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5月22日,晴间阴

上午9点被热醒,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突然记起历史老人流沙河在六四屠杀之后幡然醒悟,重读《扬州屠城记》的掌故。扬州不屈服,全体民众在明朝官员史可法的率领下,冒死抵御南下的清朝侵略者,结果城破之际,遭遇鸡犬不留的杀戮,史称“扬州十日”。流沙河说:曾被无数文人墨客咏叹过的繁华扬州,经过10多天烧杀抢掠,几乎成了一座废墟连绵的死城。谁也料想不到,还有一个叫吓破了胆的书生,躲在残垣断壁底下的某个死角。每天,每时,乃至每刻,他都能透过烂砖碎瓦,或者蟑螂出没的缝隙,目睹一条腿,一只手,一颗头被砍掉,一个妇女,一群妇女被强奸,一个娃娃,几个娃娃被开膛破肚。人杀光了,继之以物;物毁光了,继之以山川。最后,没一点响动,人、动物、爬虫,没一点响动,连风也不吹了,仿佛也叫杀死了。书生写下他看见的一切,泪流了,汗流了,血流了,他终于像耗子一般钻出来,孤零零地重见天日。在数百年之后,他的记录就放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这张桌子上,我每读一遍,耻辱就加深一次。

起床开电视,觉得流沙河讲过的扬州就在屏幕里。废墟深处,两三人在喊救命。平武县南坝镇有个大嫂,右腿被压3天,麻木了,居然主动向地面申请钢锯,要自己动手锯腿。还有一只泥手蠕动着,像插在垃圾堆上的破塑料瓶,谁会料到连根带起的竟是一位花季少女?

但是,抗震救灾的主旋律接踵而至,演艺界的戏子们粉墨登场,齐唱:只要人人都献出一份爱,世界将变成美好的人间……

下午接《纽约时报》记者范文欣电话,约定共进晚餐。于是7点前从西郊温江赶往东边的香格里拉大酒店,并就近选了很高档的廊桥餐厅。

稍后了解到,《纽约时报》上海分社共6人,都已往返四川灾区数次。而眼下,我和小金见着4人:一米九三的howard w.french,中文名字傅好文,上海分社社长,曾获多个国际奖项的著名记者和摄影师;一米六0的ariana lingquist,暂无中文名字的美国女性,专职摄影师;与ariana lingquist高度相等的李臻,80后的成都女孩,外语大学高才生,现为傅好文的助手;一米七五左右的江浙才子范文欣,因之前多次与我联系,虽然才30多岁,我也按老四川习惯,叫他老范。

宾主落座,未及点菜,傅好文劈头就说:傍晚的光线最好,廖,我们去外面吧。原来他的中文口语不错。而摄影手艺更不错,我一挪屁股,他的机器就开拍,一直咔嚓到桥栏边,还不打住。夕照从廊桥的左侧罩过来,脚底的江水流淌着忽浓忽淡的玫瑰红,有些浪漫,也有些色情,占据绝对高度的傅好文,还时而掂着脚跟,时而举起手,咔嚓咔嚓,不晓得这般俯拍出来的中国底层作家有多矮小?ariana lingquist也不甘落后,她甚至灵巧地钻入傅好文的胳膊圈,紧靠那枯瘦的胸脯,速度非常疯狂地拍了若干特写,弄得傅好文苦笑一声,夸她比自己更敬业。

在令我眼花缭乱中,傅好文还不忘微笑和聊天,他的舌头和手几乎一样快。他说已读过我刚出的《底层》兰登英文版,觉得我的兴趣和他相近,总是眷恋落后事物,被压倒一切的繁荣进步掩埋掉的落后事物,比如他也拍了许多老上海弄堂内的百姓生活。他还提到许多书中的篇目和细节,比如嚎丧者、人贩子、遗体整容师、农民皇帝。“还有那个逃犯故事,很像美国影片《肖申克的救牍》。这就是你与绝大多数中国作家不同的底层历史观点吗?”

我承认我写了江水一般流逝掉的底层历史,甚至通过挖掘这些人生故事发现了这个在暴力长期统治下的民族的生存秘诀,“但我写旧闻,我没有观点。只有政客、奸商和妓女才有明确的观点,特别是面对客户的时候。”

傅好文哈哈大笑。暮色渐起,接着夜色降临。我们吃了一顿长达3个半小时的好饭,夹菜、喝酒的间隙,聊了数不清的话题。正式探讨时,傅好文怕表达不确切,就直接说英文,然后由老范翻译。

席终人散时,老范要我来确定明日行程。我们跟你走。他说。

2008年5月23日,晴,闷热

上午10点钟,我们和傅好文们在廊桥下碰头。受朋友鲲鹏的叮嘱,我特地采购一些赈灾的米和油,还拉上我哥大毛做免费车夫。就这样,两辆车8个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为防意外,老范还搞到政府特批的通行证——我这个老牌反革命也算跟着沾光。

穿城区经温江直驱青城外山普照寺前,向导鲲鹏已等候多时。二话不说就拐上盘山道,驶往据说损失惨重的后山泰安古镇,沿途塌方及房屋倾垮是免不了的,但没想象中的那么可怕。抵达山凹中央的泰安古镇,才晓得这儿除了一座庙宇比较古,其它建筑全是仿古,而且豆腐渣工程居多。“政府打造了七、八年,旅游业已经成气候了,”一位当地居民站在爬满绿苔的石头牌坊下说,“不料一震就垮。”

我们在仿古废墟间穿行,感觉一切都是为拍古装电影而临时搭建,倒塌了也没啥可惜。墙壁薄,梁柱细,做工拙劣,只靠一把油漆反复涂抹,才勉强遮丑。傅好文连拍照兴致都没有,只剩ariana lingquist,背着个大包,依旧咔嚓咔嚓。一家塌了半边的酒楼,一排泡酒瓶还完好无损,我将鼻子凑拢,认真观测了几分钟,就要伸手去尝,遭小金一顿呵斥。紧挨着一家塌了大半边的古董店,遍地摔成粉末的伪劣玩意儿。左面墙供着马恩列斯毛,暴力革命列祖列宗;右边壁供着如来观世音,四大皆空阿弥陀佛。我正嘀咕:神仙魔头全请到也不管用。ariana lingquist就在背后连连咔嚓。

过了歪歪扭扭的吊桥,我们进入灾民的帐篷区。我与一位和善的农妇聊了几句,晓得她们都是从四周山上搬下来的。“滑坡啰,连带房子、庄稼,都卷沟底了。”她说。“我们幸好在古镇耍,躲过了。我们村死了几个人,也不算多。”我问她以后咋个办?她答来不及想,魂没定下来呢。还引用了一句成语:船到桥头自然直。我问万一直不了呢?她答直不了也得直,我这点损失算啥?人家开农家乐的,东挪西借,筹款二三十万,才搞一两年,眨眼间全砸了。

ariana lingquis又来咔嚓,农妇遮脸进帐篷,我们也追进去拍了。刚刚回头,又撞上揪心的一幕:群众正在擒拿一哑巴农妇,原来她屡屡寻短见,都被乡邻们给阻止了。“她吓疯啰,”有人说,“自从地震以来,她就没有消停过,自己打自己,还抢弯刀砍自己,半夜三更突然跳起来,她男人都降不住。”我连叹可怜。“可怜?”那人又说,“她男人才可怜,好多夜没睡囫囵觉,大白天像只瘟鸡子,直耷脑壳。再闹下去,恐怕他也又哑又疯啰。”

ariana lingquis向我打个手势,又要挺进。斜刺里却杀出个土警察,盘查干啥子。老范掏出证件,彬彬有礼地解释;大毛也支着《摄影记者证》凑上前。但土警察不为所动,还招来另外两个同伴,不让拍照,甚至不让停留。辩论无效,我们只好沿山脚河边撤退。傅好文散漫落后,再次被包围追查,老范只得返回接应。

自山顶震落一巨石,大如磨房,骇然耸于路中。傅好文在此为我们留影,作为被“驱逐出境”的天然物证。

继续上路。突然接到诗人蒋骥转发的基督徒学者王怡的短信:大山摇动,小山迁移,主耶和华是我们的力量!为松潘地区祷告,为族群认罪。感谢主给我们机会,和家人更加亲密。首发时间为2008年5月12日14点48分。才思敏捷的快手啊,为什么长跑10余天才抵达我的手机?

接着过都江堰城区,休整片刻。我哥大毛打电话约来新向导老张。新旅途有二三十公里,沿江水朝大山深处蜿蜒,为成都市民的热门避暑胜地,在过去十几年中,我也曾随家人往返数次,寻依山傍水的农家乐,作价廉物美的逍遥游。不料一场地震将日子斩作黑白两段,眼下,被垮塌山体所湮灭的公路刚刚抢通,几个军人在坳口盘查车辆,限制通行。老张为里头三文鱼基地的老员工,自然被放行。车子嘶吼着,在泥石流之间颠簸,陡起陡伏,令我等惊呼不断。大面积滑坡将郁郁葱葱的群峰撕出一道道自天而降的伤口,水道扭曲,如伤口散落的纱布。傅好文像机在手,犹如美国大兵钢枪在握,待抵拢一稍许宽敞的地段,突然叫停。司机吃了一惊,探头仰望摇摇欲坠的悬石,回答不敢。傅好文再次叫停,司机无奈,猛轰油门冲出十几米,方停稳。

百余丈宽的滑坡如超级屏风,兜头倒来,虽在对岸,却感觉触及鼻尖。一辆面包车被巨石拍出数米,半截挂在悬崖。大伙心惊肉跳地咔嚓着,司机却盯住另一辆被压成薄饼的小车乍舌,摞上面的那块石头足有两层楼房高!

受险境引诱,车又停一次。司机就彻底拒绝再冒险。午后3点50分,我们穿过虹口镇的帐篷区,过一座危桥,拐几个弯,在拦路的强盗石前停车。下来步行,绕道狭长的耕地,先后遭遇两条夹尾巴狗,一狂吠不止,一半声不吭。心理医生小金蹲着研究了半晌,确诊为反常的地震狗。

一堆村民聚集在夷为平地的农家乐前,好奇地迎接洋人光临,可待ariana lingquist的镜头瞄准他们,又东躲西藏起来。“通威三文鱼基地”的木牌迎面高挂,可四周建筑全散架了。我刚要炫耀自己若干年前来这儿吃过天然虹鳟,一股怪风就缓缓而至,臭到极点。我们急忙戴口罩,却见老张的表情比大家更痛苦,不因为臭,而因为他们在地震中损失掉几万斤三文鱼,赔光了老本。

我率先向臭源挺进,洋人们紧紧相随。死鱼坑约半间房大,几个军人交错搬运着,已经填满了,还往里面倒。我不由自主瞅了一眼,全是浆糊状的鱼子酱!我连连干呕,虚汗满头,只得沿歪七倒八的水泥鱼池撤到溪边。还是臭,而且是浸透消毒水的那种尸臭。我的镜片起雾了,刹那间,天空大地都涂满鱼子酱,太阳就是死鱼头,让我们中毒,让整个中国中毒。

我联想到万人坑,联想到北川县城无法清理的废墟,那座倾泻过上百吨消毒水和腐蚀剂的坟场,所谓大地震博物馆将由此诞生。

洋人们还在巨石间穿行,在被巨石砸扁的房屋、汽车间穿行。傅好文朝我招招手,就带领下属爬坡,十几分钟后,他们就在我的仰望之中了。傅好文像一颗鱼眼,ariana lingquist像一颗芝麻,老范和李臻在鱼眼和芝麻之间,显得虚无。

我逃出三文鱼基地,大毛和小金比我强一点,他们是拍了照才逃的。在死鱼坑上方的丛林里,出没着一群游荡的猪。小金问:它们会成为瘟疫的传播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