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5日,有一个自称“自干五”的小混混参加了一个什么座谈会,受到习近平接见,被誉为“正能量”的代表,一夜爆红,在网上掀起轩然大波。六天后,10月21日,一位资深的民主斗士,为中国前途殚精竭虑的理想主义者黯然离世,在网上引起一片哀悼。这两件事,表面上风马牛不相及,却清楚地表明了一个追求正义、坚守理想的时代的结束,一个追逐权势、泯灭良知的时代的来临。
这个被千人唾骂的小混混叫周小平,这个被万人敬仰的理想主义者叫陈子明。就人品、学识、事业、功德而言,前者轻若鸿毛,后者重逾千钧;前者是瓦釜不如的粪土,后者有如黄钟大吕;前者是人所鄙视的“佞人”,后者是众口称道的“贤士”。
陳子明与夫人王之虹同获刘宾雁良知獎。
两千多年前,屈原就在《楚辞》中感叹:“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与其说屈原有先见之明,不如说两千年来,中国的政治环境并没有多大进步,依旧是“溷浊而不清”。
我和子明算是同代人,我比他年长六岁。他是同代人中的先知先觉。就参与推进中国的宪政民主的经历而言,他是前辈。我们共同经历了“文革”那个邪恶到极致的年代,之后便是一代人的反思、启蒙和觉醒。代表这一过程的有四个标志性事件:1976年的四五运动;1978年的西单民主墙;1980年的民间参选人大代表;1989年的六四天安门运动。在这四大历史事件中,子明都参与了。不仅参与了,而且是站到了风口浪尖的排头兵。不仅是排头兵,而且是展现了英雄气概和领导才能的领袖人物。因此我在挽联中称他是“资深民运、四朝元老”,并非虚言,而是真心推崇。
军涛说:纵观子明一生,远不是“四朝元老”所能概括的;全世界争取结束专制的民主运动中所有行动策略,除武装起义外,子明都做了:打过选战,领导过街头运动,办过报刊,拿过学位,出过丛书,进行过牢狱中抗争,组建过智库,办过学校,而且是那时中国最好的政治水准和专业水准。可以说,子明创造了我们时代的一个传奇!
在那个年代,要想做成一点事情,我曾经说需要三次方的人:要有科学家的头脑、企业家的经营、政治家的胆略。而子明就是这种跨越政学商三界的人才。所以我挽子明的下联是“传奇人生、三界通才”。
在四五运动、民主墙和独立参选事件中,我心向往之,却没有实际行动,只是旁观和表达一种内心的支持。一直到1989年六四事件,我才被卷进了浪潮。与子明比,我是名符其实的后知后觉。即便如此,当局还是把我和子明等七人同列通缉令,被指为策划和指挥这场运动的“幕后黑手”。我当时的第一感觉,是当局太抬举我了。但能与子明等人为伍,则深感“荣幸”。为了不沾污这一点点“荣幸”,从此我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子明是英雄,而且是造时势的英雄,即梁启超所说的“先时之人物”。而我不过是所谓“应时之人物”,只是到了1989年,实在是当局太颟顸无能、冥顽不化,才让我这个一向循规蹈矩的人也“先时”了一回。
我和子明有过一次交集,是在1988年3月。当时他和军涛在办民间智库,而我则在做民办企业。他们为了接手《经济学周报》,说要请我和李玉吃饭,地点是在北京东城的咸亨酒店。缘何书生要请老板?原来《经济学周报》的上级主管是经团联(中国经济学团体联合会),而我太太李玉的母亲冯老是经团联的秘书长。哈,他们是来找关系、走门子来了。大家理念相同,叙谈甚欢。所托之事,仅仅一句话轻轻带过。子明长于思考,军涛善于交际。他们是一对很好的搭档。后来冯老约军涛到东总布胡同家里来谈了一次话。老太太本来就思想开明,而且对军涛印象很好,接手《经济学周报》的事,就顺理成章了。
说实话,那次见面,子明并没有给我留下太深的印象。倒是子明的夫人王之虹,漂亮、能干,说话能说到点子上,给人的印象很深。我相信她是子明的贤内助。大家都说子明没有敌人,这可能更多要归功于之虹。人说夫人有三类:第一类是能让自己丈夫的朋友更朋友,让丈夫原来的敌人也变成朋友;第二类是使朋友更朋友,敌人更敌人;第三类是敌人更敌人,朋友也变成敌人。我认为王之虹应该是第一类。2014年1月,首届“刘宾雁良知奖”同时颁给了陈子明和夫人王之虹,这是对子明的赞誉,更是对之虹的认可。
我和子明并没有多少交流,但读他的文章,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们对一些问题的看法、甚至表达的方式,都仿佛有一种默契。可能原来我们都是学理工的,所以看问题的时候,不自觉地会用一种理工科的思维方式:把复杂的政治问题作分类、归纳。例如,据军涛说,子明对1976年四五运动后的形势概括为五股力量在竞争中国前途:一是激进毛派即“文革”派,主张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二是温和毛派即“凡是”派,主张停止大规模政治迫害但继续延续毛的治国模式;三是还原派,主张中国回到毛否定的斯大林模式或其变种;四是拒绝政治改革的片面经济改革派(邓是代表);五是全面改革派(要搞经济改革,也要搞政治改革)。记得当时我说过几乎完全类似的话。
2012年11月,中共十八大刚闭幕,子明曾经发表文章,希望习近平成为“大陆的蒋经国”。与此同时,我也表达了类似的希望:“习同学,你其实有机会比普京更伟大。”我们的用心良苦,许多朋友能懂,但也引来一些不理解和嘲讽。但“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只要无愧于心,笑骂就由他去了。后来当局出笼了七个不准讲,宪政民主不准讲、普世价值不准讲……后来一大批自由派知识分子被“寻衅滋事”,子明对习近平推行宪政再无希冀,并深表失望。应该说,我们的希望是共同的,失望也是共同的。
我非常认同子明给自己的定位:做一个建设性的反对派。问题是,还需要一个建设性的当权派。我们本来希望经历过苦难的习近平也许会是这样的政治领袖。但现在看起来,不像。现在终于发生了文章开头中提到的那一幕:一个小混混成了习近平推崇的“正能量”,我相信,这对所有曾经抱有希望的人来说,失望是深刻的。也许,就因为此,六天之后,子明选择了“不如归去”。
风雨如晦,子明,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