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dia“第二历史”:左图摄于1959年,毛泽东与当选国家主席的刘少奇在中南海接见人大代表。右图发表于1978年《毛泽东主席照片选集》,刘少奇与朱德均被删抹。(图片:张大力)

问:从文化大革命的发展过程来看,毛对刘少奇下狠手,开始于66年底。这是文化革命的一个关节点,请你给我们的听友网友谈谈这方面的情况。
 

答:没错。1967年,红旗杂志发表王力戚本禹的两篇文章,批判刘少奇。其中王力那篇专批《修养》,毛泽东亲笔写到:“修养这本书是欺人之谈,脱离现实的阶级斗争,脱离革命,脱离政治斗争,闭口不谈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闭口不谈无产阶级专政问题,宣扬唯心主义的修养论,转弯抹角地提倡资产阶级个人主义,提倡奴隶主义,反对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按照这本书去修养,只能是越养越修”。这段话才是毛当年把周辅成先生的文章批给刘少奇看的真实用意。答:首先,我们应该记住,文革是毛处心积虑、孤注一掷的行动。所以,我们一定要对毛这个人的性格有个基本的判断。第一,他是一个心机极深的权谋大师。采取任何行动都会有两三步后手。第二,他要动手从来是不达目的绝不收手。林彪对此点极有体会,他说毛要整人,一定要整到底。第三,毛是一个报复心极重的人,多少年前你得罪过他,几十年后他也要报复。第四,他是完全没有道德感的人,只要能达到他的目的,他可以演极好的戏,翻云覆雨,出尔反尔,说过的话不认账。在他整刘少奇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些人格心理特征得到了充分表现。

问:众所周知,刘少奇一直是共产党内定的毛的接班人,毛甚至还向蒙哥马利(Bernard Law Montgomery)这位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以成功掩护敦刻尔克大撤退而闻名于世的盟军杰出将领亲口说过。

答:对,但依毛的心理,他绝不会信任任何人。我甚至认为他在五十年代末所谓退居二线,让刘少奇在59年当了国家主席,都是他以退为进、老谋深算的设计。只有躲在暗处,看刘如何治理国家,才能断定刘到底是不是忠于他。这就是韩非子说的“权不欲见,素无为也”,“虚而待之,彼自以之”。毛对这套玩弄权术的要诀的把握是炉火纯青的。果然在62年,他就看出苗头了。那就是七千人大会。在这个会上,以刘少奇为首的政府官员对毛搞的大跃进三面红旗这套东西不满,原因很简单,饿死了几千万人哪!61年刘少奇亲自回乡调查,得出了“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结论。结果七千人大会无形中有一股指向毛的怨气。逼得毛不得不作了几句不关痛痒的检讨。在七千人大会上,毛看明白了刘和他不一条心,对他的政治路线表面拥护实际上悄悄打了折扣,甚至想做些改变。

问:这么一说,要拿下刘少奇在1962年七千人大会之后就成定局了?

答:是的,这点毛泽东和江青在文革中都明明白白地说了。67年刘少奇垮台已成定局后,毛在会见阿尔巴尼亚的巴卢库时说:“62年七千人大会之后,我们就发现资产阶级已经在党内占了高位,要推翻我们了”,这话的意思就是,“刘少奇一伙人要夺我毛泽东的权了”。而你知道毛是嗜权如命的人。江青在文革中更几次说:“七千人大会上毛主席受了气,文化大革命就是要给毛主席出气”。

问:但是,从中共党史看,毛掌握中共的绝对权力,刘少奇是出了大力的。

答:对,所以后来中南海红卫兵批判刘少奇时,他大喊“毛泽东思想就是我第一个提出来的”。在延安时,毛和王明正斗得你死我活,刘少奇坚定地站在毛一边,猛烈攻击王明,甚至说他是“江湖上卖狗皮膏药的”。毛对刘极为欣赏,当时让他兼任了北方局和中原局两个大局的书记。刘投桃报李,把毛捧上了天。而且正是刘少奇提议,中共中央讨论的所有事情,只有毛有最后决定权。这等于让毛有了一票否决权。据说后来毛知道刘少奇已死,恶狠狠地撂了一句话“自作孽,不可活”。这倒是句实话。刘少奇万万想不到在他把毛捧上天的同时,已经给自己准备好了下地狱之路。

问:共产党的党内斗争简直是又残酷又无规则可言。

答:这就是列宁式政党的天生痼疾。我今天要讲一个小插曲,这事虽小,却是毛整刘时的一个关键。我先给你念一段:“这种人根本不懂马克思列宁主义,而只是胡诌一些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术语,自以为是中国的‘马克思、列宁’,并且毫不知耻地要求我们的党员像尊重马克思、列宁那样去尊重他,拥护他为领袖……他自满,好为人师,好教训别人、指挥别人,总想爬在别人头上……他好名的孽根未除,他企图在共产主义事业中把自己打扮成为‘伟大人物’和‘英雄’,甚至为了满足他的这种欲望而不择手段”。你听这些话,有什么感觉?

问:感觉像在影射攻击毛呗,因为只有毛才是中共的马克思、列宁啊,是不是?

答:确实如此,我当年读这话也有这种联想,但错了。这是1938年刘少奇所做的报告《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中的话,文革中称这书为“黑修养”,而且这话是当时为了帮助毛而针对王明所发。因为那会儿,王明从苏联回来号称带来了真正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毛泽东当时对这部书很是欣赏,说了不少好话。1962年9月9日,我的恩师、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周辅成教授在上海光明日报发表了一篇文章,题目叫“希腊伦理思想的来源与发展线索”。周先生是中国老一辈学人中专攻西方伦理学的,曾任北大哲学系伦理学教研室主任、中国伦理学协会主席。他的这篇文章分四节,一,伦理学来源于社会矛盾,二,为奴隶制所决定的社会特点,三,围绕“中庸”“和谐”为中心的表现形式,四,争论的问题与流派。周先生从纯学术的角度讲古希腊伦理学,讲梭伦变法和亚里士多德的中庸之道。谁知文章见报六天之后,毛泽东读了周先生的文章,更调诡的是,他立即把这篇文章批转给刘少奇看,毛泽东的批示说:“所谓伦理学,或道德学,是社会科学的一个部门,是讨论社会各个阶级各不相同的道德标准的,是阶级斗争的一种工具。统治阶级以为善者,被统治阶级必以为恶,反之亦然。就在我们的社会也是如此”。

问:毛为什么让刘少奇读周辅成先生的文章呢?他若不是有什么特殊用意,毛不大会关心二千多年前的古希腊伦理学。

答:没错,我们只要把毛作批示前后的几件事联系起来看,大致能有个推断。七千人大会在62年2月7日闭幕,随后又有西楼会议,刘少奇真有点拿自己当回事儿了,开始全面调动自己的人马对国民经济进行调整。就在西楼会议,他说自己是“非常大总统”。毛这时已经南下,一走一个半月,但这些毛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若以玩弄权术而论,毛刘实不在一个数量级上。刘少奇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精心修改了《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于8月1日在红旗杂志上全文刊登。刚才我给你念的话竟然一字不改,照登。这不是找死吗?因为现在毛再读这话可就句句戳心窝了。而且,刘这本书广泛发行,党员干部人手一册,那会儿林彪还没弄出小红书来,毛的著作也没这么大规模发行过。而刘的这本书是讲共产党员的道德修养,明显属于伦理学范畴。我猜,毛这会儿最关注的就是讲道德的文章,周先生的文章这才入了他的法眼。还应该注意一个事实,毛让刘少奇读周先生的文章之后不到十天,他在和熊向晖谈话时忍不住大发牢骚,说“以前两个主席都姓毛,现在一个姓毛,一个姓刘,过一段时间,两个主席都姓刘”。而且你要仔细体会毛的批语,他强调的是伦理学是阶级斗争的工具,还特别指明“我们的社会也是如此”。这说明毛已经把他和刘划在不同的阶级阵营里了。

问:这些事件确实让人想到早在1962年毛就下了整刘的决心,而《论共产党员的修养》这本书真有可能是压垮刘少奇的那根稻草。