们在人民直选丶立法机构直接指定和立法机构指定选举人选举产生三种方案之间,游移不定。每个方案都经过了讨论和利弊权衡,都进行过表决和再表决,做出过决定和再决定。大会全体代表就这一程序重复讨论丶重复表决次数,高达60次。

很难想象,设若没有关门保密原则,允许新闻记者追踪报道讨论过程,在众目睽睽丶舆论纷纷的外界压力之下,代表们能够如此畅所欲言,充分发表意见,并反复权衡利弊,无所顾忌地自我否定,推翻决议,最终在各种意见基础上,做出一个比较正确的抉择。

虚荣心人皆有之。当众认错不是人之所长。镁光灯下争强好胜虽然愚蠢,对于一些喜欢自命正确的人在所难免。人非圣贤,除非刻意修炼,绝少有人能够超越虚荣,忍辱负重。造物在天,只有上帝十全十美,“No one perfect”, 美国这些智者眼中的“人性”从来不是“高尚”丶“高贵”丶“高雅”丶“纯洁”的代名词。宗教信仰传统使得他们的人道主义深入骨髓丶自由主义源自血脉,他们对人的理解丶同情丶宽容,是建立在众人之上丶一神之下之前提的。因此,他们洞悉并认可自身的缺陷。为了排除这类缺陷在费城会议的重大议题上形成干扰,导致讨论演为彼此凶终隙末,甚至落入落入快意恩仇的人性误区,他们在确立了允许自我否定的规则之后,立即确立了保密原则。这不能不说是人类智慧的最高标志。人类的智慧诚然在于认识自己的优势并充分发挥,更难能可贵者,在于承认自己的劣势,避免被它左右。费城会议代表们屏蔽众目睽睽的监视,不是为了营私舞弊,而是为了保证追求真理,不走偏锋。他们依靠制度依靠规则,不相信人性不依靠人性。保密规矩一立,人性弱点的用武之地从全美和世界舞台缩小为费城独立大厅内,无论发言议论还是举手表决,真诚有了规矩做辅助,这些智商一流的人们坐在一起,可以摘下面具,废置虚荣,净化判断力,从而廓清人性弱点的干扰,充分履行自己作为各州代表的职责,以真理为唯一坐标,向着它持续而坚定地推进。比起高举“人性”旗帜而无视自身人性弱点丶习惯道德裁判却无终极信仰丶坚定追求自由却无视典章制度丶强化个人表达而轻蔑他人意志及整体利益的民主追求者,费城宪法大会代表们对“自由”这一价值的实践,是有深意的。

费城大会言论的充分自由,还可以从下列实例窥见一斑:

纽约州代表亚历山大•汉明顿(Alexander Hamilton)在整个会议期间发言极少。但是当新泽西州突然提出一个强调州政府权力,反对建立中央政府的提案,从而打断了正在讨论中的维州关于建立国家政治体系的提案时,他开始发言。他全力反对新泽西州的提案,同时建议强化宾州关于建立国家政治体系的议案。他建议全面削弱州政府实力,他实际上认为美国应该实行终身总统制,总统有权立法并不被推翻,他建议美国效法英国君主立宪制,赞美说那是世界上最好的政体。

那是紧接周六新泽西州方案提上日程之后的周一。在那个礼拜开始的第一天,汉明顿独自发言时间长达五个小时。他等于占用了大会整整一天的讨论时间(除了午餐)。美国当时的主流意识对于“民主”(Democracy)这个概念的理解与今天全然不同。与当时的社会现状紧密相关,这个词汇的含义是“暴民裁决”(mob rule),相当于“无政府状态”。但是对于费城会议的代表而言,汉明顿的发言意味着建议独裁统治,这是绝对无法接受的。新泽西的提案被投票否决,汉明顿的建议,则连投票议程都没进入。会议很快回到维州方案的讨论议程。尽管如此,1787年6月18号那日炎热的气温里,这位老兄整整一天的发言,无人打断,无人提问,无人不耐烦,直到下午四点,会议结束,决定次日继续他们的讨论。汉明顿作为独立战争期间华盛顿的助手,为美国独立立下汗马功劳。代表们的耐心固然基于对他个人的尊重和爱戴,但是洗耳恭听他的荒谬言论并在气温炎炎丶密不透风的独立大厅里坚持长达五个小时,不能不说是会议充分言论自由的表征。

畅所欲言意味着所有人的发言的权利获得尊重。对于美国建国者而言,这是不言而喻的言论自由的要义。这意味着个人必须自律。

所有议题经过反复讨论丶反复提案丶反复投票。大会终于进入尾声:“文本委员会”产生了;这个写作班子把大会通过的23项条款综合丶归纳丶整理完毕了;宪法文本草拟完成了;署名的方式经过一番讨论确定了;宪法的导言拟定并通过了。剩下最后一项程序,签署文献,然后会议就可以结束了。就在这个时候,出“妖蛾子”了。马萨诸塞州代表内撒尼尔•戈勒姆(Nathaniel Gorham)站起来发言。他很礼貌丶很客气,也很谦卑:

“如果不是太晚,我希望改变一项决议”。他想把各州每一位议员代表本州四万人民众的决定,改为每一位议员代表三万。

那时没有冷气设备,会议从5月到9月,在炎热的夏季不知所终地延续了整整四个月。远程而来的代表与本州的家人失去联系整整一个夏天了。无人不急着回家。而且,这个提议又要引发一次痛苦的争辩。

一个人的自由言论实践考验多数人的言论自由理念。大会不仅接受了这迟到的发言,而且在讨论结束之后,签字程序之前,接受了他这项建议,顺利通过改变原定的决议。

最先提出支持这一改变的,是德高望重的大会主席华盛顿,而最后一刻发言提出这项改变的戈勒姆,是大会“全体委员会”的主席(后详)。虽然如此,没有大会规定的各项规则和与会全体充分言论自由的理念,这项提议不可能出现,这项改变不可能落实。对于喜欢泛民主化的极权社会中的民主追求者而言(极权和泛“民主”化是一体两面,相互转化,二者均否定规则,对权力或绝对要求或绝对否定),这里更为重要的启迪是:规则是一切行为的前提。费城大会无人指责说,这项修正决议的建议之提出和通过,是由于两位主席拥有(信誉)特权而导致的。

费城大会还确立了另一项论辩规则:由各州代表团构成的“全体委员会”规则(the committee of the whole)。即是说,在委员会内部,代表们的表决不被作为最终的记录。代表们感到“他们必须首先自己内部达成一致,才能对外公布决议”。全体委员会在规则下,代表们就可以充分发言讨论,举手表决,改弦更张,推翻前定,重新讨论,再度表决。为使12个州代表参加的费城会议对外成为一个“全体委员会”,费城会议选出了自己的委员会主席,马萨诸塞州的法官内撒尼尔•戈勒姆。美国历史上关于费城会议规则的执行,有这样的记录:自从全体委员会确立,每天上午十点会议开始,大会主席华盛顿宣布,会议进入全体委员会程序。然后戈勒姆取代华盛顿,就坐主席席位,开始主持会议。每天下午四点讨论结束,戈勒姆宣布全体委员会恢复大会程序。戈勒姆走下主席台,华盛顿回到主席席位,宣布大会将在次日上午继续举行。费城会议为期四个月之久的讨论中,这一程序的执行从始至终,一丝不茍。

费城会议的“保密规则”和“全体委员会”规则一直沿用至今。成为国际民主社会和美国民主政治生活的一项传统。至今美国各届政府的内阁成员向总统谏言,所议内容均有对公众和新闻媒体保密权,除非特殊例外,甚至有拒绝接受国会调查或向国会作证的权利。国会听证会,也有不对公众和媒体开放的权利。全体委员会规则,则一般用于就权利法案问题的细节进行讨论和争辩。显而易见,在民主政治制度前提下,这样的所谓“黑箱作业”固然可能产生负面作用,因而自有弊端,但其宗旨和动机并不是为了愚弄大众,而是为了执法者有足够的参照和建议,履行自己职责;立法者有充分的表达和思考,制定最合理的法规。它多年的实践也证明,这一规则是所有不完美的规则和最不好的方式中,最不坏的一种选择。



“暗箱作业”保证大局稳定


独立战争后,马萨诸塞州农民面临的具体困境并未解决。国内民众情绪起伏,社会丶经济丶政治矛盾激化。贫穷是革命的策源地。新大陆生机勃勃,,但是贫穷落后。激进主义丶分裂倾向出现苗头。新大陆虽然政府松散,但内外债台高筑,战后无力偿还,几年后连本带利高达共五千多万美元。印第安人与新移民之间的矛盾难以调解;西班牙在密西西比河上设置的关卡以及国大对此的无能,引发当地丧失生存手段农民的严重愤慨;英国间谍介入新大陆内部纷争,散布不满情绪,并扶持不满分子争夺新奥尔良地盘;而西班牙则阴谋促使西部地区脱离联邦,纳入西班牙版图。英国人迟迟不退出西部贸易关卡,伺机而动。

费城作为独立宣言签署地和宪法大会讨论地,是欧洲瞩目的海港城市。这里各类人种交织居住,还有来自港口的各国海员以及内陆森林地带的印第安人。这个城市是新大陆贫穷混乱的写照:半数以上人口处于贫穷的边缘。妓女充斥街头,疾病蔓延,卫生设施简陋,家庭暴力严重。下水管道裸露,蚊蝇相伴,充斥城市各个处。各色闲杂人等在被称为“地狱城”的码头附近地带消磨夜晚时光。费城的宾州政府建筑,“独立大厅”附近,有一座四层楼高的石头建筑,是关押各种罪犯的监狱。犯人们对着街道呼喊救助并大声诅咒那些置若罔闻的过往行人。

费城的景观不过是新大陆的无政府局面的具象化。代表们知道自己的对手英国并未真正撤离,其他欧洲殖民主义者们则兴致勃勃,正拭目以待新大陆的笑话。任何大会的意见都可能引起国内民众的严重争端,导致更加严重的社会分裂。任何大陆的分裂,都可能被英国和其他欧洲殖民主义者利用来消解刚刚取得的独立。大会如果对全国开放透明,不仅讨论将复杂化,而且等于把新大陆推入更深的混乱,把机会拱手送给刚刚败下阵去的英国统治者。无论有多少尖锐对立丶几可破裂的见解,他们对外必须整体一致,从而避免社会纷争,国家分裂,外敌乘虚而入。——这便是大会的共识和严守机密丶以整体阵容一致对外的前提。



“暗箱作业”记录三十年密而不宣


即便会议结束,并不意味着新大陆危机的消除。在大会结束之后,讨论结果以宪法草案形式公之于众并进入各州审核通过的阶段,而会议期间的各项争端仍旧秘而不宣。

费城会议的讨论情况的记录有两种版本。一个是正式记录,是大会指定的书记员梅杰•杰克逊(Major William Jackson)做的。虽然有华盛顿的帮助,从后世观点看,杰克逊的记录并不全面也不完善。他只记录了会议讨论的少量细节,疏漏了大量信息。另一个记录是宾州代表,宾州提案起草人詹姆斯•麦迪逊自发做的,这位后来成为美国第四任总统的不善言辞的青年人,详细地记录了会议全部发言。

费城大会结束,保密规则并未废止。1787年9月19日,大会结束两天之后,人们从报纸上看到了宪法的全文,但是全世界仍旧无缘获知在长达四个月的时间里这份文献的诞生过程。

三十年之后的1818年,美国已历经八届总统选举,历任五位总统,正式的会议记录才公之於众。而麦迪逊那份更为全面的记录,是在四十九年后才公布的。那时,这位後来连任两届总统的美国先知般的人物已经届满退任并与世长辞,新大陆已然度过了建国之初的阵痛,一个全新的国家,美利坚合众国,正在这部宪法所保障的各项权利中励精图治,悄然崛起。宪法讨论期间与会者所有的纷争和矛盾,都已进入历史;它的缺陷和不足,早已在四年后美国国会通过的“权利法案”中获得弥补和修正。这份会议记录的公布,向后人和历史证实着前人艰苦卓绝付出和先知般的智慧,而不再构成对这个国家的骚扰,也失去了被它的敌人利用的外部条件。



与会者恪守“暗箱作业”规则


宪法大会结束时的情形并不辉煌也不浪漫,没有奏乐也没有欢呼。疲惫不堪的人们全无胜利的喜悦。对与会者而言,他们手中那份宪法文本的分量,没有超过那几页纸的重量。有三位代表拒绝签署,认为这部宪法不能获得各州认可,或者认为虽然可能获得认可,但将引发内战;或者不满意这部宪法在申明保障公民权利方面的缺失。另有三位拒绝签署的代表在签署仪式之前,已经启程回家。九位代表同意签署却未能签署,也是因为他们在签署之前已经匆匆离去,踏上回家的路程——签署这份文献远不及提早赶回家去重要。

很多代表在情感上拒斥他们的心血之作。大部分代表认为这部宪法不可能获得十三个州的认可并付诸实施。极少有代表意识到他们制定的这些法律条款将很快成为立国的基础,几乎无人料到他们创造的政治体系将在这片广袤土地上演化为人类追求独立与自由的制度保障,更不会有人想到享有这个制度的国家子民,将赋予他们“建国者” ,(“国父”,Founding Fathers)的光荣称号,他们的名字将因此载入美国和人类史册。1778年的夏季气温持高不下,是40年来暑岁之首。会议一开始就进入激烈辩论阶段。没有预设的休会时间,无人知晓辩论何时终了,议题何时议毕,协议何时达成并不再改变。与外界联系完全中断。代表们是凭着理性和责任以及充分务实的态度恪守大会各项规章,履行自己的职责,最终完成自己使命的。

史家们认为,华盛顿对新大陆的危机感和他对会议的倾力支持,是大会顶住外界压力和同道指责,保持最高规格机密状态的要素。一个赤日炎炎的下午,讨论结束,休会表决前,一向沉默的华盛顿突然站了起来,手中扬起一份文件,严肃地对与会全体说:这是一份遗失在议事厅的文件。他遗憾地发现有代表对保守大会的机密如此疏忽。他告诫说,如果会议情况捅到报纸上,将引起为时过早的猜测并扰乱人民平静的心情。他说有人捡到这份文件交给了他。他不知道这是哪位丢失的。现在他把文件放在这里,是谁丢的,请来拿取。华盛顿言毕鞠了一躬,拿起自己的帽子,径直走出会议厅。华盛顿给文件丢失者留了足够的面子:他不准备知道究竟是谁如此粗心大意。然而他失物招领的这段话丶他肃穆威严的态度,仍旧使人们显得有些惊慌。乔治亚州代表威廉•皮尔斯(William Pierce)闻言跟许多代表一样,立刻把手悄悄伸进自己衣袋,他旋即变得忐忑不安:他的文件不在衣袋里!然而当他走到桌前时,恐惧心理消失了:那份文件上的笔迹不是他自己的。皮尔斯回到寓所,在早晨换下的大衣口袋里,找到了自己的文件。但是那份丢失的文件,却无人敢于认领。皮尔斯作为当事人记下了大会这桩轶事,此事因之得以传为会议关门讨论,恪守保密规则的佳话,然而那位文件的丢失者却至今没有出现。丢失保密文件是因为疏忽,不敢认领则显然因为羞愧过度。

整个夏季四个月一百二十天,很可能为了缓解艰苦辩论之后的疲惫和高度封闭状态下的紧张,“代表们呆在私人房间,在这个城市的客栈……谈话或研究对策以便消磨傍晚时光”,20年前的5月25日,费城会议正式开幕两百周年纪念日,纽约时报记者威廉•史蒂文斯(William K. Stevens)在一篇报道中这样写道:“他们大量喝酒。一个12人的晚餐账单,就包括60瓶葡萄酒。” 这位记者写道:怪不得美国史学家们注意到,这个不大可能在另外一个地方再度看到的群体,他们的国父们,大都如此肥胖:“极少高过5英尺8英寸,但是大部分体重约200磅或更重。”

——后世出于尊崇和好奇,不断研究费城会议上这55名建国者的各类特征。但是这55位被保密原则密封四个月之久的代表们,在全神贯注履行自己作为州代表的义务和责任之余,绝对不会想到他们的体重和身高,也会进入史学家的视野和笔端,成为推论那段神秘空白时光的材料。这是保密原则高度成功的一个后遗症。代表们不需要创造未来的崇高使命感和宏大叙事的思维方式,就能够遵守纪律,恪守职责,承担责任,忍辱负重,而历史往往是在这种务实态度和行为方式中创造的。

值得特别一提的是詹姆斯·麦迪逊。这位湛思通识的青年人,可能是与会代表中唯一一位充分感受制定宪法之历史使命的一位代表,他“永远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要做什么,该怎么做”。作为大会主要议题之宾州草桉的作者,他是陈述和解释那些条款的主要发言人,此外他一刻不停地记录发言。不是记录要点,而是全程记录所有讨论包括那些重复的发言。他在会上以速记方式记录,下午回到住所,别的代表喝酒聊天,放松大脑,他则整晚闷在屋里,把这些速记文字用鹅毛笔整理成正式文本,形成完备的会议讨论记录。麦迪逊身高仅一米六二(五英尺四英寸),体重约45公斤(100磅),终生体弱多病,说话声音微弱到难以与人沟通。可以想象,作为大会体能最差的一个代表,一天会议下来,他有多疲劳。没有疑问,他是要给历史留下一份可供研究的历史资料。为此,他不仅拼体力,拼智慧,而且用心良苦:在记录中,他对自己作为发言人的称谓,不是第一人称“我”,而是第三人称“M 先生”(Mr. M );而且,他忠实地记录了那些针对他的不友好的言论。他试图创造一个中立的阅读角度,以便后世读者摆脱记录者作为当事人的个人局限,站在局外,客观冷静地把握这些必将成为历史的记录。

麦迪逊不仅是宪法议案的起草人,也是两年之后新宪法前十项修正案“权利法案”的起草人。他悉知罗马以来的欧洲政治传统,对新大陆的地缘政治和位置拥有深邃的历史眼光,他不可能不站在新大陆思想和意识的最前沿,不可能不懂得费城大会对于新大陆的历史意义。虽然握有全部会议记录,他恪守保密原则一丝不茍。杰克逊是对保密原则表示不满的政治精英。麦迪逊与杰克逊是知交,友谊保持终生,仅仅保留下来的他们之间的通信就有一千两百五十封。虽然如此,当杰弗逊从法国对费城大会提出批评时,麦迪逊在公开场合保持了长久的沉默。直到四十多年之后他才做出正式的解释。而他的会议记录,在后来他两任总统期间完全可以公之于众,用来证明他的智慧,用来建立他的举国信誉,但是他持续保持沉默,直至1817年他卸任,直至1836年他辞世。麦迪逊没有利用他深邃的历史感建造自我炫耀的当代灯塔,而是用它埋下了这个国家崛起的未来基石。

麦迪逊不仅是在智慧上美国的先知,在道德修养上,也是这个国家圣贤。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他的睿智使他高屋建瓴般地站在社会意识前沿,成为历史转折点上的关键动力;作为一位政治精英,他的理性精神丶务实态度丶责任感以及诚信和无私,堪为美国民族在荆棘与黑暗中争取自由与独立的人格保证。



民众的自重


美国民众对即将决定他们命运的这次大会情况一无所知,不免猜测,甚至有些人相信欧洲传言。但是在漫长四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没有刻意攻击这五十五位代表的关门行为丶没有故意诋毁他们的人格,没有怀疑他们在为国家效力,没有怀疑他们将忠实地代表本州和国家的利益。1787年7月4日,美国迎来自己第十一个独立日,大会休会一天。华盛顿率领全体成员出席费城教堂民众的庆典。那是他们走出暗箱,与费城民众欢聚一堂的时刻。在庆祝独立的演说中,费城的发言人在公开演说,对这些终于集体露面丶却对会议情况三缄其口的代表们,发出了这样信息:


“你们的国家人民正看你们,既满怀焦虑又充盈希望。你们的国家未来依靠你们的决定。你们的国家相信,像你们这样的人——在独立战争中领导我们的人——将会懂得如何建立一个政府,造福于全体美国人民。确然,我们拥有懂得政府科学的人,能够发现所有我们面临问题的答案。确然,我们拥有创建一个政府的能力,从而保护我们所赢得的自由。”


暂时失去知情权而不能实施监督的美国人民,仍旧把希望寄托在这五十五位代表身上。这不仅因为他们是独立战争的领导者,经过沙场考验,而且这些人是他们自己亲手选出来的。对他们的信任,等于对自己手中一票的信任;对他们的尊重,就是对自己的尊重丶对自己意志的确认。

宪法在困境中终于诞生,共和制从纸面庄严落地。一百年后,美国以强国盛世之态在北美大陆崛起,取代欧洲殖民主义国家,成为世界舞台上的重心。美国人常说“愿上帝保护美国”。这个国家得天独厚的国运,一笔一画都写在它的人民素质和行为里,写在它的领袖意志和责任中,写在它每一次历史的转折关头。

保密规则保证了制定宪法的讨论在动荡丶敌对丶危险环境中的畅所欲言,但是畅所欲言并不能保证宪法制定的最后成功。各有利益丶各有见解的十二州的代表们,若要就新大陆的政治体制问题达成一致,必须各自作出让步和妥协。这是对他们独立追求和自由理念的严峻挑战。不经受这致命的挑战,不携带着痛苦出入这艰难的荆棘路,新大陆不会作为一个国家屹立在北美广袤的土地上。事实上,费城大会多次面临严重争端,相持不下,几近散伙。回顾这段历史,人们不得不一次次回味华盛顿在散会后的慨叹:费城会议法最终能够就美国的政治体制达成协议, “简直是一个奇迹”(待续:“解读美国之三:伟大的妥协挽救危机”)。



2008年3月23日于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