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6月1日,晴

接《底层》英文翻译老黄的越洋电话,告知《巴黎评论》即将登载我写的大地震专辑,不禁心潮起伏。自2005年秋季号以来,这是该刊第4次推出我的作品。

4月初,《底层》选译本《THE CORPSE WALKER》,意为《吆尸人》,由美国兰登书屋出版前夕,我曾手写了一封给《巴黎评论》主编菲利普(Philip)先生的致谢信:正值清明节,正值中国千家万户焚烧纸钱、祭祀亡灵、追忆祖先的时令,我却很遗憾通过这种“万里传书”的方式,向您表达由衷的谢意。因为没有你的慧眼相识,没有你和《巴黎评论》极有权威的不懈推介,也就没有我和黄文合作的这本关于中国底层的英文著作,在如此好的兰登书屋,恰逢其时地面世……

我们这代中国文人都晓得《巴黎评论》,它由大诗人庞德和艾略特创办,曾发表过《荒原》《四个四重奏》等无数文学经典,迄今快90岁了。我居然与此独一无二的文学寿星结缘,简直跟做梦似的。

其实没做梦,海内海外、明里暗里,不少朋友都曾推波助澜。我应该记住这些名字:康正果、苏晓康、王力雄、梁晓燕、陈迈平、蔡楚,还有最早为《底层》国内版付出惨重经济和安全代价的周忠陵和马松。

2008年6月2日傍晚,晴间阴

瘦子朋友老王登门拜访,还夹带一胖子灾民老李,我估计有不寻常故事,忙请茶请饭。

在江安河边的小馆子,酒醉得颠三倒四。胖老李竟趴在桌面哭。我晓得他从北川县城死里逃生,能够理解,就边抚拍他的背,边得寸进尺地掏录音机。不料却被瘦老王阻止:家没了,帐篷无休止地住,好不容易出趟门,放松一把,你又把你的特务装备拿出来!

我干笑两声,端酒自罚一杯,乘兴问道:他家有几人遇难?

老李收泪,答3人。意料之中的我连连点头,就按套路继续问:地震发生时你在哪儿?

老李答床上。赤条条的。楼猛地晃荡几下。我只来得及把旁边的裤子抓手里,房梁就塌了,床也抖散架了,室内的空间眨眼就变成三角形。我打一个滚儿,挤进卫生间,活埋两天半,被救出来。唉,正要去参加县文化馆组织的诗会呢,没想到嘛。

我们又干一杯,再次为老李压惊。氛围升温之际,我接着问:听口气,你是一个人在家睡午觉啊?

老李答一个人。老婆上班,儿子上学,老丈人串门,我在文化单位,属半自由职业。结果他们3个好人都掉进鬼门关,留我一个坏人在人世。

你不坏啊。内心如此软弱,真不坏。我说。

吃喝嫖赌样样沾,还不坏。他说。

男人都这样嘛。你算个耿直人。

狗屁文章狗屁诗,我都写,只要有腐败的机会,挣松活钱的机会,你让我干啥就干啥。试不试?毛主席万岁万万岁,喊一声10块钱,你给100块,我马上喊10声。蒋介石万岁万万岁也可以,给钱,也喊。夜总会嘛,开始去还不好意思,经常去就随便了。我就是在风月场合认识小马的,才认识就发生关系,谈不上感情。有感情是几个月之后了。北川是个小县城,谣言传得快,虱子没过两三天,很可能变大象,所以我和小马都比较谨慎,偶尔在街面碰见,也不打招呼。在三陪小姐里,小马算有情有义了,从来没有介入我家庭的丝毫苗头。

哦,我明白了。

哦,你明白啥子?

地震时,你不是一个人在床上。

对嘛。

你们正在干那事儿。

对嘛。

就山摇地动了。

对嘛。

听起来像在编小说。

老婆儿子2点钟走,小马2点15分来。

既然你们有感情了,还给钱么?

当然给。人家做这一行。不过小马从来不多收,我多给,她还生气。

可电影演的,不给钱才叫爱。

又占便宜又卖乖,给不给人活路嘛?家庭也得花钱。男女关系,轻松自然最好。给钱就是买个轻松自然,拿小马的话说,有感觉又有钱赚。所以我才敢偶尔让她进家门。那天我们还躺在床上聊天,搂搂抱抱,跟谈恋爱似的。情绪调动得差不多了,地震就来了。

色胆包天哦。

女人的灵敏度高,才颠两三下,小马就挣开我,喊地震了。床塌时,她已率先抓起衣裳,冲到靠阳台的卫生间。轰隆轰隆,6层楼,积木一般垮塌。我们在3楼,眨一眼,卧室就成三角形;再眨一眼,三角形就像嘴巴一样,嘎吱嘎吱合拢。我相当于在牙齿缝里打滚儿,顿时遍体鳞伤,禁不住连连怪叫。多恐怖的怪叫!事前事后都发不出来,你让我现在模仿自己,也不行。

当时小马还站着,扭住卫生间门手,右腿已跨入。回头见我趴地下,立即过来拉扯。她酒鬼一般晃荡,她和墙、和家具一块晃荡,就那么两步路,起码走了两天或两年。她终于捞住我的手,本能的,我借她的手力,猛窜。我的脑壳如炮弹,咚的射开卫生间门。可是,小马却摔倒,我和她交换了位置。记得她吼了一声,楼板就下来了。

开头还看得清楚。白花花的裸体,刹那间就血淋淋。跟着,她被压了,被埋了,在残砖碎瓦中,她的双手乱抓,嘴巴大张着。此时我也顾不得羞耻了,拼足劲儿喊小马小马。她好像在回答!好像在回答!可是我永远听不见了。

这个河南的农村女孩,才20出头,不晓得咋个到的北川?不晓得老天为何要让她死在这儿?还赤身裸体。说穿了,我不过一嫖客,与其他人模狗样的嫖客没有本质区别,根本不值得,用她的小命换我这40出头的老命嘛。

我在卫生间憋了两天多,被解放军救出地面。我受的全是皮肉伤,养几天就恢复了。但是我一直都在流泪,从地下到地上,我一大男人,真成了见风流泪、望月伤情的林黛玉。

餐馆打烊了。我们买些白酒,换到露天继续喝。小金打电话说:又想当夜游神呀?我说还没到11点呢。小金说:你嘴里塞了根木头。喝得差不多,就回家吧。哦哦。我答应着,扭头又端起杯子,敬泪如雨下的老李。这是5•12以来的第一场酒,他说,语调已含混。

我如一头牛,将反刍上来的酒饭硬咽下去。我笑道:世间哪有你这么肥的林黛玉?况且,你为谁悲伤嘛?小马?老婆孩子?

老李愣了愣:为谁悲伤?没想过。老婆孩子固然惨,但北川人都惨,失去几个、甚至十几个亲人的家庭家族,多如牛毛。将来在废墟中立纪念碑,我老婆孩子的名字会刻上去。可是小马,因为她不见光的职业,损害社会主义国家形象,将会被省略掉。

你会记得她嘛。

只能在灵魂深处了。

她的尸体呢?

留在原地。

你得救,没让人掏她上来?

我不想亵渎她。

你担心自己丢丑吧。

都死过一回,还有啥丑不丑。

是嘛,人都是光溜溜来,光溜溜去。

可人需要衣裳,需要伪装。哪怕我光溜溜上地面,手里还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裤呢。我不可能告诉他人,身边不远,还有一个……

可怜的小马。她失踪了。喝酒喝酒。你看吧这匹可怜的小马,它跟我走遍天涯,可恨财主要把它卖了去……

俄罗斯的《三套车》,中国几辈人都会唱。唉,如果小马还活着,我一定娶她做老婆,反正我的原配老婆没了……

2008年6月3日,晴,闷热

中午醒来,头疼欲裂,小金说我青面獠牙,像个地震鬼。我心不在焉地点头,还念了杜甫的诗: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跟着咕咚咕咚灌水。跟着才记起昨夜的朋友。问小金。咋不吭气?我嘀咕道,不吭气就算了。

算了算了,小金接茬道,房子也别装修了,像你这种臭烘烘的野狗德性,只适合与别的野狗睡大街。

狗跑再远也要归窝,我急忙声明,坚决不睡大街,特别是地震之后,兵荒马乱,更不能乱睡。

还嬉皮笑脸!对生活的态度不端正,哪个女人受得了?老威啊,你要汲取两次婚姻失败的教训!少些破罐破摔的底层习气,少些老不正经,多些体贴,多些浪漫,多些暖心的话。女人嘛,不容易满足,又很容易满足。老威啊,难道大地震也不能让你开点窍,至少在现实里不那么白痴?

女人总是唠叨的,唠叨的女人总是正确的。我想。于是缴械投降,并保证一会儿就买玫瑰花回来献上。小金更生气:你买花?偷花还差不多。我说:那就买馒头,地震灾区嘛,缺的就是白面馒头。

斗嘴正上劲儿,手机却响了。竟然又是故人——上世纪80年代初教我驾驶大卡车的老师。叫王延军。晃眼10多年没见面,他在冥空那一端发感慨,廖亦武,你变了没?

恍若隔世。我本想问:同20岁,30岁,还是40岁的廖亦武比?同前年,昨年,还是昨天的廖亦武比?却吱不出声。

还写诗哦?我可是你最早的读者之一:夜,宁静,哑巴星星,散乱音符。我的手伸向天空,指缝间流出狂热的旋律。还有:一个人,或许能得到,世间稀有的珍珠;却不一定能得到,一棵小草的灵魂。

哎呀惭愧!我全忘了!现在,二十层垮塌楼房也压不出我一句诗。

太谦虚了。那么,我们见一面?

好嘛,见一面。

明天?
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